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王朝餘輝

“微生,你看那個人,怎麽老是盯着我看?”

微生困倦地睜開眼。

驿道對面站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面色青灰,好似一具挺立的僵屍,直勾勾地盯着蒼鬥山看,蒼鬥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眼珠通紅,顴骨高突,像幽靈又像惡鬼。

微生扭頭看了一眼蒼鬥山:“嗯……你比我胖一點。”

蒼鬥山一臉疑惑。

“我覺得……他大概是想吃你吧。沒事,我們都還活着呢,兩個對一個,還是修士,不怕他的。”說完他又去睡了。

蒼鬥山卻被他這話實打實的驚着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一路走來,類似的現象,其實不算少。不過微生有意擋住了,不讓他看。

不讓他看,不代表他猜不到,但他決沒想到饑餓的人已經窮兇極惡到了這個地步。

微生一眯眯到了日上三竿,冬日暖陽來之不易,曬得人渾身暖烘烘的。那個惡鬼走遠了,走着走着忽然一跟頭倒下去,微生眯着眼手搭涼棚:“哎喲哎喲。”

“是死了嗎?”

“是啊。”微生站起來,打了個呵欠,“走啊大少爺,離王京不遠了,馬上給你過上好日子!烤乳豬有的!水果也會有的!”

兩人一走走到中午,東康宏偉的城牆遠遠映入眼簾,雄峻有如神造的高山,其上波光粼粼,是結界在輕微的震動,每天都有數萬人出入這座皇城,結界因人流的影響也在不斷波動。

這就是大靖的王京啊。蒼鬥山看着,想起虞朝的王城,與之相比虞朝王城還差了少許。

走到城牆跟下一看,牆下坐着一排黑壓壓的難民,個個面有菜色,瘦骨伶仃。城門入口重病把守,數個士兵分列檢查入城的人,凡是交不出一定過城費的,統統趕到牆根下與難民為伍。

微生錢都準備好了,被蒼鬥山壓了下去。兩人排到士兵面前,直接展露修為氣息,士兵看了他們一會,大概對他們破破爛爛跟難民沒什麽兩樣的裝束感覺有些奇怪,沒說什麽,放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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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奇道:“你早知道?”

“設卡收錢是為了攔難民,但是修士肯定會除外。”蒼鬥山東張西望,王京的繁華與文缙郡差不多,不過規模更大,街上人流更多,一派歌舞升平的氣象,與牆外黑壓壓的難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好比天堂和地獄,“也算修士的小小特權吧。”

他們找了間客棧住下,頭回放心大膽的清點堆積如山的財寶,計劃着以後該怎麽辦。

東康中心,正清宮,皇帝高嘉木在吭哧吭哧磨石頭。

身為皇帝,他不喜參政,不喜大臣,數十年來只專注于一件事:磨石頭。為了滿足這項愛好,他已整整九年沒上過朝。

正清宮大門緩緩開啓,當朝首輔走進來,他來彙報工作。報告之前批下了哪些事,現在辦得怎麽樣,現在批了什麽事,交給了誰來辦——就算皇帝一心一意的磨石頭都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照樣講,權當自己在對空氣彙報。

今天他出乎意料地沒按程序來,開門見山地說:“寧上府叛軍已被剿滅。”

“啊,好事,朕心甚悅。”高嘉木敷衍地應道。

首輔忍着怒氣道:“四十萬重軍死傷二十餘萬,修兵損失慘重。寧上府百萬斤糧食付之一炬,京中糧價瘋漲,東康城外還有數以萬計的難民。這些,臣相信以陛下的聰明才智,應該早能預見。”

“朕當然知道啊。”高嘉木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朕都能預見的事,愛卿你也能預見得到啊,想必早已做好了準備吧?再不濟,還有太後呢,不需朕過多操心。”

首輔差點倒過氣去,失态地吼了句:“沒有,國庫沒錢了!”

高嘉木停下水凳,一手撐着下巴,好像認真起來了:“沒錢了?”

“對!沒錢了!”首輔臉色鐵青,沒錢什麽事都做不成,維持朝廷人員的正常開支都很困難。

高嘉木嘆了口氣:“愛卿你別這麽暴躁,沒錢就去找那些大富商要,實在不行,找朕那些親戚要個幾萬兩也成。太後肯定有辦法的。”

首輔呵呵:“陛下不怕他們群起造反?”

“他們敢?朕才是天下之主,他們造反,師出無名。像西北兵變,不過是被邪修蠱惑了而已。”道罷敷衍的一揮手,“愛卿你想搞誰盡管去做,朕無條件支持你,太後若是怪罪下來,朕幫你擋一擋。”

首輔一連深呼吸了好幾次,真是又氣又無奈,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他正要離開,高嘉木忽然叫住他:“愛卿你換熏香了?”

首輔微微詫異,沒有否認:“是,陛下是嫌臣換的不好聞麽?”

“非也,你換的新熏香挺好聞的。”高嘉木接着低頭吭哧吭哧磨石頭,“不過相比之下,朕更喜歡你之前用的杏壇霭。”

“那臣回去換回來。”

“不必了。”

正清宮的宮門緩緩合閉,高嘉木磨了一會石頭,忽然把锉刀用力丢了出去,锉刀摔在金磚上,磕崩了鋒刃,一小截碎片叮叮當當滾了出去。

他感覺胸很悶,悶得透不過氣來。連連錘了幾下,站在暗處的大太監膽戰心驚地走出來:“陛下,小心龍體。”

正清宮靜得只剩高嘉木沉重的呼吸聲,像随時都會斷氣一般:“叫皇姐過來,快去!”

