第7章 婚宴
第7章 婚宴
大抵是白日見了血、受了刺激,尉遲楓在夜裏做了個噩夢。
他夢到滿地的鮮血、遍野的屍體。他夢到他在荒山野嶺,在大雨瓢潑之中,無人支援。
轉而他又夢到自己被無數張看不清的面孔包圍。他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誰,是敵人,是柳渡城的人,還是……
最終,他看到了一雙赤色的雙眼,仿佛烈火一般灼燒着他的身體。
待他猛地驚醒時,已是天光乍破、雞鳴未止。他滿身冷汗,自床上坐起,大口喘息着。
尉遲楓摸着胸口,感到一陣心慌,與此同時後腦感覺到一陣鈍痛,仿佛有人劈開他的後腦,往裏面塞滿了蠕動的蛆蟲一般反胃的疼痛。
不過玉霁已經同他說過,有這樣的反應是正常的。且在那疼痛只需緩一緩便消失,他才能和往常一樣起床去伺候封庭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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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楓越來越習慣在封庭柳身邊的生活,逐漸地摸清了這位少爺的日常習慣,甚至無需封庭柳出聲,便能知曉下一步該做什麽。
如同今日。
今日是那張鬥的大喜之日,城內紅花遍地,敲鑼打鼓聲持續不斷。街道上的商販收起了攤子,擺出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竟是在西街上設了婚宴,只待新人到來。
他們不拜父母,拜的便是這城內地位最高之人——封庭柳身着一身紅白華服坐在最高位上,難得面上帶了些許笑意,一手持着那煙杆,另一手搖着酒杯,坐在主位上俯視整條繁華熱鬧的街道。
婚宴準備的酒,是城內居民自己釀的烈酒。釀酒那戶人家是丐幫出身的弟子,釀出的酒又烈又辣,入喉雖爽,卻不合封庭柳胃口。
若是平日,封庭柳定會撂下酒杯面露不悅,甚至摔了杯盞,也無人敢有怨言。可如今婚宴上,他竟喝了那丐幫敬的酒,還将酒杯拿在手上把玩。
但酒氣到底是烈了,封庭柳手指摩挲着酒杯,面上表情未變,卻将酒杯拿得離自己遠了些。
尉遲楓見他這樣的動作,頓時明了,伸手接過那散發着酒氣的杯子,另一手遞上一杯散發着清香的花果茶,出聲說道:“少爺,待會兒還要去賬房,先喝杯茶吧。”
尉遲楓聲音不大不小,恰能讓附近的幾人聽個清楚。去賬房成了不再喝酒的理由,周圍的人自然也不是拎不清的。
說到底,除了剛剛那丐幫遞來的酒,也沒有人敢向封庭柳敬第二杯。
“多管事。”封庭柳呵斥一聲,眉梢卻是微挑,毫無怪罪之意。他接過那杯清茶,放到唇邊輕抿,洗去了口中辛辣酒香。
尉遲楓笑了笑,将酒杯讓一旁的下人拿走,又端來了果盤點心給封庭柳享用。
下方的酒席愈加熱鬧,身穿新郎服的張鬥被灌了一杯又一杯酒,其中自然少不了那天說要灌酒的夏亦。
夏亦今兒個沒穿那道袍,似乎是怕耽誤自己喝酒,也合着氣氛換了一套喜慶的衣服。他喝酒的架勢跟那張臉極度不符,竟是捧着個酒壇就往嘴裏灌,還嚷嚷着張鬥不夠爺們居然不捧壇子喝,惹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人群中還有不少尉遲楓都眼熟的面孔,是封府的下人,甚至那板着個臉的謝子存都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你不必在此待着。”封庭柳忽地開口,靠在椅子中合眸休息,“我不是離了人就活不了。”
尉遲楓覺得今天的封庭柳心情很是不錯,就連說話都溫柔了許多。或許是城中熱鬧,封庭柳不願拂了衆人喜悅,就連眉頭都不沒有多皺一會兒。
尉遲楓只是搖了搖頭,拿起那空杯子,又填滿了溫度恰好的茶水。
“我服侍少爺就好。”
“随你。”
封庭柳輕哼一聲,便不再管尉遲楓。封庭柳喜靜,如此熱鬧的場面,他向來是不願融入進去的。
場面漸熱,新郎官在衆人的哄笑聲中走進了洞房,酒鬼們也大多趴在了桌上。
封庭柳這才起身,走到醉鬼中間去,用燃盡了的煙杆敲了敲正打着酒嗝的謝子存。
“啊……?”謝子存擡頭,雙眼迷茫,看到封庭柳一雙冷靜的眼,才忽地酒醒,“怎麽了!”
“随我去書房。”
“現在?!”謝子存看了看周圍醉鬼,茫然地看向封庭柳,卻見封庭柳點了點頭。他只好無奈地嘆氣,理了理弄皺的長袍,“你知不知道,我在天工門的時候,被稱作什麽?”
封庭柳難得有興致,一擡眼問:“什麽?”
“鹹魚!透明!死不翻身!”
堅決抵制這種一天工作十三個時辰的惡劣行為!
