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第 44 章

意大利佛羅倫薩。

這裏是歐洲文藝複新的發祥地, 曾被著名詩人徐志摩中譯成“翡冷翠”的城市。

一輛黑車從機場駛出,漸漸滑進夜色大道。

車子後排坐着顧西洲,他無聲望着坐着城市。

截至目前, 顧南的消息還停留在過關,除此之外不聞半點音訊。

他不是通緝犯, 也不是失蹤人口, 國內借助某些資源尋人方式在佛羅倫薩行不通。

這時顧西洲認為找到顧南只是時間問題, 直到三天後排查完佛羅倫薩所有大小酒店、旅館、民宿,都沒找到顧南的入住記錄。

顧西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說明顧南根本沒有在佛羅倫薩停留, 他已經去往下一個地方。

而這個地方可能是意大利某個城市, 或者鄰國。

離開方式多種多樣, 輪渡、汽車、飛機、火車......

房門驟然被人砸響,如同鼓點密集般地敲動。

三天沒合過眼, 顧西洲除了外表正常之外,已經倦怠到了極點。

打開門,怒氣沖沖的顧屹為當頭揮來一拳。

力道十分重, 直接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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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洲穩穩站定, 伸手揩了揩嘴角。

“你又做了什麽把他逼成這個樣子!”顧屹為猛地上前攥着他的領子, “顧西洲, 你有病就去治!”

顧西洲不為所動,将他手拿開,徑直往房間裏去。

“沒帶手機沒帶衣物,現在連人也找不到。”顧屹為胸膛劇烈起伏着, “顧西洲,你他媽能不能離小南遠點?!”

要是顧南在的話, 肯定驚訝,畢竟顧屹為從來沒說過髒話。

“他有沒有給你留什麽東西?”顧屹為疾聲道, “你好好想想他會去什麽地方!”

顧西洲不着痕跡地掠了他一眼。

久久等不到回應,顧屹為大吼催道:“說話!”

酒店對面是聖母百花大教堂,打着璨璨的光。

顧西洲閉了閉酸疼的眼睛:“不知道。”

這嗓音啞得吓人。

顧屹為愣了下,旋即冷靜下來。

顧西洲開口:“你對他更了解,你覺得他會去什麽地方。”

“更了解”

不甘心承認,又只能甘心承認。

“猜不到。”顧屹為攏着衣服坐下,“既然連手機都沒帶走說明根本不想被我們找到,現在開始在佛羅倫薩和附近幾個城市投送廣告——”

“不行。”顧西洲一口拒絕,“不能這樣做。”

“顧南是股權實際擁有者,如果外界知道我們在找他,反而對他不利。”

“而且他看到廣告會藏得更深。”

顧屹為問:“那你打算怎麽做。”

顧西洲神色黯淡:“佛羅倫薩沒有,那就去其他的城市,意大利沒有那就把這27個國家翻一遍總能找到。”

這個行為無異于天方夜譚,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可顧屹為清楚,現在似乎沒有比這更有效、更樸實的辦法了。

“我已經讓集團在這些地區匿名投資舉辦花卉園藝活動。”顧西洲呼吸沉重,“他喜歡這些,說不定會去參加會去湊熱鬧。”

顧屹為思忖幾秒:“這個辦法可行。”接着又問:“小南有沒有帶錢走?”

“司阿姨留給他的錢少了一部分,姑姑應該給他提供了其他銀行卡。”顧西洲倦怠地捏着眉心,“護照、身份證,他只帶了這兩樣東西。”

如果顧南不用自己名下的銀行卡,那就查不到消費記錄。

早些時候顧穎文發過來郵件,大概意思是就不必給她打電話了,因為顧南說過意大利只是中轉站,到了之後只會馬上離開,不然不會找她幫忙訂機票。

顧穎文不屑于撒謊,幫到這一步已經沒什麽好隐瞞的。

至于顧南确實會這樣做,因為他留在意大利無疑于坐以待斃。

“知道帶錢就好,至少不會吃苦。”顧屹為安定一些,繼續說,“現在分配地點吧,除了派出去的人我們應該錯開找,你先從哪個國家開始?”

