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 50 章

周五, 暴風雪掠過北緯69°20’,太陽在這片土地已經完全無法升起,現在真正進入極夜時刻。

顧南鮮花滿載, 獨自前往莫裏斯山頂酒店。

這幾天顧西洲沒有再來,應該在認真休息。

顧南有點小得意, 因為顧西洲聽他的話。

車子駛過積雪木屋街, 駛過藍調的通透天穹。

如同璀璨星子的燈光綴在千家萬戶中, 一點點映亮不凍港的白色帆船、白雪皚皚的峽灣,進入晶瑩剔透的森林。

整個車廂都浮動着清新又暖和的花香, 顧南開得很慢。

随着上山車子駛進鄉間小路, 冰天雪地不會有人在外面行走, 也鮮少有車。

防滑鏈碾過積雪,顧南從高處回望, 山腳下、峽灣邊是掩隐的小鎮。

可以遠遠看到家的方向,也可以看到幾個酒店招牌。

小鎮只有三家比較好的酒店,他自娛自樂。

顧西洲住得是哪一家, 現在在幹什麽, 在睡覺還是在吃早飯?

想着想着, 陌生又奇異的歸屬感在心尖慢慢蕩開。

有人等的感覺是很好的, 不管去往何地都有歸來的方向。

懷揣着難以壓抑的高興,顧南比往常晚到四十分鐘抵達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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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Edward見到他的車,疾步從酒店大廳出來,“kaleb, 沒想到你這麽早就來了。”

顧南戴好圍巾同他握手,用蹩腳的挪威語說, “希望你會滿意,祝你新婚快樂。”

“謝謝。”Edward很憂郁, 禮貌問,“吃過早餐了嗎?”

“吃過了。”顧南同他一起走進酒店。

大廳立着一顆挂滿了禮物的聖誕樹,旁邊擺着“随意摘取”的标牌。

正簡單寒暄着,Edward幾個朋友過來,商讨一番現在就開始布置。

幾人來回搬了三趟才将鮮花搬到教堂。

酒店工作人員提前将木椅挪開距離,騰出寬寬的過道已備裝飾。

教堂暖氣充足,顧南脫了圍巾,撸起袖子開始認真做事。

白玫瑰需要從門口鋪到宣誓臺,每個椅背上也要纏上藤蔓綁花,大吊燈要裝垂絲茉莉。

一切都是按照新娘喜好準備的,新娘喜歡原始森林的氛圍,顧南盡可能地還原。

其實之前也有人在冬天的室外辦婚禮,當然是身體條件允許……

新娘患得什麽病,顧南沒問Edward,默默在心裏祝福他們。

裝飾教堂的過程中,新郎和他的朋友們都很沉默。

到了下午休息時,顧南見到了新娘的父母,他們紅着眼睛進來看了圈,跟新郎抱着哭了很久,又互相安慰鼓勵地笑。

顧南遠遠瞧着,惋惜之餘也更加盡心,連每朵玫瑰的花瓣都要細細檢查,力求至臻。

一直忙到晚上全部弄好,他才回到酒店房間休息,站在窗邊小口小口喝着熱牛奶。

想顧西洲。

不知道為什麽,只要空下來,腦子裏除了顧西洲再容不下任何東西。

站在圍欄外不敢靠近的顧西洲、雨夜車內抽煙的顧西洲、靜坐在森林裏的顧西洲、搶過購物袋付錢的顧西洲、形只影單立在廊下的顧西洲。

這些畫面發生在短短的兩個月內,顧南清楚地感受到了顧西洲的變化。

從前的顧西洲強勢霸道,所作所為不容他人置喙,不會詢問意見,更不會考慮他人感受。

現在的顧西洲禮貌平和,出言有尺待人有度,不僅會考慮他人感受,還學會了商量和尊重。

望着山腳平靜的海面,顧南想,北大西洋讓這裏成為不凍港,顧西洲來到這裏也沾染上溫度。

反饋給顧南的,是悄然在心頭滋生的蠢蠢欲動,顧西洲給他的感覺不再冰冷,而是滿足、期待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以至于只是簡單想一想,熱度飛快浮出臉頰。

顧南無奈地摸上腮邊,他不想承認。

怎麽三年過去了,自己還是這麽沒出息呀。

算啦算啦,不要考慮這個了,不然今晚都睡不着了……

轉身回到房間進浴室,顧南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原來嘴角一直在上揚嗎?

好吧,那就承認吧。

洗完澡,他爬上床進入甜甜夢鄉。

第二天上午,他參加了一場此生難忘的婚禮。

也是這場婚禮,讓他對愛産生了新的定義。

從最開始離開申市抵達弗洛倫薩開始,顧南一直認為愛都是完美的,只有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狀态下,兩個性格契合的人才能以愛為名走到一起。

可在那幾年,他走遍不同的地區,見識到不同的人。

開始對愛産生疑惑。

見過有情侶天天吵架的,顧南想,都這樣了為什麽還要在一起?

