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下雪了
第3章 3、“下雪了。”
對陸衡來說陳自原是陌生人,所以關于阻止醫鬧的動機和邏輯,他仔細想了想,其實也不算為誰或者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才挺身而出,這四個字太重。
診室裏有一個洗手臺,陸衡看着混入水流中的血液,稍稍失神,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被這一早上的助人為樂給熏陶了,不然沒法解釋。
陳自原給陸衡處理傷口,沒說話。首先沖洗,他戴了一次性橡膠手套,情緒不急不躁,動作很輕緩。就是捏着陸衡手腕筋脈的力量很重,陸衡覺得有點兒疼,不過血止住了。
傷口挺長的,橫貫整個手掌,還好看上去不深。
陸衡沒敢回頭看陳自原,他右耳側上方傳來的呼吸聲特別穩,節奏跟某種心跳聲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奇異的脈動。
陳自原靠太近了,陸衡不适應,于是肩膀往陳自原的相反位置動了動,是一種禮貌性疏遠的肢體表現。陳自原看出來了,也配合陸衡,身體稍微往後退開一點兒。
陳自原作為醫生,有絕對的專業素養和強大的心理素質,以及可以及時給別人臺階下去的溫潤涵養。
清水沖洗傷口五六分鐘後,陸衡莫名其妙坐在了兒童門診的診療床上,陳自原給他的手擺好姿勢,掌心朝上,五指自然伸開。
這期間兩人一句話沒有,卻非常默契地配合彼此,該伸手就伸手,該坐哪兒坐哪兒,誰也不給誰添麻煩。
陳自原從身後的櫃子裏拿出幾個瓶罐子,擰開其中一瓶的蓋兒,用鑷子夾了團棉花出來。陸衡聞着像酒精,不過味道挺淡的。
陳自原的手覆在陸衡手背上,很自然地帶到自己這邊。
那種溫度和脈動又回來了。陸衡最後還是沒忍住偷偷看陳自原一眼,高挺的鼻梁穩穩當當架着眼鏡,鏡片反射出來的寒光擋不住柔和的視線。
陸衡喉結微動,無名指不知道被心髒的哪根血管牽制着輕輕一抽,他趕緊把眼睛收回來。
“疼?”陳自原出聲兒了。
陸衡沒在狀态,“啊?”
陳自原的眼睛輕輕擡起,很松泛地看了陸衡一下,然後低頭繼續處理傷口,“酒精滲進去确實挺疼的,沒必要忍着,我盡量緩點兒。”
“沒關系,”陸衡說:“我還好。”
周圍很多小孩兒哭,大人也心有餘悸,挨着腦袋竊竊私語,他們讨論陳自原,也讨論陸衡。陸衡很久沒有被這麽過度關注了,渾身不自在,有點兒想跑。
陳自原捏着陸衡的手腕,摸到了他逐漸加速的脈搏,“還好?”
陸衡尴尬地笑了笑。
在旁圍觀的一位大姐心态不錯,她哄好了孩子,估計還想哄哄陸衡,她覺得這位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帥哥被吓傻了,于是嗓門一開,樂呵呵地說:“徒手接白刃,真大俠!”
陸衡睜大眼睛擡起頭,驚呆了。
陳自原笑着點頭,“嗯,對,大俠。”
陸衡的汗都要下來了,他也笑,嘴角是幹巴的,不自然,想看又不能看陳自原,自己的手還在他那兒,于是想抽回來,硬是抽不動。
陳自原放下酒精,換了碘伏,他的消毒工作井然有序,很到位了。
“那個……”陸衡終于感受到了藥物刺激傷口的疼痛,“陳醫生,這小傷,不用這樣。”
陳自原眼皮不擡一下,不疾不徐地說:“傷不分大小,謹慎些總沒錯。”
這話從醫生嘴裏說出來,陸衡還反駁不了:“……哦。”
陳自原又說:“其實你這傷再深一點就不能在我這兒處理了,得去外科。”
陸衡清楚自己的性格,特擰巴,能發信息說的事情絕不打電話,他朋友說他有病,心裏的毛病。不過這現象近幾年緩解很多,畢竟工作了,遭受過社會的毒打,他深刻認識到有些事情如果不親自用嘴溝通,光文字面呈現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眨眨眼,還是緊張,一時半會兒壓不下去,然後腦子一蒙,脫口而出問:“兒童醫院的外科收治成年人嗎?”