說完,房間卻陷入沉默。

樓下游客漸少,遠遠望去就像小螞蟻一樣攢動着人頭。

等不到答案,顧屹為思緒萬千地繞,最後化作一聲長長地嘆息:“西洲,你有沒有想過小南為什麽會走。”

沒有陰陽怪氣,也沒有故意挑釁。

現在的顧西洲并不知道答案,所以他沒有應聲,像尊雕刻的石像那樣毅然不動。

又過了好久好久,顧屹為作勢離開,顧西洲才像活了那般動了動,交換信息地說:

“他沒有自己出過門,膽子小又怕黑,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

話音剛開頭,他嗓音卻愈發沙啞起來。

“盡量從小國的偏遠地區找起,多考慮花店、園藝這方面聚集地。”

“找的過程中不要暴露他的真實姓名。”

說着,顧西洲話音戛然而止,足足停頓了兩分鐘才繼續下去。

“假如你先找到他一定要提前說明你是顧屹為,不是顧西洲。”

“如果他以為是我,可能會繼續跑掉。”

“那之後告訴我這個消息就行了。”

“然後你帶他走吧,去哪裏都行。”

聽聞這句,顧屹為臉色微微變了,一言不發掉頭離開。

關門輕輕咔噠一聲,然而整個屋內空間好似在狂震。

顧西洲步伐遲緩地走進浴室,洗澡、刮胡子,刷牙。

做好這一切他躺上床,阖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

疲憊身軀并不适合上路尋人,只是怎麽睡得着?

夜晚的佛羅倫薩只有9°,顧南有沒有穿外套?有沒有按時吃飯?住在哪裏?住的環境如何?有沒有吹冷風?會不會碰上壞人?

越想,喉頭越沉重。

少頃,顧西洲學着往日顧南那樣,将臉慢慢埋進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

頭部兩側都被柔軟的枕頭所包裹,鼻尖恰好頂着枕角懸空,可以吸到新鮮空氣。

就算睜眼視野也被隔擋,現在他才理解顧南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這樣的确很“安全。”

他伸手摸向大床空空的另一側,企圖做夢般觸碰到什麽,然而從指尖傳遞回來的只有一片冰冷。

這樣的姿勢維持了整晚,直到天空變得鉛灰,只休息了三小時的他起床。

有條不紊地穿衣,收拾東西下樓,前往機場。

意大利已經沒有顧南了,所以顧西洲選擇先乘坐飛機到意大利北麓邊境,從最近的奧地利邊境找起。

很多偏遠地區沒有火車沒有機場,開車是最好的選擇,只為不錯過。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GK董事長,也不是申市巨擘,權勢地位,名利金錢的标簽通通消失不見。

在這裏他只是尋人旅客,叫做顧西洲。

他獨自開着車,踏上未知的前路。

過了邊境,他抵達奧地利第一個小鎮,拿着手機挨家挨戶地問。

奧地利的人基本說德語,他在提前學了很多精準描述顧南身高、外貌的詞彙。

找完小鎮将近花一天時間。

這裏沒人見過顧南,見到他的照片都搖頭。

顧西洲簡單吃完東西沒做停留繼續上路,路況不熟夜車開得很艱難,待到眼睛受不了長期昏暗的光線他才停車在路邊勉強休息一會兒。

落滿枯葉的鄉間道路上,前後盡是一片黢黑。

車燈光柱只照亮車頭小小一隅,空氣中細小塵埃在光柱裏翻湧。

這裏靜得譬如無人之境。

因為長時間開車雙腿微微充血,顧西洲下車活動來回走了幾步。

往常來說,香煙對他只是應酬交際的工具,現在他主動點燃這支工具提神,将焦油和潮濕的空氣一起吸進肺裏。

接連抽了兩三支他重新上車,将黑咖啡一飲到底踩下油門繼續前行。

山路蜿蜒,車燈光柱穿梭其間若隐若現。

天明時分到了人口密集的城市,在城市将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每找過一個街區,顧西洲就用紅筆在地圖上劃掉這個位置。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一周、兩周、三周、四周......

整座城市找完,他一無所獲。

距離顧南離開已經整整一個月,特意布控的花卉園藝活動都進入了宣傳階段,可還是沒有顧南任何消息,也沒有顧南出入邊境的記錄。

他仍在這27個國家申根國範圍內,但卻無法得知他的具體位置。

顧西洲害怕已經找過的地方,顧南剛剛踏足。

顧西洲害怕還沒找過的地方,顧南早已離開。

如果有分身,或者別的什麽超人本領,或者祈求當時他走的時候帶上手機,就可以憑借GPS定位系統找到。

顧西洲天天這樣夢到,結果醒來發現才入睡幾分鐘,閉眼想續上夢境,偏偏顧南再也不肯出現。

這樣宵衣旰食地尋找,顧西洲很快消瘦下來。

又慶幸,倘若顧南看到他應該不會特意跑掉,因為現在他的身型跟顧屹為已相差無幾。

在衣物選擇上,顧西洲也盡量朝顧屹為靠。

萬一某天在街頭偶遇。

如果他是顧屹為,顧南會不會心疼顧屹為主動上前?

