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刀子

樂正英年紀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加上他年紀輕輕就做了翰林院院主,每天來做媒求親的媒婆多得簡直能踏破門檻。

父母親也在催促他早日定下婚事,早日抱兒孫傳承香火。但是他實在太忙,翰林院的人手不足,他要處理的事情相當多,基本沒談情說愛的時間和精力。

這天難得放月假有空歇口氣,他租了匹好馬,在郊外打馬游玩,春光美妙得令人想吟一首詩,可惜楊死鬼還沒啥消息,不然他寫首詩,有人應和,互相打打馬屁吹吹牛,多好。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到了前年鹿鳴宴的地方,這裏算是他官場生涯的一個轉折點,沒有懷王的大清洗,他可能撿不到翰林院院主的便宜。

哎。他勒轉馬頭,離開了。慢悠悠地嘚噠嘚噠,迎面撞上一個人,樂正英還認得他,叫鄒博容。與他和楊知白同年錄取庶吉士,幹了兩年活轉入吏部考功司,家境富裕,有點背景。

樂正英官品比他高,鄒博容職位權力大,二人見面,客客氣氣地行禮,扯了些有的沒的。樂正英忽然心有靈犀,說起了楊知白,問他有沒有看到過他的述職報告。

“他啊。”鄒博容想了想,“有,見過,做得很不錯。甲中吧,做到這個份上很不容易,估計熬到明年就能再升官了。”

“是嗎?”樂正英笑了,不想他接着說了一句:“就是字寫得難看,壓根不像翰林院出來的。”

樂正英轉喜為怒:“怎麽可能!老楊別的不行,字還是沒話說的,何況他還是跟蒼大家學過,功底是絕對有的!”

鄒博容道:“蒼大家就不說了,朝廷要犯。至于那字是真不哄你,寫得差,沒筋沒骨軟趴趴的。”

樂正英怒從心起:“我才不信!除非你讓我親眼看,否則打死我我也不信!”

鄒博容也較真起來:“我騙你一個字,天打雷劈!現在就帶你去看!”

“好!”兩人并駕齊驅往吏部趕,跑得飛快,下馬進吏部官署,直奔考功司的值班房,全國上千份述職報告,兩人翻了好長時間,才翻到屬于文缙郡的那一份。

樂正英翻開一看,确實,字跡……一言難盡。

鄒博容得勝,揚眉吐氣:“怎麽着?我說的沒錯吧。”

樂正英捧着報告看了半天,眉毛擰成了麻花:“這才不是他寫的字,他寫的我認得,這字沒有他一點影子。”

“可能是師爺代筆吧。”鄒博容挑眉:“反正字就是寫得差。”

“這不是他的字。”樂正英保持最後的倔強,“我就不信了!這肯定不是他寫的——我去找他!”

想直接去文缙郡看楊知白是他一直懷有的想法,只不過公務太過繁忙,日期總是一拖再拖,這次他終于按捺不住了——一定要去看他!

鄒博容樂于這樣:“行啊,你去南二街,有個胡氏飛鳥行,那裏的藏空鳥養得最好,飛得最快……”“謝了,再見。”樂正英心裏憋着一股氣,熊熊燃燒。

快速辦好了該辦的手續,樂正英坐上藏空鳥出發,飛到次日大中午的時候到,餓了大半天。落到衙門前,直奔進去,衙差見面攔人:“你誰啊?”

樂正英把官牌往他眼前一晃:“翰林院院主樂正英,楊太守是我朋友,我來看他。”

衙差愣了一下,眉毛倒豎:“你說你是翰林院院主?老子還是吏部尚書呢!哪來的瘋子,滾滾滾。”

樂正英暴怒:“你說什麽?敢說本大人是瘋子?一個小小衙差,還敢來攔本大人的路?讓開!”

衙差也急眼了,高聲呼喝着叫人過來:“衙門來了瘋子!快趕它出去!”一群人推推搡搡,真把他趕了出去。

樂正英簡直氣瘋了,他高聲罵道:“楊知白!楊狗!翻臉不認人了哈你!有種!”

“出去!”幾個衙差一推,樂正英一個踉跄,差點仰面摔在石階上,一個人托住了他:“大人小心。”

樂正英滿心怒火,借力站起來,面對大門禁閉的官府跳腳大罵一陣,實在累得沒力氣了,頹喪的轉身,赫然發現扶他的人還沒走。

他扣着個鬥笠,面目有些熟悉,等他想起來張口:“你是……”微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人随我來。”微生說着,轉身便走,樂正英疑慮重重,麻木地跟着他走。

如今文缙郡街道規劃大不一樣,樂正英跟着微生走得暈暈乎乎,走到一僻靜小巷的糕點鋪子,這家糕點鋪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招牌名叫甜水鋪子,連商标都跟東康的糖水鋪子長得像,不過風味不差于糖水鋪子。

蒼鬥山坐在樓上雅室裏吃玫瑰酥糖,垂着眼睑混混昏昏欲睡的模樣,聽到上樓的腳步聲,精神為之一振,微生掀簾進來:“來了。”

樂正英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出來:“蒼大家?”

