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暴風雪中的人

雪野天涯的白天越發短,與此相應的,夜晚更加漫長,更加寒冷,更加難熬。需要挖的冰洞也愈來愈深。

“還是沒找着人。”

趙無涯抱緊了他,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總會找到的。”

胡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行吧,反正進退兩難。他已經對這事不抱什麽希望了,在最初的猶疑到懷疑到絕望到現在的平靜,他覺得跟趙無涯死在這裏好像也不錯。

咆哮的風雪整整刮了三天,而且聽外面的風吼聲還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也許直到他們死的時候都不會停下來。

他安然入睡,醒了睜眼聽一聽外面的風吼,活動活動關節,接着睡,睡着睡着,他在夢中聽到了來自風雪中的歌聲,還挺好聽的。

也不知道他睡幾天了。實在睡得很厭煩。他輕手輕腳掙脫趙無涯,趙無涯睡得很沉,他每次醒來的時候都看到他在睡,真能睡。

他起來,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行走。來到冰洞口,這裏被趙無涯切下來的巨型冰塊堵住了,但邊角還有窄窄的縫隙漏進風來,外面的風好像沒那麽大了?他弓下腰,聽了半天。

風雪聲中确實夾雜着歌聲,他沒有在做夢,歌聲在咆哮的風聲中很清晰,婉轉悅耳,只是歌詞聽不大明白,他想了想,貓腰順着縫隙費勁地鑽了出去。

一鑽出來他就後悔了,風還是很大,吹得他根本站不穩,一直順着風向打滑。

他摔倒了又趕緊爬起來,眼看着離洞口越溜越遠,他急了,扯開嗓子喊了一句:“誰在那邊唱歌?幫幫忙吧?”

歌聲戛然而止,唱歌的人有些開心地說:“哎呀,有人來了。”

頓了片刻,胡了又往右溜了十幾米,在他以為要被風吹走時,風力突然減弱,最後完全停止。

胡了呆了一瞬,确認是他身邊沒有風了,離他身邊一丈左右,風仍然很大,甚至比他之前感受到的更快。

“過來呀。”唱歌的人仿佛心情很不錯。

胡了喜出望外,他确定這個唱歌的人是通天級的大修,試問除了通天,還有誰能有這等手段?

他向聲源走過去,茫茫雪霧中,他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冰原之上的光籠,光籠裏坐着人,在向他招手:“來啊,太無聊了,陪我聊聊嘛。”

他懷着震驚又迷惑的心情走過去,看清光籠裏的人,驚得嘴都合不攏了。

坐在光籠裏的人很年輕,面貌普通,嘴邊一縷笑容,頭發眉毛全粘上了雪塵,好像早早白頭。

“你是誰?”胡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思緒。

“嗯……這個不重要吧。”年輕人撓了撓頭,抓下一大把雪塵,“我就是一個想死又死不了的人呗。”

“你……為什麽會被關在這裏?”

“違反了條例啊。”年輕人唉聲嘆氣,“我以為出來玩就能自由自在了,事實證明我還是想太多。破規矩限制一大堆,一旦違反,喏,就是現在這個下場咯。不過我怎麽都死不了,所以多死幾次也沒關系的。”他繼續撓頭,撓着撓着一根指頭纏在頭發裏揪不出來了,他一用力,指頭“嘣”的一聲斷了,咕嚕嚕滾下來。

“哎呦,又掉了一根指頭。”年輕人撿起指頭,吹吹,說着該惋惜的話,絲毫沒有惋惜的表情。

胡了毛骨悚然:“你不痛?”

年輕人一挑眉:“一看就知道你沒經歷過極寒。真正的極寒會凍掉生物的一切感知,造成虛假的高熱感覺,迫使人一件件脫掉自己的衣服,然後在寒冷中微笑着死去,沒有一點痛苦。而且在極寒地區,你的身軀能在時光中永存,實在是世界上最美好最浪漫的死法了。”

胡了并不想跟他讨論什麽死法更美麗,他只好奇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通天境大修:“你是通天嗎?”

“不是。”年輕人顯然被他敗了興致,“你找通天做什麽?一群老頭子。”

胡了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他們在哪?”

“那邊,走上三百裏。過幾天寒流風力會減弱,不過離永夜也不遠了,晚上會更冷,小心血液都結凍上哦。”

胡了說:“謝謝。”有點想回去了,雖然沒風了,依然很冷,冷到人無法忍受。

年輕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憐兮兮地求道:“你別走,我好無聊,你再陪我說會嘛。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耽誤你很多時間。”

胡了愣了愣:“你怎麽知道你要死了?”

“身體要壞了,當然會死啊。”年輕人翻了個白眼,忽然站起來,往前蹬了一腳,小腿立刻脫落,像扳成兩半的冰塊,“這具身體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也許半刻鐘過後就會徹底喪失一切機能。”

胡了看得目瞪口呆。

年輕人一點都不在意,反而安慰他:“你用不着這麽驚訝啊,這懲罰算是好的了,我下一具身體才倒黴呢,要到火山上去烤,最難受了!”

胡了已經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了,極寒似乎把他的智商也凍住了:“那你還要受多長時間的苦?”

