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第 54 章
心理機構在特羅姆瑟南部, 是特別難約的私人診所,從豪克蘭小鎮開車過去大約需要兩小時。
現在才上午九點,仍是黑夜。
風雪不間斷的飄落大地, 了無人煙的沿途風景很美很美。
平靜的大海藏在挂滿冰枝的枯樹後面,遠處嶙峋的山巒斑斑點點。
車內吹着暖暖的空調風, 顧南坐在副駕駛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亮着路燈的道路。
在平穩的前進中, 顧西洲偏頭問他:“怎麽了?”
“我有點緊張......”顧南坐得垂直, 如實道,“哥哥, 你害怕嗎。”
作為當事人的顧西洲相當輕松, 還笑, “只是簡單的心理咨詢,又不會給你檢查更不會給你打針。”
“之前檢查的時候是誰陪你去的?”顧南眨巴着眼皮, 茫然的表情加上微鼓的側臉,看起來像某種呆呆的小動物,“容助理陪你去的嗎?還是其他秘書?”
見他這樣擔心, 顧西洲不得不把車子停靠在路邊, 越過寬大的中控去捏他的臉, “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 剛剛好不容易笑了一次現在看起來要哭了。”
顧南反手握住他還戴着白色綁帶的手指,按在自己臉上說,假裝很鎮定,“我不會哭的, 我現在很堅強,哥哥你不要怕。”
到底誰在害怕, 還學會安慰人。
顧西洲湊近吻他眼尾,“後悔讓你陪我來, 早知道繼續瞞着你。”
“不行,你不能對我撒謊。”顧南說,“也不能瞞着我。”
“知道了。”顧西洲摸摸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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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重新啓動,半小時後抵達診所。
心理醫生是位溫和的中年女人,戴着無邊框眼鏡,穿着白大褂。
因為預約過所以不用等,直接提供身份信息問診。
助理帶着他們前往二樓,來到心理醫生所在的診室。
這個房間看起來跟醫院毫不相關,有點像某種精致典雅的會客區。
空氣中彌漫着安神舒緩的香氣,角落加濕器将綠植噴灑出晶瑩的水珠,除去簡單的陳設,桌上還有插着支不應季的白百合。
同心理醫生簡單寒暄後,顧南收回環顧四周的視線,附耳對顧西洲說,“哥哥,我在外面走廊等你。”
顧西洲又愛不釋手地摸了一下他的頭,“去吧,等不住就進來叫我,我們回家。”
……說得就好像是來玩似的。
顧南小小地翻了個白眼,關門退出去,逐漸變窄的畫面是心理醫生微笑着邀請顧西洲坐上就診椅的背影。
因為極夜沒有太陽,等候區的走廊燈全部開着,顧南坐在綠色沙發上,接過醫生助理倒的咖啡,“謝謝。”
咖啡握在手中沒有喝,他緊張地盯着那扇白色房門。
沒有看過心理醫生所以不知道流程怎樣,他幹癟地幻想電影裏面的情節。
醫生會不會問你為什麽患有焦慮分離症,顧西洲會答什麽?因為我弟弟?
心理咨詢沒有确切結束時間,不知道顧西洲何時出來,時間便變得格外難熬。
感覺坐了許久、結果才過五分鐘。
腦子亂糟糟的,手指在兜裏摸到顧西洲的手機,顧南愣了下然後拿出來,熟練地輸入密碼點開通訊錄,顧不得時差給容朗撥去電話。
國內現在是淩晨三點,電話嘟嘟響了四五聲傳來容朗帶着強制清醒的嗓音,“顧總好。”
“不好意思容助理這麽晚打擾你,我是顧南。”顧南愧疚地摳着手機背面。
“啊,小南啊。”容朗那邊悉悉索索的,“好久都沒聽到你的聲音了,真是親切呀。”
“我也好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顧南問道,“這幾年過得好嗎。”
“顧總不在很少加班,挺好的。”容朗笑着調侃,“吃麻麻香身體倍兒棒。”
“嗯......其實打電話來是我有件事想問你。”顧南壓低音量,“你先答應我,你不能告訴哥哥。”
趕緊補了句,“不是壞事。”
容朗正經起來,“這個我可能沒辦法答應你,不過小南你可以先說說是哪方面的事情。”
深吸了口氣,顧南說:“哥哥第一次去看病是什麽時候,他這幾年有沒有按時吃藥?”
試想過容朗可能會抱歉說這是顧總隐私不方便回答,但顧南沒想到容朗反而非常驚詫地問他,“顧總病了?什麽時候事?什麽病啊?”
