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頭子領便當了
茜碧州。
天上又有一隊修兵飛過,劃下流光溢彩的弧光。
胡了停下搗藥杵,怔怔地看着尾光漸漸暈開消散。修兵的飛行方向是文缙郡,他很早就知道文缙郡情況不妙,但一天內數以萬計的修兵都飛向文缙郡,足以證明問題嚴重得多。
茜碧州人心惶惶。
“看什麽看!”監工吼了句,吓得他打了個激靈,繼續賣力搗甕中的玫瑰香草,香草越搗越細,散發出來的香氣越複雜玄妙。
數天前,他收到了蒼鬥山的信,黃家的監工毫不猶豫趕走了他,連工錢都不給算。他急怒之下差點跟監工動起手來,結果當然是他輸了,好漢難擋一群狼。
為生計所迫,他轉到另一家香草商的工坊裏賣起了苦力,每天要搗碎數百斤的香草配料,香得讓人想吐。
搗着搗着,胡了聽到監工走遠了,跟總管談話,憂心忡忡地說寧上府被圍了,不知老板怎麽樣,要不要卷款跑路之類的。總管低聲呵斥監工,要他好好幹活,不要想些有的沒的。
“寧上府固若金湯,又是朝廷的大糧倉,朝廷不可能對寧上府見死不救。你呀,老老實實幹活,以後別說這個了。”
監工連聲說是,等總管走遠了就小聲嘀咕:“朝廷有個屁用!”
胡了心中一動,他想起在壺仙居的日子,他和蒼鬥山一塊兒挖糧倉,後來黃老板送來了儲物袋,糧倉的事不了了之,但那個挖出來的坑并沒有立即填平。而是做了一番改裝,變成了一個窄窄的豎直洞口。
壺仙居旁邊的老板在門口挂上了此屋出售的牌子,他曾親眼看到過微生跟那位商戶聊得熱火朝天,走進一些,聽到他們仿佛是在讨價還價。
文缙郡形勢危急,寧上府也好不到哪裏去,萬一叛軍攻下寧上府,老板死了……
這一甕玫瑰香草搗碎了,換上新一甕。胡了活動活動胳膊腿,剛舉起搗藥杵,一個工友奔進工坊:“胡了,你家老頭子被人打死了!”
胡了扭過頭張大嘴巴:“誰?”
“你家老頭子死啦,屍體在碼頭那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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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了呆了好半天,旁邊的人推了一下他:“還愣着做什麽勒,快點去收屍噶,遲了都被野狗恰了。”
胡了耳朵嗡嗡作響,麻木地邁開腿,扔下搗藥杵朝蕉葉碼頭奔去。
蕉葉碼頭是茜碧州香草貨物走水路運輸的必經之路,前幾天官府突然封鎖了水路線,熱火朝天的蕉葉碼頭一夜間變得冷冷清清,僅有幾艘打漁船停靠,插在江邊的祈福神幡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胡了遠遠看到了碼頭路上,躺着一個人,身下大片暗紅的血。
他狂奔過去,老頭子眼珠暴突,額頭上三個并排的圓溜溜的洞,穿透腦殼,血都流光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什麽都聽不見了,茫然無措地站在屍體旁邊,哭都哭不出來。
怎麽回事?他不是很強嗎?怎麽這麽容易就死了?這是假的吧?
他呆呆站了好一會,摸他脖子,真的是涼到不能再涼了,拖起老頭子的屍體,去哪?他想了半天,想起這附近就有個義莊,義莊旁邊還有做花圈棺材紮紙人賣紙錢的,蕉葉碼頭的漁戶有誰溺水或因意外走了,上那去就能辦好所有事。
他背着屍體到義莊,義莊的夥計搬來木板床,讓他把屍體放在上面,打了水過來清洗遺容,屍體一放到床上有個夥計叫起來:“哎呦,這不是魚叉叉出來的嗎?”
老夥計過來看了看,翻動了下頭顱:“三齒魚叉,一叉叉穿人腦袋,這力氣可不小啊。”
茫然的胡了終于清醒了一些,問:“師傅,你知道?”