大太監喏喏連聲,趕緊去滴澈宮請茗如公主。

茗如公主此時在跟着女官學插花,聽聞高嘉木傳喚她,露出一絲厭煩之色:“又怎麽了?”

“陛下心情不太好。”大太監只敢這麽說。

茗如公主呵呵:“是不是扶和歌來了給他氣受了?”

大太監實話實說:“扶大人換了熏香。”

茗如一笑:“罷了,我弟弟也夠可憐的了。”拍了下手,宮女捧着盛水金盆走過來。茗如洗了手,拭幹,不緊不慢地補了補妝,才擺駕去正清宮。

高嘉木在正清宮正殿踢石頭,螢石質脆,沒踢幾下石皮破碎,磕磕碰碰很快碎成了幾塊,高嘉木就挑最大的一塊碎石頭踢,踢得碎得不能再碎就換另一塊。踢着踢着滿地碎螢石,像散落一地的星星。

茗如公主看到這一幕,厭惡地皺眉,走在這樣是地上磨鞋子,還容易摔倒,她每次走的時候都要小心翼翼。

高嘉木看到她,眼睛一亮,歡呼一聲:“姐姐!”飛撲進她懷裏,力道之大撲得她後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

茗如低首露出一絲柔柔的笑,明知故問:“怎麽了?發什麽脾氣呢?”

高嘉木不說話,埋首在姐姐的懷裏。茗如拍拍他的後背:“你大了,不能老是沉迷這些雕蟲小技。首輔大人日夜為國事操勞,你也該體諒體諒他。”

高嘉木猛地松開手,咬着下唇恨恨地說:“我不想!”

“那就告訴他啊。”茗如以憐憫又輕蔑的口吻道,這句話刺得高嘉木臉色煞白,他恨恨地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惱恨的無力。

“我的傻弟弟啊。”茗如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的勸導,“我跟你說過無數次了,你是皇帝,天下沒什麽是你沒辦法拿到的。辦法多得是,看你願不願用而已。”

“我不想強迫他……”高嘉木猶猶豫豫。

茗如一笑:“我哪讓你強迫他了?他自己會強迫自己的。”她握緊了他的手,慢慢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難道忘了,這句話是誰教你的?”

皇宮的落日鮮豔似血,宮牆太高大,遮了日落餘輝,因此絕大部分區域早早陷入黑暗。

蒼鬥山和微生訂的客棧房亦是如此。

采光糟糕到了極點,客棧周邊全是五層高的小樓,擠擠挨挨。開個窗就可以與鄰居臉對臉。

客棧老板娘又是極小氣的性子,早早全店熄燈,黑燈瞎火的。微生從外面買完東西回來,差點走錯了房間。

蒼鬥山一邊靜心修煉一邊等他回來,聽到門吱吱呀呀開了,立刻沒了修煉的心思,急吼吼地說:“買了什麽?”

微生拉過小方桌,取出兩包還帶着熱氣的荷葉飯,還有一瓶糖水漬的黃桃:“新鮮的,王京買啥都貴,湊合着吃吃吧。”

蒼鬥山首先去吃糖漬黃桃,不知是不是沒有封好,嘗着有股輕微的酒味,黃桃皮也不幹淨,忍忍還能下咽。荷葉飯加了臘肉火腿雞蛋,金燦燦香噴噴。他一氣吃了個幹淨,無比滿足。

微生洗了把臉,吃了荷葉飯就坐下來修煉,來王京一路風餐露宿,幾乎沒怎麽好好練。

他一進入修煉狀态,幾乎立刻進了黑海。

許久沒見,微生看這片黑海多了幾分親切之感,汲取靈力也比平日快了很多。

蒼鬥山填飽了肚子,也跟着修煉,一時間悄然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激烈的敲門聲,力道之大像是恨不得把門捶碎,兩人幾乎是同時驚醒,互相對視一眼微生要去開門看看,被蒼鬥山摁住:“等一等。”

敲門聲繼續,兩人等了一會兒,敲門聲驟止,然後敲門聲飄了樓上對門,同樣的力度同樣的頻率。

“什麽情況?”微生一臉莫名其妙。

蒼鬥山覺得指點他的好機會到了:“你試着想象你的五識是實體化的,往外擴散,像風一樣,擴散到極限。”

微生照着他的話試了試,剛開始不得要領,慢慢摸索出來一點感覺:夢游一樣,意識像滴在白紙上的水,水跡慢慢擴散。

意識可以朦朦胧胧觸到一些事物的邊界,好似盲人走路。

他摸到樓上,那個敲門聲立刻消失了,一陣陰風飄過,刺得他打了個寒戰,渾身發冷,朦胧的意識感知一下子消失了。

“感覺到什麽了?”蒼鬥山一臉期盼。

“冷風,吹得老子起雞皮疙瘩。”

蒼鬥山點頭:“對,那個敲門的,實際上是只孤魂野鬼,它與周圍氣場不同,展開意識知界很容易‘看’到。”

微生點頭,想起了個問題,疑惑道:“這客棧裏有修為的人不少吧?怎麽沒人出來把這只鬼趕走?”

“人家都死了,跟死人計較什麽。”蒼鬥山道,“其實正派修士很受限制,不能随便出手,無論鬼或人。所以修士大部分都很低調怕事,因為哪怕引起百姓厭惡,對修行大道也有不利。”

激烈的敲門聲回蕩在黑咕隆咚的客棧,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幾乎所有住人的客房都被敲了門。

無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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