“心理方面的,他沒有告訴過你嗎?”
“我不知道啊......顧總沒有說過......”容朗頗為不解,“現在還是以前?”
顧南明白了,原來顧西洲誰都沒有講。
“沒事等回來我再告訴你吧,打擾了抱歉。”
“你們要回來啦?”容朗聽到老板回來還驚喜,“什麽時候?”
“就這幾天吧,或者晚一點。”
得看看心理醫生怎麽說,會不會嚴重,需不需要立刻進行幹預治療。
挂斷電話前,顧南随口問道,“容助理,你知道哥哥是怎麽找到我的嗎?”
話音落,電話靜音一秒。
容朗是多麽聰慧的人,立馬附上輕松的口吻,“這個我不太清楚,既然能找到肯定是緣分吧。”
顧南并不好騙,“你好像在撒謊。”
“額......如果顧總不講我就不能講。”自古忠義難兩全,容朗選擇回避,“抱歉小南,請理解一下。”
“沒關系,我明白。”顧南相當理解,“只是這通電話你假裝不知道哦,還有剛剛說的那些事情。”
“好。”容朗答應下來又問,“顧總沒事吧?”
“沒事,他很健康。“這次換成顧南撒謊,”你快睡覺吧,抱歉抱歉。”
挂斷電話後,顧南繼續胡思亂想。
發現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顧西洲是怎麽找到自己的呢?
之前問這個問題被顧西洲輕飄飄一句“來了就找到了”所遮掩過去,現在容朗閉口不談,是否側面印證裏面大有文章?
無論如何,肯定不是“來了就找到”這麽簡單。
顧西洲找了多久?采取的什麽辦法才來到挪威的呢?
顧南想不明白,知道答案就在不遠處的門後,眼睛有些酸疼,他用力揉了揉。
再等了半小時,顧西洲出來了,他跟進去之前沒什麽兩樣,臉色平靜、神态依舊。
顧南趕緊放下杯子起身過去,顧西洲提前握住了他的手。
瞟了眼也要出來的心理醫生,顧南又轉頭看向顧西洲,小聲問,“怎麽樣啊,結束了嗎?”
“對,結束了。”顧西洲摩挲他的手背,“餓不餓,午飯我們在外面吃?”
心理醫生出來了,看着他們交握的雙手笑着用英文說:“你們關系很不錯。”
顧南不明所以,回問道:“我哥哥還好嗎?”
心理醫生不答話,只是微笑。
顧南頓感不妙,倏地扣住顧西洲手腕,目光急切,“我想問問她,我可以.....問問她嗎?”
沒得到病人允許,哪怕關系再親密心理醫生也不能告知有關病人半點就診信息。
顧西洲說:“怎麽這麽好奇,還跟小時候一樣急起來鼻尖就冒汗。”
哪還有空管什麽鼻尖,顧南以理服人,“來的時候我查過資料,假如病人允許的話陪同家屬有權向心理醫生詢問病情,有助于病人得到更好的幫助。”
顧西洲慢慢說:“這件事之後再說怎麽樣,我們先出去。”
顧南很堅持,也莫名心慌,“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想這樣。”他鮮少撒嬌,抱着顧西洲手臂,語氣懇求又焦急。
顧西洲拗不過,轉臉對心理醫生點點頭。
顧南如蒙大赦,拍拍顧西洲然後跟着心理醫生進了診室。
現在輪到他坐上這張寬大舒适的白色椅子,輪到顧西洲在外面等。
心理醫生遞來一份報告,“這是顧先生剛做的判定問卷,你可以先看看。”
顧南捏着薄薄的紙頁,飛快地上下一掃。
擡頭有顧西洲遒勁鋒利的簽名,依次排開的是密密麻麻的選項還有各種指标。
顧西洲勾選的每個答案都令顧南出乎意料,比如某些問題是:
【我感到自己是個不可或缺的人】
顧西洲選的是:不太确定。
【當我感到孤獨時,我會變得非常恐慌】
顧西洲選的是:完全符合。
【我總是傷害我最親密的人。】
顧西洲選的是:完全符合。
【我沒有親密的人。】
顧西洲選的是:完全符合。
【我擔心我會被抛棄】
顧西洲選的是:完全符合。
諸如此類暴露內心真實又矛盾的想法比比皆是,顧南發現,只要涉及負面的自我評價,顧西洲全部勾選的是完全符合。
講實話,若不是自己陪着顧西洲來,顧南根本不相信這份報告是顧西洲親手所答。
顧西洲是那麽冷靜穩定的人,內心怎麽會這麽消沉?