“你不一樣,制止醫鬧的英勇事跡不出五分鐘就能傳遍整個醫院了,”陳自原笑了笑,說:“我打個電話,你可以走後門。”
他們倆聊着天,沒怎麽對視,這讓陸衡放松很多,尤其陳自原那一句你不一樣說出來,不刻意,又挺風趣。他把話題往剛才的事件上引,不至于陸衡把天聊死。
“哪兒算什麽英勇事跡,陳醫生擡舉我了,”陸衡抿抿唇,眼尾小幅度往上一撩,笑得很柔和,“擠在門診的都是老弱婦孺,而且一個個都焦慮,我一大男人,不做點什麽顯得慫。”
“嗯,不慫。”
聲兒太輕了,陸衡沒聽清,往前湊了一點,“什麽?”
陳自原在傷口上塗了藥膏,紗布包紮好,最後他把陸衡的手還了回去,“一個星期別碰水,我這兒還有支沒拆的藥膏,你拿回去塗,前三天最好每天換次紗布,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來醫院換。”
這包紮的技術正經挺好的,陸衡細長的手指從白色的紗布中露出半截,有一種說不出的破碎感。
他自己搞設計的,此刻的職業病犯了,連帶着看陳自原他都覺得充滿藝術性。
“我自己可以換,專門為這事兒跑醫院,浪費醫療資源了。”
陳自原摘了手套扔進垃圾桶,他微不可見地點頭,一切點到即止。剛才的沖突好像沒有影響陳自原的情緒,他繼續接診,剛要叫號時,突然想起了什麽。
“這位先生。”
陸衡沒聽見陳自原叫他,他跳下診療床,快走出去了。
陳自原又叫了一聲,“大俠。”
陸衡一愣,反應過來這是在跟自己說話。他回頭,“還有事兒?”
陳自原輕蹙一笑,“我沒什麽事兒,你一個人來的?”
含蓄又直白地暗示。
陸衡剛腎上腺素飙升,腦子不在自己的頻道上,現在反應過來了,魂差點炸開,“我孩子呢?!”
“這兒呢,這兒呢!”護士姐姐踩着小碎步過來,“孩子在我這兒!”
球球已經醒了,笑眯眯地沖陸衡招手,看着有點兒精神了,但燒一直沒退。
護士把球球還給陸衡,“太乖了!”
陸衡笑着說謝。
“不過有點兒燙啊,”護士問:“吃退燒藥了嗎?”
“吃了,不管用。”
“哦,”護士又問:“來給孩子看病的,那你挂號了嗎?挂的哪位醫生的號?”
問得好啊。
陸衡這幾天被折騰夠嗆,他來兒童醫院有正事兒,但這一系列意外事件過後,他現在如果直接把話說出來顯得目的性太強。
陸衡抱着球球微微偏頭,餘光看見了陳自原。他不喜歡拿什麽東西邀功,這種行為像道德綁架。
所以很躊躇。
“沒挂上號,”陸衡無奈地說:“來晚了。”
“啊,”護士沒想到這一出,“那我……”
陳自原正在看患者的檢查報告,似乎不關注門口的情況,對話倒是一字不差地聽進耳朵裏了。他突然開口,搶斷了護士的支支吾吾,“醫保卡帶了嗎?”