“再熬個三回吧。”年輕人坐下來,“哎,還是感覺很無聊啊,要不你再問我幾個問題?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一定回答。”

胡了想了想,說:“我跟趙無涯有未來嗎?”

“等下。”年輕人晃晃腦袋,左一晃,右一晃,晃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忽的一定:“哦,沒有哦。”

胡了覺得挺有意思的:“你怎麽知道?”

“現在是沒有,保不齊以後有了呢,畢竟我沒法看盡一切,那樣很耗能源的,未來無窮無盡,想看到所有可能也不現實。”年輕人笑着,眼皮子越來越沉,“我要死了啊,比想象的還要快呢,你快點問。”

“你違反了什麽?”

“幫了一個人……”他像是困了似的打了個哈欠,“一個跟這個世界有很重要的關系的人,把骰子搞亂了,所以犯法了。”

“你為什麽這麽想死?好好遵守規矩不行?”

“永生也是一種折磨啊。”

“你是誰啊?”胡了凍得把之前說過了啥給忘了,年輕人無奈地笑笑,說:“我早說過了啊。”頭一低,停止了呼吸。

死了。

胡了愣着站了很久,光籠乍然開始收縮,折疊,他驚慌地後退,年輕人的屍體在光籠折疊中破碎成微末,與雪塵化為一體,光籠消失,冰面上一點痕跡也看不到了。

他身邊依然沒有風。

擡頭看看天際線,夜色将湧,濃稠如墨。

永夜要來了。

持續數十天的風暴終于漸漸平息,永夜已經占據了大半天穹,太陽愈來愈低。胡了勸趙無涯往南走,他不好說是風雪中的年輕人告訴他的,只說自己做了一個夢,夢到他們在那邊。趙無涯死馬當活馬醫,按着他所說的方向走了兩百餘裏,真看到了一座高聳的冰山。

雪野天涯常年刮着時速恐怖的寒風,地面平整如鏡。在茫茫雪原上竟能突起一個小點,而且這個點還不低,絕不是自然的造化。

走到冰山腳下,愈發能感受到冰山的龐大,又如此孤獨,遠離塵世。

“有人嗎?”趙無涯一時激動,喊破了音。

詢問聲沒入冰山,很快無聲無息。

“文宣老祖,晚輩趙無涯前來拜訪,您在嗎?”

仍沒有回應,胡了心沉了下去。年輕人是沒騙他的,可是,他們真的還活着嗎?

趙無涯拉着他的手說:“我們上去。”縱身急躍。爬到冰山腰,再無通往山頂的路了,冰山壁光滑如鏡,且堅硬無比,找不出一點可借力的地方。

趙無涯還在往上看的時候,胡了猛然發現,他們投在冰面上的陰影好像有點不對勁。

兩個相擁的淡淡陰影中間,有一條細長的黑影,不屬于他們,顏色比他們的影子深得多。

他好奇地彎下腰來,想看個清楚,盯着看了會,發覺細長黑影的寬度好像在不斷增大,仿佛從冰山裏面滲出來了一樣,越來越近。

胡了猛地直起腰:“冰裏面有人!”

“嗯?”趙無涯目光一轉,亦發現了影子的不對勁,他手觸上黑影的冰面,淡淡的光絲滲入冰裏,宛如蠕動的爬蟲。

“啪。”小到趙無涯才能聽到的聲音,趙無涯眉頭一跳,拉着胡了退後。那條黑影像是突然間就大了,顯露出一個幹瘦的人形,佝偻着腰。

冰面上露出一張臉,衰老到有些醜陋的的臉,他嘴巴一張一合:“叫什麽?”

趙無涯定了定神,彎腰行禮:“趙氏第二十六代少家主,趙無涯。這是我道侶。”

那張臉漠然地掃視了一眼胡了,頓了頓,目光突然銳利,刺得胡了渾身不舒服。

“進來吧。”老人收回目光,縮了回去,兩人面面相觑,兩掌齊按冰面注入靈力。堅硬冰冷的冰面漸漸軟化,變得溫熱起來,柔軟如泥——用力擠進去。

奇妙的感覺,仿佛是在粘稠的溫泉水中移動,但是一點也不妨礙呼吸,山中蘊含着驚人的靈氣,滿滿地包裹着相當舒服,好像渴久了的魚兒躍回了大海。

初次在這樣的環境下行走,兩人還不太習慣。老人則是輕車熟路,好像一頭真正的魚兒,在山內游刃有餘。兩人費了點勁才跟上。

冰山中心則是空的。老人擠出山體,往下一躍,趙無涯探頭一看,空地中心坐着七八個人,圍坐成圓形,老人則坐回了原來的地方。

趙無涯帶着胡了跳下去,沒發出一點聲音。走近老人們,他們都是通天,悄無聲息。趙無涯心如擂鼓,猶豫了半天才問:“請問哪位是文宣老祖?”

死寂,半晌。一個老人緩緩道:“文宣,死。”

“那獨光,風鳶兩位老祖呢?”

又是長久的沉默,老人開口:“風鳶,叫你呢。”

風鳶緩緩睜開眼,聲音同樣透着衰敗的腐朽氣:“家族有難?”

趙無涯心跳起來:“是。”

“與我無關。”風鳶重又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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