刻板印象裏,顧西洲是人人恭敬仰望、掌握巨大財富的集團掌權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實現任何願望,走到哪裏都受衆人擁趸,權力地位金錢一個不缺。
怎麽在這層光鮮亮麗的皮囊下,怎麽會是千瘡百孔的荒蕪?
報告後面附帶着白紙黑字的就診結論。
病症:分離型焦慮症
程度:重度。
再然後是一串陌生的藥物名稱。
顧南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無措地擡頭看向心理醫生。
他亟需可靠的解釋來佐證這份診斷書。
心理醫生溫聲道:“分離焦慮這個說法或者概念是來自于依戀理論,顧先生的病情屬于不安型依戀中的分離焦慮。”
在大事面前,顧南迅速冷靜下來,“可以詳細解釋一下嗎。”
“本來剛剛在結束時我問過顧先生是否需要你知道,但他沒有同意。”心理醫生笑道,“看來你對他的影響的确很大,只是幾個動作和話語就能輕而易舉改變他的想法。”
顧南靜靜等着下文。
心理醫生說:“通過交談,我了解到這并不是顧先生一次就診,他深谙自己的病情,只是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救治和幫助,所以發展成了重度。”
“抱歉,其實我前幾天才知道。”顧南深深愧疚,“我們一起長大但我一點也沒發現,是我沒有做好。”
“噢請不要責怪自己,心理疾病的成因一直都是醫學界和科學界難以攻克的難題,病因不能完全歸結到某人身上,致病過程往往潛移默化,而且通常發生在環境和人物本身的雙重施壓下。”
顧南誠懇地請教:“麻煩可以詳細地闡述一下我哥哥的病情嗎。”
“顧先生的焦慮分離症主要表現在自我感覺和價值比較負面、對于安全感的需求很高、對于伴侶的可靠性總是感覺不确定。”最後,心理醫生總結道,“你是他的愛人,也是他的弟弟。”
顧南鄭重點頭:“是的,我是。”
心理醫生說:“初步判定,我認為導致顧先生患上分離焦慮的最大原因是與你的親密關系突然消失,導致他本人對再次經歷類似情況持有強烈的恐懼心态。”
“從小我們一直在中國生活。”顧南解釋道,“三年前因為某些事情我突然離開,沒有告訴他。”
在那個草長莺飛的四月清晨,他坐上顧穎文的車悄然遠走,顧西洲親手送他上的車,一直站在原地親眼看着他離去。
然而心理醫生搖搖頭:“不是這個時間點,是發生在他少年時的缺失。”
顧南頓時楞住,少年?
“顧先生自述說在他14歲時,跟你的關系忽然變得陌生,從那時起他開始焦慮。”
顧西洲14歲,顧南剎那明白。
那年自己6歲,是把顧西洲認錯成顧屹為的那年。
也是從這年開始,他們三人關系走向了不同道路。
他跟顧屹為關系越來越好,他跟顧西洲“恢複”成陌生人。
“顧先生說,他一開始把你當弟弟寵愛,因為這段關系忽然消失他第一次感覺到痛苦,他說後來你們家族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他沒有細談。”心理醫生繼續說,“你因他而遭受到苦難,他很自責,在這種自責下他的內心開始被負面情緒所沖擊。”
“随着時間推移他看着你長大成年,他意識到自己對你的情感并不是簡單的親情,他對你的身體産生欲望,渴求在思想得到你的反饋。”
“但因你們已經不存在曾經的親密關系,以及外界未知的危險存在,他無法表達。”
顧南臉色蒼白,忘了呼吸。
自從認錯後,他跟顧西洲一直都是陌生人,除了當年綁架事情外,顧西洲教他那些話,就是顧南現在都還記得:“去哪裏都要告訴哥哥,不能亂跑……”
除此之外,他們毫無交集。
所以顧西洲一直陷在焦慮的泥沼裏?苦苦自抑?
心理醫生輕聲細語地說:“現在顧先生的症狀主要是顯現性征,一旦無法與你接觸碰面,他感到煩躁失眠,嚴重時會心悸想吐。”
“當然今天兩個小時的就診時間太短我也只了解到大概,後續治療我建議他每周來三次,心理咨詢加上藥物輔助。”
顧南惶然驚醒,扣住桌面問道:“我能做什麽?”