陸衡眨眨眼,他反應好像總慢一拍。
于是陳自原又說:“大俠。”
陸衡看向陳自原,眼神中有情緒在跳動,他看上去是高興的,很不外放的那一種,“帶了。”
是個含蓄的人,陳自原想。
“過來坐吧,醫保卡給我,我給你加個號。”
排隊看病的人還有很多,陳自原這回不是給陸衡開後門,直接走前門了,光明正大。
陸衡左右看看,不好意思直接坐下,小聲問:“這合适嗎?”
陳自原看着陸衡笑了笑,“合适啊,醫生同意的插隊,有理有據,誰反對?”
陸衡自從把球球養在身邊後接觸過不少兒科醫生,基本上他們的套路和話術甚至開的藥都是相同且機械性的,而且表情不茍言笑。
這些陸衡表示理解,上班哪兒有不累的,對着陌生人笑多了臉僵。
但是陳自原很不一樣,他态度好,臉上總挂着若有若無得微笑,沒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所以很多小孩兒喜歡他。陳自原跟陸衡對話時的調侃拿捏着恰到好處的風趣,不會讓陸衡覺得被冒犯。
“不反對!”等在診室外的家屬對陸衡簡直要膜拜了,“大俠您先看,想跟陳醫生聊多久都成!我們不催!”
陸衡:“……”
但其實陸衡也沒什麽好聊的,他把醫保卡遞給陳自原。
“我剛看你在門口站了很久,是為了加號這事兒嗎?”
這陸衡倒是沒想到,陳自原居然注意到自己了。
“你可以直接說,加號這種事很平常,不要覺得有負擔。”陳自原看着電腦調取球球的個人信息,沒看陸衡。
陸衡怔忪片刻,笑了笑,“看你忙,不好意思增加你的工作量。”
陳自原的眼尾輕輕往下一壓,笑着說:“難得碰上這麽體諒醫生的患者家屬,我今天運氣不錯。”
這已經是陸衡早上出門至今遇到的第三位好運氣了,他發自內心地感慨,“嗯,我也是。”
陸衡的頭發夾在耳後,有幾縷散下來了,遮住了一點兒視線。他其實想把頭發紮起來,可手裏抱着球球,不方便動。
這些糟糕疲憊又懈怠的狀态堆砌在陸衡身上其實很狼狽。但在陳自原看來,疲而不亂的狀态是一種非常美麗的涵養體現,他很喜歡陸衡身上的甜橙香。
不是特意噴上去的香水,有點兒像某類小衆牌子的沐浴露。于是賞心悅目下,陳自原覺得那散發香氣的本人也是很好看的。
心裏的郁悶和不悅被一陣風吹散了,就是時間太短,陳自原沒品出什麽來,挺遺憾。他收了收心,說:“姜安?”
陸衡點頭,說是。
這是球球的大名。
陳自原說:“醫院系統內沒有患者的信息,你們是第一次來嗎?”
“對,家附近也有個醫院,我們一直在那兒看,比較方便。”
所以現在來兒童醫院,是那邊看不了了。
陳自原了然點頭,他先檢查了球球的喉嚨,又觀察他的精神狀态,不算太糟糕,“他發燒多久了?”
“一個星期,剛開始溫度還好,吃藥能降下去。後來不行了,越燒越高,最高到40度,兩天前開始咳嗽,有痰音。”陸衡頓了頓,繼續說:“那邊醫院診斷支氣管炎,說肺部可能也有問題,讓繼續吃藥,我不太放心。”
陳自原問:“吃的什麽藥?”
“一些中成藥。”陸衡說話條理清楚,他把檢查單都遞給陳自原。
按照規定,其他醫院的檢查報告本院是不認可的,必須重做,不過陳自原還是接過來看了。
CT的時間顯示昨天,陳自原仔細看了,說:“肺部沒什麽問題。”
陸衡松了一口氣,稍微安心了一點。
“CT先不做了,”陳自原總是不着痕跡地看陸衡一眼,“抽個血,驗血常規,我看他喉嚨不好。”
“怎麽?”