“除了螣蛇堂,還有誰會這麽幹。不過啊,這人總有一死,有些事不能計較。”他拿濕毛巾擦拭老頭子後腦勺,剪開了被血浸透的衣服,“螣蛇堂勢大,官府裏有人,打死人了也只能忍氣吞聲。你是不是平常得罪什麽人了?螣蛇堂只要交夠了堂費,一般不會太為難人,嗯……除了那個魚鬼,他愛喝酒,又喜歡用魚叉,八成是他幹的了。”
螣蛇堂,魚鬼。胡了一下子想起關于他們的種種。
螣蛇堂是蕉葉碼頭一霸,所有停泊出入碼頭的商戶都得給他們拜碼頭,交堂費。魚鬼又最出名,他漁民出身,入道境修為,是螣蛇堂最強的打手,好喝烈酒,發起酒瘋來雞飛狗跳,人神避走。
夥計們擦幹了老頭子身上血跡,一件件的穿上壽衣,壽衣紅通通的又肥大,裹在老頭瘦巴巴的身上,越發顯得大了。
老夥計為老頭子梳了梳頭,盡力遮了一下腦袋上三個洞。四個夥計一齊擡起老頭子,裝入棺材,釘上命釘,熟練的擺上香案瓜果,二話不說給他扣上孝帽,讓他拜了拜,燒了些紙錢。一個道士走出來敲打着銅钹子唱咒,繞着棺材唱了三圈,随即撤走香案,準備下葬了。
貧困人家一切形式從簡,義莊的效率很高,當天交錢,當天下葬。
胡了茫然地回到工坊,監工見他回來,大罵了他一頓,攪得他心煩意亂。
老頭子突然死了,他一下子感覺世界都變空了,迷迷瞪瞪夢游似的混了幾天,寧上府被攻破的消息傳來,整個茜碧州頓時亂了。
監工跟總管打起了架,揍得對方鼻青臉腫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一大幫工人嘻嘻哈哈圍着看熱鬧。胡了趁着他們打架的功夫,悄悄溜進總管的賬房。
賬房裏亂七八糟的,看來監工和總管在這裏已經打了一架,胡了小心翼翼踩着賬本,奔向書架,手摸向書背後摸,摸出很多
除此之外,胡了還從書後面摸出了很多儲物袋,袋子上貼着标簽,都是他們之前搗好的香草料。本來這些一做好就要給下家,然而老板死了,甚至可能下家也死了。
他費了老大勁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揀出自己應得的工錢,塞進懷裏。以最快速度回了住的地方,迅速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跳牆逃跑。
茜碧州的人都瘋了。
茜碧州盛産香草,全州的人有九成從事香草有關的産業,然而香草商大老板在寧上府幾乎被一鍋端,對茜碧州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蕉葉碼頭停泊的船燃起了雄雄大火,道路兩邊躺着一具屍體,姿勢扭曲,四肢關節都被扭斷了。有人在搶劫,打砸店鋪,嘴裏死命咒罵着那些香草商。胡了越走越快,往日混沌迷茫的心緒一掃而空,莫名的,他很喜歡這種瘋狂的氛圍。
世界都瘋了。
修兵出動了,任何打砸搶燒的人格殺勿論。而胡了只是一個抱着家當的普通人,大搖大擺地在混亂的街上走着,沒人管他。
官府修兵不足以維持全州秩序,螣蛇堂的人摻和進來正大光明的打劫,挨家挨戶上門要求加征保護費,同時狐假虎威逼迫那些總管吐出了私吞下來的工坊財産。
胡了看到了魚鬼。
就算他只聽說過他可止小兒夜啼的惡名,他也能一眼猜出那人是他。
長得很兇,手上拎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八齒魚叉,叉齒磨的尖尖的,觸目令人膽寒,腰上挂着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酒袋。
他親眼看到他一魚叉叉進了一個人的臉上,那人倒下去,臉上規整的戳了六個半洞,血流了一地。
他看得很惡心。
魚鬼卻哈哈大笑,解下皮囊喝了一大口酒。
他快步離開,想着該怎麽殺他。
一定要殺了他。
他想了很久,沒想好怎麽對付魚鬼的魚叉。他的魚叉太恐怖了,不是普通漁民用的魚叉,而是貨真價實的法器,而他一件法器都沒有。
他想了很多武器,刀,槍?劍?來不及了,他沒有錢去買,現在買也沒人賣,他急得想哭。
他給老頭子燒紙,祈求他能幫幫他。
火焰把紙錢舔盡了,沒有奇跡發生。
他低着頭,忽然眼淚就流下來了,哭出了聲。
自老頭子死後他第一次哭了出來,哭得撕心裂肺。太絕望了,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走投無路了,他想到了死。
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時候,身後來了一個人,他以為是整頓秩序的修兵,回頭一看,卻不是。
一個披着灰色大氅的瘦削男人,瘦的像只剩了一把骨頭,眼睛卻炯炯有神。
“你在這哭做什麽?”
胡了張了張嘴,不自禁的流下淚來,像個沒長大的小屁孩,止也止不住。
太丢人了。他抹着眼淚,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想報仇嗎?我有辦法幫你。”
奇跡出現了,胡了好不容易擦幹了眼淚:“你要怎麽幫我?”
瘦削男人道:“我幫你,是有條件的。”
胡了心一顫。
“我想要一件東西,在你老東家手上。一只陶缽,上面有十七顆星辰,叫白雲拾柒缽。”
老東家……胡了一陣恍惚:“你說的是哪個東家?”
“老東家。”瘦削男人重複了一句,“我只需要那個。我可以先幫你,你以後再幫我拿到拾柒缽,但是早晚都是要給我的。”
“那……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