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茗如
五蘊秘香是一種能安定五識的奇香,但它是有副作用的,效力一過,被壓下去的情緒會成倍的放大,使人更加狂躁。
書館老板真的是急眼了,以少年之前的狀态,連正常水平都未必能發揮出來。
場上擊鼓三聲,一人高喊:“開——始。”
書館老板高聲道:“鬥書以‘玉’為題,可自作新詩,可寫前人詩句,時間以半柱香為限。開——”“等下。”
出聲打斷的是茗如公主:“鬥書是你們發起的,題目也是你們定的,這不合規矩吧?”她彎眉淺笑,“既然是鬥書,當然得臨場上陣才能見真水平,這題目不如由趙學士定如何?”
書館老板汗一下子流下來了,但他又沒法不答應,勉強地向趙學士點頭:“有勞趙大人出題。”
趙學士略感意外,思考片刻後:“老夫如今思智鏽鈍,想不出太難的題目,這樣,規矩照舊,題目改成‘龍’字如何?”
書館老板擦了把汗,僵笑:“就按學士大人說的辦,題目改為‘龍’,規矩不變——開始!”
可自作新詩,可寫前人詩句,若論方便,當然是寫前人含‘龍’字的詩句最偷懶,不過他們既然提出了:可自作新詩。這個條件,說明他們在“詩”這方面也算一個加分點,要是那少年贏了,鬥書會上的作品必然大爆,既揚書法美名,又揚詩名,一舉兩得。
蒼鬥山慢慢磨着墨,心思飄到了別的地方,懷王來也就罷了。茗如公主身為皇室公主,不怕抛頭露面,跑來看一個并不入流的鬥書會,僅僅是為了看他書法功力如何?而且看趙無涯的反應,茗如會來實屬突然,皇家的人都這麽閑嗎?
墨磨得又黑又濃,磨到差不多的時候,他鋪平凝霜,壓上鎮紙,擡頭去看對面草亭的少年。他神色平靜,一圈圈地磨墨,志在必得。
寫什麽呢?
蒼鬥山神思恍惚。
他不會自己作詩,偶爾靈感上來,能吟出押韻的兩句,總是湊不出完整的四律七律。作詩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那只有寫前人詩句了。
少年磨好了墨,擡起筆來要蘸墨了,周邊萬籁俱寂,仿佛都在屏氣息聲等待這一刻。
時間倏然凝固,萬物黑白。冥冥之中他像是聽到某種奇怪的長調,低沉又悠長,連綿不斷,聲源像是從大地深處而來,直通青冥。
Advertisement
長調不歇,青冥之上忽然降下另一種長調,與大地的長調有些不同,兩種長調卻開始緩慢融合,逐步同化成一種音調,像是在震顫,天地同音。
黑白世界忽然輕微抖動起來,與音調完全契合,一下,兩下,他的心髒也跟着音調一起跳動,一下,兩下。黑白忽然随風而散,世界崩塌成模糊的碎片,他從說不清的黑白之境醒來。計時用的香燃了差不多一半,少年寫下的詩還剩最後一句,微生在看着他,壓低聲音問:“大少爺,你是怎麽了?”
蒼鬥山沒回話,忽然就不想寫詩了,沒意思。
他漫不經心地蘸了蘸墨,寫下“龍須酥”三個大字,寫完看也不看,把筆一扔,上好的狼毫筆在地上滾出一層潑墨。他走下草亭,說:“微生,我想吃龍須酥了。”
微生傻了一會兒:“龍須酥?行……行啊!你寫好了?這麽快?”
“寫好了。”蒼鬥山點頭,對茗如公主,懷王方向一躬腰:“一個不入流的鬥書會,無意驚動了這麽多貴客,實在抱歉。這是小生的錯,一開始就不該搭理。”
對秋薇歌道:“寫的不成體統,改日一定多寫幾幅贈予你。”
此言移出,四座皆驚。正寫最後一句的少年被這話驚了一下,一筆撇力道頓時松了,往下偏了一些,雖然他很快醒過神來,但是已無可補救,心神大亂,握着筆呆呆的,半天沒下筆。書館老板一看就急了:“你快寫啊!”
少年如夢初醒,還未來得及下筆,懸久了的毛筆滴下一滴墨來,在紙上迅速擴散開來,滴成了一個無法忽視也無法抹去的大黑點。一步錯步步錯,他再下筆,筆勢松松垮垮,軟軟塌塌,歪得不像個樣子,勉強把一字寫完,在一紙好字之中醜得無比突出。
這下五蘊秘香也壓不住他的負面情緒了,他扔下筆捂臉痛哭,現場大亂。秋薇歌走進草亭看蒼鬥山寫的,噗嗤笑出了聲,從容卷走字帖,一聲不響地溜了。
趙學士掃視着混亂呵呵一聲:“所謂天才,果然脆弱易夭,這人怕是要廢了,不過如此!”起身要走。
金老板惋惜道:“可惜,若細心教導的話,未嘗不能成器。”
趙學士斜睨他一眼:“金老板想教?”
金老板笑着搖頭:“不敢不敢。我老了,光是照顧店裏的生意已是竭盡全力,哪敢再收個弟子給自己添堵。”
樂正英伴着學士登車而去,懷王叫住蒼鬥山:“蒼大家請留步。”
蒼鬥山停下,笑道:“王爺有何事?”