但謝子存沒辦法,在那雙兇狠的赤眸下,板着長臉往封府走去。但他看了看封庭柳身後跟着的尉遲楓,忽地就釋然了。
還好他不是一個人。
三個人進了書房,尉遲楓為黑暗的屋子點上油燈,又替封庭柳的煙鬥填滿煙草,便站到一側去了。封庭柳抿了幾口白霧,呼出一口氣,似是靠此洗去了疲憊一般。
謝子存皺眉看他抽着煙,有些擔憂:“你能不能少抽一點。”
封庭柳沒有理他,手中煙杆在扶手上颠了颠,将煙葉抖勻,道:“我瞧你在那兒一直喝悶酒,不像你的作風,是何原因?”
謝子存眉頭皺得更深了,聽到此言重重嘆了口氣:“還能因為什麽,不就是梅花會生意的事兒。我越想越擔心,就托人去查了查,你猜我查到什麽了……”
“梅花會的背後是十二皇子。”
“對對對!合着你早就知道,你就是因為這事兒才跟梅花會做生意的!”
謝子存的語氣又嚴肅又無奈,他忽地感覺頭疼,捂住了腦袋。
尉遲楓也有些震驚,沒想到封庭柳竟會與朝廷有所聯系。
封庭柳倒是始終淡然,他空着的手朝尉遲楓一伸。尉遲楓便有所感,從一旁翻出一本标有“梅”字的冊子,放到了他手心裏。
“這麽多年,你應當習慣我的做事方式了。”封庭柳信手一翻,到記錄攤到謝子存面前。
“不習慣……我只是條鹹魚。”
“十二皇子與五皇子是同一母妃所生。”封庭柳忽地說道,“皆是梅妃。”
謝子存一愣,擡起頭來:“梅妃?就是那個舞女出身,與皇上不小心發生關系後懷孕,深得皇上盛寵,生了五皇子後再懷,結果在禦花園中意外淹死的梅妃?”
“盛寵?不過也是養在深宮中的金絲雀罷了。皇上對梅妃有愧,卻也覺得梅妃的死了結他心裏的一塊大石。如今兩位皇子皆生性浪蕩,衆人更覺他們只是舞女生的孩子,沒什麽出息,只要他們不貪圖皇位,其他的一切好說。皇上放任他們玩鬧,不也是放任他們堕落,不願賜權。你說,這也能叫盛寵嗎?”
“可……十二皇子如今在江湖建起勢力,龍椅上那人,就不管不問嗎?”謝子存面露茫然。
“十二皇子今年不過十五歲,性情活潑天真,皇上很是喜歡。但十二皇子對皇位毫無興趣,反倒是從小就愛看那些民間話本,對江湖向往。如今江湖上勢力繁多,他也想參與進去,雖然反對的奏折堆滿了禦書房,可皇上覺得,不過是小孩兒玩鬧罷了。”封庭柳難得說這麽多話,語氣中滿是玩味,仿佛只是在閱讀話本般愉悅。
“玩鬧……小了說是孩子不懂事的玩鬧,往大了說可是養私兵、想謀反啊!”
“不過是胸無大志的放浪小兒,能有什麽出息呢?至少,那龍椅上的人是這麽覺得的。”
謝子存越聽越頭疼,也不知道是那烈酒的原因,還是封庭柳的原因。
“所以你是想拉攏十二皇子……不,不對,你本就與五皇子結盟,十二皇子此舉不過是為五皇子鋪路罷了……”謝子存的眼神忽然清明,看向封庭柳,好似明白了一切。
兩個不被看好的皇子,看似浪蕩的行為實則是未來的行動鋪路,這一鋪,竟将自己的路鋪向了江湖。
什麽不被看好的皇子,不過是扮豬吃老虎罷了。
封庭柳不再開口,兀自抿着煙嘴,一雙赤眼帶着看不清的笑意看向謝子存。
謝子存也沒什麽可說,他與封庭柳相處這麽多年,自然也懂他一旦想做什麽絕不會回頭的性子。
“瘋,真的瘋,你與皇室合作,還與……”謝子存忽地想說什麽,卻擡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尉遲楓,止住了話頭,“罷了罷了,梅花會需要的武器,劍雅池三日後便會全部趕制出來。”
封庭柳聽到謝子存罵他瘋,也無氣惱的意思。
尉遲楓垂眸站在一旁,把自己當做一個裝飾品,雖心中震顫,卻裝作沒有聽到一般。
到了現在已是深夜,封庭柳也覺得困倦,他将煙杆放置在桌上的白玉托上,閉上眼靠着椅背,一手托腮。
“我會親自去一趟北濟城。”
“也好,不過最近北濟城亂得很,你和誰去,尉遲楓嗎?”謝子存擡眼看向尉遲楓,面露遲疑。
尉遲楓聽了這話,眼神忽地亮了,一雙明亮的眼看向封庭柳,像極了被馴化的大犬,滿眼期待。尉遲楓雖然入住柳渡城,可他還心心念念着自己的記憶和身世,能出柳渡城,說不定能得到什麽線索。
可封庭柳卻只是輕笑一聲,張開一雙薄情的眸,卻連一個眼神也未施舍給尉遲楓,說道:
“我養的狗,還沒馴到能帶出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