這個幻想沒有答案,但顧西洲可以肯定的是,顧南見到自己肯定不會主動上前。

時間一晃到了6月初。

天氣漸漸炎熱,高強度的日光會麻痹人的眼睛。

手機擱在中控突然響了,容朗發來一條即時信息。

“這是他們發來的照片,顧總您看是不是小南。”

一閃而過的字眼讓顧西洲來不及停車就去拿手機,只是0.000秒的毫厘,車子陡然在路上滑出一條S曲線,直接失控撞上路邊大樹。

所幸車技過人上天保佑,車子并未沖出高崖。

顧西洲倒車到安全位置,仔細辨認照片。

僅一眼就可以确定這不是顧南,這個人身型輪廓雖然跟顧南很像,但側臉突出的鼻尖沒有那麽翹。

不過他還是飛了趟法國,親自找到這個人,親眼确認這人不是顧南。

這只是失望的第一次,彼時的顧西洲還不知道未來他将面臨絕望無數次。

之後他再次返回奧地利,沿着離開的地點繼續尋找。

冷靜發現自己不* 能再這樣毫無頭緒地找,而是要制定精密周詳的計劃。

如果再發生之前那樣的車禍,他沒有第二條命去尋找顧南。

所以他花了20分鐘規劃出每日行程安排表。

早上6點起床,淩晨12點休息。

其實對于小鎮來說6點算很早,外國人并不像國人那樣有着早8上班時間,不過早起有機會接觸更多不同社會群體。

例如早上的清潔工,他們對城市和附近居民更加熟悉。

例如夜間活動的人士,他們對新面孔有着超出常人的嗅覺。

成年人每天保持六個小時的睡眠時間足夠維持正常生理活動,不過顧西洲總是超過淩晨12點休息。

有時候這棟樓還剩幾層,他會找完才離開。

有時候別人根本不給他開門,有時候別人對他破口大罵。

面對不一樣的反應顧西洲無動于衷,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許多的德語,口語非常标準地問:“請問你見過他嗎?”

答案或是咒罵或冷漠搖頭。

當然他還随身攜帶了很多現金,會在別人認真端詳顧南照片的時候認真道謝。

有的人收,有的人不收,有的人猶嫌不夠。

到此時,特意安排的花卉園藝活動已經如火如荼地在法國、瑞士展開。

砸錢砸到家喻戶曉。

可是高達十幾萬人的報名表上,沒有顧南的照片,也沒有叫做顧南的人。

時間再一晃,秋天到了。

似乎所有國家的秋天都是蕭瑟的,落葉枯黃冷風幹燥行人變少。

顧西洲又換了輛車,也換上了顧屹為貫穿的淺灰色風衣。

白天再累,晚上怎麽也睡不着覺。

他已經到了需要靠安眠藥維持睡眠的地步。

他越來越沉默,眉眼越來越堅毅,臉龐也越來越消瘦。

踏足過越來越多的城市、小鎮、鄉村。

短短半年住過接近兩百家酒店,開了接近20萬公裏的路。

可還沒走出奧地利,還沒有顧南半點消息。

漸漸地,顧西洲開始期盼顧屹為給他打電話,告訴他顧南找到了,顧南很安全,顧南過得很好。

如果顧屹為說自己要帶顧南走了,要帶去很遠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也不回來。

顧西洲想,他會毫不遲疑地答應。

因為他再也不用沒日沒夜擔心顧南安危,至于其他的,他沒有考慮過。

這樣就很好了。

可是到了冬天,顧西洲都沒有等到顧屹為的電話。

初雪變小雪,小雪變大雪,找顧南這條路更加艱難了。

下雪封路寸步難行,人們不願出來活動也不願開門,變得非常警惕。

試問哪個正常人會頂着零下幾度的天氣在外行走?

這樣高大英俊的陌生男人,可能比糟糕的天氣還要危險。

所以顧西洲碰了更多的壁,也因大雪無法出行而被困在酒店十幾天。

酒店餐餐供應,房間有水有電,卻很像監獄。

顧西洲無事可做,也沒人跟他交流。

他在窗前從早坐到晚,想到曾在“顧屹為”剛死時,自己将顧南這樣關起來過。

那時候的顧南甚至連手機都沒有,他在想什麽?他能幹什麽?

還沒反思出結果,忽然某天,顧西洲收到容朗發來的祝福短信,看到內容才明白明白原來今天是自己生日。

算算國內時間,生日這天即将過完。

在奧地利早上五點,顧西洲給顧屹為撥去電話。

隔着幾萬公裏的距離,顧屹為急切地第一句:“找到小南了?”