“初步判斷是急性扁桃體化膿,”陳自原抽出醫保卡給陸衡,他看見陸衡眼下一圈淡淡的青紫,跟好看的臉形成鮮明對比。都是熬出來的夜,怪礙眼的,“這病很兇,很熬人。”
陸衡伸手接醫保卡,指尖碰到了陳自原的食指,一劃而過,有微不可見的漣漪。
“謝謝。”他說。
血常規報告很快就出來了,有幾個指标很高,陳自原挨個數值看下來,明确了自己的判斷,他對陸衡說:“白細胞和超敏C反應蛋白指數很高,細菌感染,孩子體內的炎症挺嚴重了。”
病倒不是什麽大病,但對家長來說,這麽下去精神和身體都受不了。
陸衡問:“那接下來還是繼續吃藥嗎?”
“這種程度的炎症光吃藥壓不下去,”陳自原的聲音很穩,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電腦輸入患者信息,“最好是輸液。”
“抗生素?”
陳自原打字的手指停頓下來,突然看向陸衡,微微笑了笑,“對。”
陸衡倏地被沖擊一下,“……”
“其實家長不用談抗生素色變,某些公衆號裏推崇的小病自愈也是要分情況的,”陳自原不疾不徐地說:“炎症不用抗生素壓不下去,身體裏只要還有細菌在就會一直發燒,時間拖久了對孩子不好。而且你也不用擔心輸幾天抗生素會對孩子的體質造成什麽影響。”
陸衡避開了陳自原的眼睛,略微局促地斂眸,揉揉球球的頭發,“嗯,我知道。”
他倒不是對抗生素有什麽看法,只是如果要輸液,每天來回就不是很方便了。
醫生不能共情患者的情緒,但陳自原卻把陸衡的為難看進了心裏。
“孩子有過敏史嗎?”
陸衡說沒有。
“嗯,”陳自原推了推鏡片,借着動作,他隐去了眼底閃過的思量,開口問:“可以接受住院嗎?”
陸衡一愣,眼睛又擡了起來。
“我開的這種抗生素效果比普通抗生素好,但是門診輸不了,”陳自原把一切都鋪墊得很順,“我剛問了住院部,正好還有一張床位,如果你同意的話,馬上就能住進去。”
田螺姑娘送來的及時雨,陸衡沒多想,同意了。
球球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忍着沒哭出來,但小孩子嘛,再怎麽懂事,情緒總是放在臉上的。
陸衡哄他,說沒事。
陳自原看看球球,又看陸衡,不着痕跡地笑了笑,他拉開抽屜,裏面全是玩具和糖果。陳自原挑了個玩具汽車出來,還有一顆糖,擺在球球面前,笑着問他:“喜歡哪個?”
陸衡沒想到陳自原還有這種心思。
球球選了玩具。
當陸衡以為哄小屁孩兒的游戲結束了,可陳自原手一拐,糖果擺在了自己面前。
“吃糖嗎?”陳自原看着陸衡說。
陸衡的心髒在狂亂地跳舞。
他收下了糖,橙子味的,“謝謝陳醫生。”
“不客氣。”
陸衡抱着球球,手裏捏着陳自原開出來的住院單,離開門診大樓往住院部走。戶外有一段長廊,穿堂風大,很冷,但陸衡的身體和精神在溫暖的室內待久了,這會兒居然有點沸騰。
他深呼吸,認為這種狀态不好,想冷靜下來,突然感覺臉頰一涼,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天上往下飄。
陸衡擡起頭,愣住了。
球球蹭着陸衡的脖子,“舅舅,怎麽啦?”
陸衡擡起手,雪花落在包紮妥帖的紗布上,慢慢融化,似乎滲透進去,傷口也沒那麽疼了。
“下雪了。”他說。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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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大家好,有人嗎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