見過中年夫妻互相對罵,媽呀,顧南簡直想繞道而行。

見過年齡差異巨大的忘年戀,這這這這這合适嗎?

他變得有些悲觀,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純粹、理想中的愛。

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因為金錢、世俗,或者難聽點叫做得過且過。

這不是愛,這只是人與人之間的無奈組合。

直到今天這場婚禮,顧南重新認識關于愛不同的定義。

教堂裏全是盛裝出席的賓客,他們壓抑沉默,又翹首以盼。

帥氣俊朗的Edward雙手交疊在身前,站在白玫瑰所造就的宣誓臺上,緊張到身體在微微發抖。

少頃,兩扇雕刻着聖母瑪利亞的桃木門轟然打開,年邁的父親推着坐在輪椅上、身穿婚紗的女孩。

熱烈的掌聲排山倒海襲來,所有賓客起立歡迎。

沿途的小花童們将鮮花高高抛灑在空中,打着旋兒輕飄飄地落下,溫柔地落在女孩潔白的頭紗上。

她畫着明豔的妝容,哪怕瘦骨嶙峋也是全場最美的人。

入場,交換位置。

掌聲再起。

神父流暢地念完婚禮詞,擡起老花鏡後面的渾濁眼睛,問出那句永世流傳的話語。

“你是否願意。”

當肯定的回答落地,他們将結為夫妻,新娘也将在明天接受安樂。

原來愛是這樣,顧南恍然驚覺。

經得起不同,經得起差錯。

更經得起生死。

從前的他看得太片面了。

哪有天生契合的愛侶?哪有從一始終的恩愛齊眉?

正是這世間的争吵、磨合、別離堆砌出一段又一段故事。

大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摸爬滾打、千瘡百孔地去愛。

大家都在跌跌撞撞走向自己喜愛的人,這個路途中,犯錯、做錯再正常不過。

在某些時刻愛其實都不太重要,就像這場婚禮,有人注定要消亡,就會誕生比愛更高階的東西。

——因愛而生的勇氣。

Edward帶着孤注一擲的勇氣,在最美麗的時機迎娶了他最愛的人。

人有一萬八千相,愛有千千萬萬面。

剝去光鮮亮麗的皮囊,露出最本質的彼此,誰都不是完美的。

認清彼此的不完美,接受彼此的不完美,包容彼此的不完美。

這樣就很好了。

顧南從教堂出去,認真想,或許自己也應該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将教堂裏的祝福和歡聲笑語抛在腦後,他一路跑回房間收拾行李包。

有好多話想跟顧西洲講,顧西洲也在等他。

現在的顧西洲變得躊躇小心,如果顧西洲不敢邁出這一步,他來邁好了。

想到這裏,顧南很開心很開心,如釋重負地感覺充斥着全身各處,喜悅激動的心情想快點告訴顧西洲。

乘坐電梯來到大廳,他提着行李包沒注意,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小朋友。

“抱歉抱歉。”這個挪威語說得挺順溜的。

小朋友拉着他不讓他走,顧南不明所以,問道:“怎麽啦?”

小朋友看看辦理入住方向,顧南也看過去,應該是他的媽媽。

顧南沒明白,又問了一遍。

小朋友嚴肅地指指聖誕樹,意思是想要最高處的拐杖糖。

顧南失笑,“你媽媽不讓你吃吧?“

笑死,怎麽有這麽老城又別扭的小孩兒呀。

小朋友再扯扯他的衣袖,沒摘就提前說:“謝謝。”

顧南覺得顧西洲小時候可能就是這樣有趣的小孩,墊腳摘下那根大大的拐杖糖,偷偷摸摸塞小朋友手裏,摸摸他的頭,“聖誕快樂,小寶寶。”

剛邁腳,衣袖仍然被扯住。

只見小朋友在夠得到的範圍裏,扯下一個金燦燦的小鈴铛,“merry Christmas。”

還要秀英文呢?顧南俯身接過:“thanks。”然後回到車上。

天空陰霾低沉,沿着微弱的路燈下山,顧南開得更小心,也有點急。

俯瞰來看,莫裏斯的盤山雪路上,只有他這一盞車燈。

只不過他在朝着等他的哥哥前行,這聽起來很浪漫。

他與顧西洲的背上有悖德的枷鎖,弟弟哥哥聽起來也有血緣的脈絡。

這些都不重要,顧屹為也變得……不重要。

天空漸漸下起大雪,顧南彎着嘴角駛進下坡的密林,奇怪的是,車子似乎不受控制起來。

哪怕輕踩剎車,車子還是保持原有的速度下滑。

在這過程中,顧南甚至清晰地聽到防滑鏈壓碎冰殼的清脆響聲。

他很冷靜地處理,保持三秒一踩,奈何太滑了,方向盤都不受控制了。

這種情況下不能胡亂搬動,只是運氣不佳,道路上的冰雪并不會長得平整。

一個小小凸起就能讓車子自己拐動着傾斜,幾秒內就失控側翻,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顧南找不到任何可以應對的辦法,直到車子砰地一聲撞上路邊大樹……

雪屑化作雪幕唰唰往下砸,轉瞬将車子全部蓋住。

少頃,雪堆中伸出一只細瘦的手。

“咳咳咳咳咳......”顧南從天窗裏爬出,站在路邊驚魂未定地喘着氣。

因為系着安全帶,側翻那瞬他一直被緊緊扣在駕駛位上,連皮毛都沒擦破。

只是現在該怎麽辦?