蒼鬥山起初也很驚愕,他沒想到微生出去買個鴨脖的功夫,竟然領來樂正英,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一指他對面的座位:“請坐吧,樂正大人。”

樂正英夢游般坐下,恍恍惚惚,蒼鬥山直截了當地一棒砸過去:“樂正大人,楊大人他已經死了。”

樂正英呆呆地看着他,癡呆的表情。

蒼鬥山再斟酌了下言辭,覺得應該委婉些:“楊大人生前是一直在與你有書信的,只是走了後才斷的,望樂正大人不要怨他。”

樂正英怔了半天,緩了緩:“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蒼鬥山一想,反正人都死了,再怎麽委婉也美化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不如幹脆直接一點:“楊知白上任大半年後就死了,頂替他的人冒頂了他的名字和官職。”

樂正英緩了半天,一口氣沒緩過來,捂着嘴劇烈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他用力抓着桌角,抓得骨節發白:“那他屍首呢?他的屍首呢?”

蒼鬥山暗暗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樂正英心口堵得厲害,渾身燥得不行,想發洩什麽,想砸碎什麽,最終他咬牙擠出幾個字:“酒,我要喝酒。”

甜水鋪子沒有烈酒,只有各種味道偏甜的果酒桂花酒,樂正英一氣點了好幾種,先開一罐甜李子酒,仰脖大喝一口:“好喝!”放下來擦擦嘴角接着猛灌。

一壇接一壇,各種不同的酒灌下去,蒼鬥山有些不忍心看了:“樂正大人,少喝點吧,喝太多對身體不好。”

“你別管!”樂正英大氣地一揮手,“我能喝!”說着又拍開一酒壇封口,仰頭痛飲。

喝到第五壇的時候,他猛地彎下腰開始嘔吐,把肚子裏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吐着吐着開始嘔血。蒼鬥山吓了一跳,讓微生把酒壇子全搬走,幫他梳理氣脈,此時樂正英半醉不醒,還在擺手迷糊地哼唧自己沒事,還能接着喝。

“得了吧你。”蒼鬥山嘆了口氣,将樂正英扶起來,“樂正大人是在放月假才有空出來的吧?後天您就該回去了,我幫您租只鳥回去吧。”

樂正英擺手:“不回!不回!這官沒什麽好當的!楊狗死了,我也不做這頭狗了!”

“大人莫要說笑。”蒼鬥山拍拍他的背,樂正英胃裏無可再吐,一個勁兒幹嘔。迷迷瞪瞪的,忽然就哭了,哽咽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樂正英混混沌沌地被扶上藏空鳥,吹了一夜的冷風,始終心痛地沒法清醒過來。第二天臨近中午趕回了官署,失魂落魄。

他坐在值班房裏,對着滿桌文件無心處理,呆坐了半天,忽然潸然淚下。哭了會擦眼睛,埋頭幹活,一直幹到下班,回家又恍恍惚惚發了呆,上街買了幾壇酒,痛飲狂歌一陣,疼得心口發悶。

他都不知道是怎麽艱難度日的。

他因此大病了一場。

宛若做了一場大夢,夢裏他有個朋友,好不容易做了有實權的官,高高興興地去,卻悄無聲息地死了。遠在東康的他渾然不知,埋怨他是死鬼。

哪會想到他是真的死了。

他真的死了,連屍首都不知道去哪了。

悲痛又無力。他請了病假,在家昏天黑地晝夜颠倒過了幾日,忽的接到了一封飛劍傳書。

是蒼鬥山寄來的。

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睡飽了覺,次日他按着老習慣穿上官服,登上馬車準時去上班。鄒博容看到他,笑道:“樂正大人氣色還不錯啊,病好了?”

“是啊,病好了。”樂正英點頭。

鄒博容還挺關心他:“樂正大人是為什麽病了?見到楊知白沒有?”

“知白我見到了。”他笑着說,“他過得挺好的。至于我的病嘛,是去的時候太急,吹涼風受寒了,謝謝關心了。”

“哈哈,沒事就好。”鄒博容笑着走遠。

該幹嘛就幹嘛。

萬裏之遙的蒼鬥山和微生行走于文缙郡廣闊的高昌平原上,當地農民在彎腰插秧,婦女挑着大擔的秧苗往田裏抛,水車吱呀吱呀歡快地轉,一筒又一筒的水澆進水塘裏。

“這個時候,樂正英應該收到信了吧。”

微生不懂:“你給他寫什麽了?”

“我拜托孤燈水榭查了一下那個頂替人的名字背景,整理了下告訴他了而已。”

“那我們現在是要去哪?”

“去給楊知白收屍啊。”蒼鬥山看看田裏那些農夫,一腳踏進田裏,“他們是趁楊知白出來巡視春播情況的時候刺殺的,屍骨應該就在這附近。”

“可是這水田這麽大,上哪找去?”

“你忘了我還有神器啊。”蒼鬥山扯出白玉菩提,白玉菩提一圈圈地綻放起溫柔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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