懷王背着手道:“你上回答應了本王要再來藏書樓,結果食言,該當何罪?”
蒼鬥山心虛:“三幅字?小生除了這個,還沒別的可以出手了。”
懷王道:“大家的字本王收了好幾幅,也不缺這三幅了。明日再來藏書樓相見,這回可不許再食言了。”
蒼鬥山點頭:“一定一定。”
“诶?蒼大家答應得這麽爽利,叫本宮有些為難呢。”茗如公主走過來,“正巧本宮也想請大家進宮一敘,想向大家求寫一幅字。蒼大家有空嗎?”
“這個……”蒼鬥山左右為難,權衡一般後對茗如歉然一笑:“對不住了公主殿下,我與王爺有約在先,您只能先等等了。”
茗如公主顯得有些失望:“既然如此,本宮也不勉強大家了,擇日再會。”
“公主慢走。”蒼鬥山稽首。
人都要走了,趙無涯拉着胡了的手說:“要不要回趙家一趟?”
胡了心死如灰,堅決拒絕:“不回!”
趙無涯寬容地道:“那行吧,照顧好自己就行。”
一場鬧得轟轟烈烈滿城風雨的鬥書會混亂地落下帷幕。蒼鬥山一行人回到壺仙居,還來不及高興慶祝,便愕然發現店裏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挂在牆上的字畫通通扒了個幹淨,書房更甚,幾乎所有的書都慘兮兮地躺在地上。
遭賊了。
“這賊還挺會挑時候。”蒼鬥山一本本地撿起書苦笑,無意間發現一本印刷得特別精美的《漱玉集》,一看刻印,是金銘堂出品,不由得又驚又喜:“微生,這是你買的?”
微生沒緣由的一陣心虛:“是……咋啦?”
蒼鬥山捧着那本書翻來覆去的看,眉開眼笑:“買的好,真好看。”
“哈,你高興就好,我本來想等你回來就給你看的,結果忙鬥書會的事給忘了。”微生撓頭。
“沒事,有就好。”蒼鬥山很高興。把一地淩亂的書籍一一擺好,立馬坐下來看書,看得很認真。
微生撓撓頭,去做龍須酥了。龍須酥不好做,扯粟米膠最費勁,他扯了半個時辰,做了小半斤龍須酥,龍須扯得極細,茸茸如蠶絲。做好了撒上綠豆粉,趁還是溫涼的端上去。蒼鬥山仍一心看書:“龍須酥做好了,吃啊。”
蒼鬥山撇頭,張嘴,微生拈了一個,往他嘴裏一丢,龍須酥入口即化,化成軟軟的綿甜。
“明天什麽時候去懷王府,幾時回來?能回來吃中飯麽?”
蒼鬥山想了想:“早點吧聊得久話,大概趕不及了,你飯煮少點就行。”
“好,這盤子我放這裏了啊,別吃多了。”
蒼鬥山仍然是那句:“好。”
實際上他看一頁吃一個,幾十頁翻過去,盤子空空如也。他一摸才驚覺龍須酥已經沒有了,而且微生可能還沒吃過。
他放下書,端着盤子下樓,廳堂裏的淩亂都收拾好了。微生在廚房做菜,胡了坐着編花籃,聽到腳步聲:“掌櫃的?”
“噓。”蒼鬥山悄無聲息地靠近廚房,熟悉的白菜豆腐湯的氣味,他悄悄把盤一送,盤子無聲無息地飛到了櫥櫃裏面,再悄悄溜回書房,心安理得地接着看書,看了一會兒微生上來了:“全吃光啦?”
蒼鬥山立起書遮住大半個臉,甕聲甕氣:“不小心就吃光了。”
微生挑眉:“還吃得下飯嗎?”
蒼鬥山搖頭,眨眼睛。微生敲了他腦袋一記:“吃完了就說,藏盤子什麽道理,你想招蟑螂啊。”
“知道了。”蒼鬥山眼帶笑意。
微生轉身走了幾步,回頭說:“待會開飯不吃也得喝兩口菜湯,專為你做的!”
“好好好,知道了。”
且說茗如公主那邊剛剛回到宮裏,神色極不愉快,貝齒緊咬:“湊巧不如趕巧了,怎麽先被他下了手!”
身旁的大宮女瀾依道:“公主莫氣,有道是後發先至,我們未必沒有機會。”
茗如攥着帕子思忖良久,緩緩放松:“罷了,這件事先放一放,陛下的龍體如何了?”
“還不好。”
“走,起駕去正清宮看看。”
深居不出的高嘉木病了,而且病得厲害。
他躺在床上,臉色枯槁,泛着死人一般的灰氣。茗如去的時候,幾位女官在給他擦身子,燈光下皇帝的身體瘦得可怕,完全是皮包骨頭,像一具沒有做好的木偶。
女官們見到公主來了,慌張地蓋上皇帝的身軀,一齊跪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茗如走到龍床邊,俯身輕聲喚道:“弟弟?”
叫一聲沒反應,叫第二聲。高嘉木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勉強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好比一口枯井,枯井之下是猙獰的屍骨:“皇姐。”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