急急拍掉身上的雪,顧南望望後方,又看看前方。

天空不停飄落的雪花将他凍了個哆嗦。

車子肯定沒辦法再開了,現在的位置是半山腰,上山和下山的路一樣長。

上山會消耗很多體力,這樣惡劣的天氣他不一定爬得上去。

所以顧南準确地選擇了下山,下山可以碰運氣,如果遇到別的車就好了。

這時顧南還沒意識到問題嚴重性,他覺得只要走下去就行。

這條路根本沒車經過,而且雪越下越大,幾乎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半個小時,他才走出一百米遠。

糟糕的是當時被困在車裏,他急急忙忙從車裏爬出來,根本沒來得及拿圍巾。

冷風一直往脖子裏灌,手也只能揣在在防寒服無法拿出,零下十幾度的天,手裸.露在外不出半刻鐘就會被凍傷。

然而衆所周知,雙手不僅人類使用工具的重要肢體,也是維持平衡的重要器官。

在齊膝深的雪地裏本就難以前行,手還不能拿出來維持平衡,所以顧南走得很慢,幸虧防寒服的拉鏈可以拉到下巴,還不算太冷。

只是越往下走。越絕望。

暴風雪呼嘯着刮過,雪片每隔幾秒就要吹到眼睛裏。

澀痛、僵硬。

顧南有些力不從心,因為寒冷而失溫,力氣也快消耗殆盡。

每次邁腿踩進雪裏,都要用力才能拔出來。

費力程度就像是在泳池走路,每一步都包裹着重重阻力。

太累了,更不敢大呼吸。

冰冷的空氣已經刺激得呼吸道生疼,顧南歇息幾十秒,又繼續前行。

只是走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頭暈眼花有點想吐。

這是脫力的表現,為此他這次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了十分鐘。手指驀地摸到一個圓球,是那個小朋友送的鈴铛。

對,這裏面有巧克力。

顧南急急掏出剝開送進嘴裏,微苦的甜味在口腔化開,好吃,也是補充體力的好東西。

多虧這個小小的巧克力,他再走了幾百米。

長長的雪道上,兩側挂滿冰棱的松枝,他硬生生開辟了條雜亂逶迤的窄窄雪道。

只是半小時後,這次顧南是真的走不動了,一屁股栽倒在雪地裏,望着天空大口喘氣。

餘光裏,遠遠的山腳下亮着幾戶人家,那燈光看起來好暖好暖。

怎麽辦?

當時為了逃避不用手機。

怎麽辦?

如果有手機就可以打求救電話了。

怎麽辦?

要是凍死在這裏,顧西洲就等不到他了。

這份期盼和寄托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顧南宛如一條毛毛蟲,手腳并用地往前爬出幾米。

盡管人的求生欲望沒有上限。

可顧南真的爬不動了,翻身平躺在雪地上,淚水剛從眼角滑出就凝固在眼尾。

不想死,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

他的哥哥顧西洲還在等他。

慢慢地,片片雪花錯落地墜在身上,顧南無聲望着天空依稀可見的繁星點點。

只是視野都快被凍住了,眨眼都變得困難。

好想哭,怎麽這麽倒黴啊。

連遺言都沒辦法留。

他哆嗦着張口,在嘴裏冒出一團白汽中反複念叨,“哥哥我只跟你好,哥哥我們天下第一好。”

念着念着意識渙散起來,不覺得冷,只是很想睡覺。

大雪漸漸覆蓋在他身上,蓋了厚厚的一層。

現在要是有車過,說不定會直接碾過去。

顧南不想死得那麽慘烈,自以為往旁邊滾了很遠,其實只是一厘米。

當然這個想法完全多慮,因為積雪原因這條路除了鏟雪車沒有任何車能走得動道。

就這樣意識殘存地蜷縮了不知道多久,暴風雪中忽然響起若隐若現的叫喊。

顧南驀地睜眼,是幻覺嗎?顧西洲怎麽會在這裏?

顧西洲在叫他的名字!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起來,顧南嘗試張嘴回應,卻只發出了一縷低啞的氣音。

他往前爬,沒兩下又栽進雪地。

真的不行了真的沒力氣了。

恍惚間,餘溫尚存的手指鑽進外套,他哆哆嗦嗦摸出那枚小鈴铛。

清脆的碰撞聲被風帶走,飄了很遠很遠。

只是與此同時,顧西洲的呼喊消失了……

顧南不死心地将鈴铛搖了一遍又一遍。

靜谧昏暗的山林裏,不斷泛起微弱的漣漪:

丁零……

丁零……

丁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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