顧西洲說:“沒有。”

這對孿生兄弟自小其實就沒多少話可說,彼此都握着手機沉默。

隔了會兒,顧屹為主動開口:“怎麽了?”

“他今天有沒有給你打電話。”顧西洲問。

顧屹為沒反應過來,“為什麽這麽問。”

顧西洲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電話再次靜音,須臾,顧屹為答:“沒有。”

然後顧西洲就挂掉了電話,迎着冰冷的朝陽走進了無人煙的大街。

踩上雪地咯吱作響,他又點開手機刷新了一遍聊天軟件的信息,再點開郵箱下拉翻了翻。

這兩樣都沒有新消息提示。

他又給家裏檀山家裏打電話,給靜安區的家裏打電話。

阿姨們說的答案與顧屹為一致。

顧西洲表情不變,內心卻在排山倒海,也松動醒悟一瞬。

顧南為什麽會走,他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顧南不是絕情的人,相反他很是念舊。

他生氣了,所以他離開,他傷心了,所以他藏起來。

顧西洲想,他應該好好向顧南道歉。

可是大腦又很亂。

在這個時刻總是想起小時侯顧南最喜歡自己跟顧屹為過生日,因為那樣顧南就可以切兩個蛋糕,吹兩次蠟燭。

是的,自己和顧屹為過生日,都是顧南切蛋糕吹蠟燭。

連跨年都要讀秒準點等待的人,今天有沒有蛋糕吃?

回憶到這裏,顧西洲有點無法呼吸,下拉了防寒服的拉鏈,拔出陷在積雪裏的腿,也不管公共椅子上雪有多厚表面髒不髒,他拂出空位,走不動道般地坐下休息。

同時糟亂地想:

顧南就這樣走了,什麽都不留下,也不回家。

寂靜無聲的街道上,顧西洲突然捂住眼睛,肩頭随之微不可察地顫動。

他微弓的背脊、發頂,很快鋪上薄霜。

又怕耽擱時間錯過契機,來不及整理情緒便起身繼續尋找。

就這樣,顧西洲漫無目的地度過了尋找顧南的第一年。

在聖誕的尾聲裏,沒有停歇地開啓第二年。

在漫長又短暫尋找顧南的路途上,他被人提着槍頂過腦袋、差點出車禍、在鄉間迷路過。

也遇到過好心人互相留下聯系方式,說以後只要看到顧南就會告知。

換過五輛車,住過幾百家酒店,跟上萬人對過話。

不同地區德語亦有差異,他很多次需要借助翻譯軟件才能聽明白對方在講什麽。

也有的人德語英語都很流暢,但在下一秒告訴他從未見過顧南。

他在滂沱大雨裏開過夜車,在炎炎酷暑造訪一棟又一棟陌生樓房,在蕭瑟深秋踏足一個又一個鄉間小鎮,也在冰天雪地的都市大街靜坐。

懷緬過、痛苦過、懊悔過、絕望過。

嘗盡人生百态,唯獨沒有放棄過。

只是他怎麽也找不到顧南,他尋遍了奧地利又走遍了德國,在阖家團圓的新年伊始,經歷寒冷冬日和孤寂長夜,卻怎麽都不敢停歇,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國家丹麥。

連撥不通電話,顧南都沒有給他留一個。

連寄托思念的物件,顧南都沒有留給他一個。

顧南什麽都沒帶走,又将一切都帶走。

不過此時的顧西洲還滿懷希望,只要沒收到顧南的出入境信息,那麽他就能在這27個國家找到顧南。

現實生活中的苦難他并不覺得難受,只是精神一點點分崩離析。

從接受顧南離開的那一刻起,顧西洲就像躺上了手術臺。

只不過這是一場沒有麻藥的手術,主刀醫生是時間。

在這個手術臺上,他任由時間宰割,最先切割的是疲憊的雙腿,偶爾他會累到走不動路。

接着是辨清世人面孔的眼睛,熙熙攘攘的人流裏,這個人不是顧南,那個人不是顧南,他們都不是顧南。

再然後是接收絕望的耳朵,拿着照片一次又一次滿懷希望地問,一次又一次面對咒罵和熱情,對方反饋永遠都是大同小異的說辭。

“Hier ist nicht der mann, den ihr sucht。”

“I'm sorry. I haven't seen him”

不知道時間會在哪一刻切割最重要的心髒,總之顧西洲在麻木中硬扛。

也在漫漫苦旅中,锉骨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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