“最好是重新建立親密關系,我看你們目前關系很好,可以繼續保持,面對患者需要多一些耐心,幫他重新找到積極向上的自我認知。”心理醫生微笑着說,“盡可能的陪伴引導,多用鼓勵、嘉獎的方式,平日及時溝通,了解複雜的病因形成原理,有利于疏通心結。”
他們繼續交流了很多,顧南一一記在心底。
“在溝通過程中你需要觀察到他是否還有消極絕望的情緒,如果發現他再次表示對生命感到厭棄,請你及時聯系我并且帶他來治療。”
顧南問:“您這是什麽意思?”
“他表露過缺乏生存動力,在危險來臨時坐以待斃,現在來看顧先生是幸運的,當然也有部分原因是他想找到你的信念。”
“危險的、找我?”
這兩個詞怎麽構建得起聯系?
心理醫生說:“看來這件事他似乎也沒有對你講。”
“什麽事?!”
宛如一枚炸彈擲下,心理醫生說:“顧先生自述,你離開後他一直在找你,時間是三年。”
顧南不知道自己怎麽離開的診室,回神時已經坐到了巴博斯,顧西洲在旁邊,很是擔憂地看着他。
“她給你說什麽了?”
顧南宛如提線木偶:“什麽都說了。”
顧西洲握着方向盤,靜默地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哥哥,我不想在外面吃飯了,我們先回家吧。”
接着兩人在回程路上再也沒有交談,氣氛膠着。
顧南一直攥着顧西洲的藥袋不願放下,不停癟嘴又給自己鼓氣。
回到家中脫掉外套,顧南神思恍惚,下意識邁腳去廚房,靜靜跟在身後的顧西洲把他拉回懷中,按着他的腰低聲說,“早知道不讓你進去了,現在這麽不開心,是不是未來幾個月都不會笑了?”
顧南擡眼看他,看顧西洲英俊的五官,實在難以想象這具皮囊下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
“哥哥,你有話對我說嗎,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想聽什麽?”顧西洲捏他嘴唇,含着兩瓣唇瓣吸吻。
顧南撫上顧西洲腰側,明白這是顧西洲潛意識回避的一種方式。
他嘴上答應,但用行動拒絕。
不然怎麽會問想聽什麽,然後又堵住嘴?
愈合心理創傷或許急不來,但也等不了。
所以顧南帶着不輕不重的力道把顧西洲推開,他看見顧西洲神色變得緊繃,站在原地沒能靠近欲言又止的樣子。
心好酸啊。
平複着呼吸,顧南把顧西洲牽到沙發好好坐着,蹲下身體以一種低姿态抱住顧西洲的小腿,下巴放在顧西洲的膝蓋上,仰望說。
“好多事情為什麽不解釋呢。”
顧西洲垂着眸子,手指在他的發縫中慢慢摩挲:“沒什麽好說的。”
“不是八年。”顧南鼻音濃重,“八年只是你初次看病的時間界限,不是不舒服的開始。”
“顧南,已經過去了。”顧西洲想扶起他,但顧南不願意起來,“醫生說要跟你多溝通,我想跟你說話。”
“你找了我三年,你一個字也不說,我根本不知道你這麽辛苦,如果知道我們見的第一面,我不會——”
顧西洲已經很久沒有打斷過他說話了,聲線很輕地說:“那不重要,我找到你就足夠了。”
顧南無法再言語,伏在他膝頭無聲落淚。
兩人沉默地陷入僵局,連屋外落雪動靜都清晰可聞。
“我一直以為很了解你。”顧南自顧自地說,“今天才知道我不僅不了解你,曾經還對你有許多誤解。”
“你過得不好,你早就睡不着覺,你沒有按時吃藥。”
顧西洲答:“現在很好。”
“可是我想了解你,你可以告訴我這些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我會陪你一起解決,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顧南抹掉眼淚。
“我不想你吃藥,不想什麽都不懂,不知道什麽事情會刺激到你,我也會難受,我也很擔心你。”
顧西洲還在逃避:“以後你監督我吃藥行不行,不要難受顧南,起來我看看眼睛。”
“現在不願意講沒關系,但是你要告訴我确切時間。”顧南死墜在地毯上,“我會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但我不會高興。”
說完,屋內就是一陣沉默。
少頃,顧西洲說:“講之前我有個要求。”
顧南立刻爬起來,條件反射地問:“要抽煙嗎?我現在不會限制你,但你最多只能抽兩支。”
顧西洲笑了下,擡手蒙住他的眼睛,卻在顧南看不見的剎那嘴角抿到平直:“我的要求是關燈。”
只有在昏暗的世界裏,那些壓抑多年無法宣之于口的情緒才能化作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