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空亡

流星之後是炫麗的極光,宛如天仙腰間的綢帶,久久不歇。胡了一連看了好多天。

風暴未歇,玉山子就不能走。但是這次風暴的持續時間又格外的漫長,維持玉山子運轉的通天都有些耐不住氣,時常争吵。

胡了每次都聽得心驚膽戰,害怕某天他們不高興了就把怒火轉到他頭上了,趙無涯只能勸慰他沒事:“他們才顧不上我們呢,通天不會随随便便殺人,因為他們懶得在乎。”

胡了強行擠出微笑,心想但願如此。

事實上,他一開始就覺得數位通天之間氣氛怪怪的,不尴不尬,異常詭異。大概是在看不到飛升希望的絕望氣氛中熬過了太久,每個人神經都繃到了極致,在遇上另一種可以永生的希望面前,緊繃的神經終于要接近崩斷了。

趙無涯這時候又未必能護得住他。

這一天又是極光漫步的一天,胡了往玉山子山頂擠了擠,甚至想探出頭去看極光,就是太怕冷,不敢。

身後的冰液蠕動起來,他扭頭一看,是風鳶,他衰老的臉神色很不好看,帶着一股扭曲的憤怒。

胡了心下不安,站起來向他行禮,還來不及說話,風鳶劈頭蓋臉一句:“你是不是在騙我?”

胡了只得說:“風鳶老祖,我絕對沒騙你,我的記憶你也看到了,那個做不得假。”

“可如果是那個人在騙人呢!”風鳶大吼起來,眼睛紅得可怕,胡了感覺不妙,謹慎地退後,“風鳶老祖,你冷靜一點,那個人他不可能說謊,是他指引我找到你們的,而且你們在雪原上,并沒有察覺到那個人也在雪原上,對吧?”

這個說法讓風鳶稍稍冷靜了一點,他盯着胡了陰陽怪氣地笑:“你真的是趙無涯道侶?”

胡了搞不清他問這個是什麽意思,只得把在糖水鋪子的經歷說了,還有之後被趙無涯當做屁放了的協議的事,說得半真半假。風鳶聽着笑,笑得很詭異。

聽他說完了,他老臉皺縮成了菊花,喃喃道:“真好,你運氣真好。”他低着頭反複念叨,念叨了會,眼淚竟然下來了,胡了看着頓時更加害怕,往外溜。

他覺得風鳶的精神狀态不太正常,早溜為妙。否則風鳶發起瘋來,幾乎沒人救得了他。

趙無涯追了過來,沖他揮手,使眼色。示意他趕快到他身邊來,胡了小心翼翼地移出一段距離,猛地沖向趙無涯,趙無涯張手一把把他抱緊了,拍他背安慰:“沒事沒事。”

胡了幾乎不敢想象如果風鳶發起瘋來,他會落到什麽下場,不禁後怕不已。嘟囔道:“當然有事,這裏又沒法救得了自己。”

“你信我,他們不會殺我們,沒那個閑工夫。”趙無涯信誓旦旦,“要是真的刀來了,擋不住我也替你擋。”

胡了哼了一聲,驟然趙無涯臉色一變,抱着他轉了個方向,身上數層靈光湧出。風鳶猙獰的面孔眨眼而至:“憑什麽!”

靈光在風鳶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一掌拍上後背,趙無涯整個人抱着胡了流星般飛了出去。胡了清晰地聽到他後肋骨斷裂的聲音,趙無涯攢起最後一點力氣,往他懷裏塞了一張符,松手用力一推,嘴角帶血:“快跑!”

胡了飛出了玉山子,寒氣鋪天蓋地地湧來,他在冰面上哧溜出了幾十丈遠,摸出趙無涯給他的靈符:一張品階極高的疊空符,可助人遠跳萬裏之遙。

趙無涯要他逃。

風鳶跟着沖出來,半空中凝聚出一柄巨劍向他劈下,胡了撕開疊空符,周身空間瞬息折疊傳躍,眼前一花,便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也不知到了雪野的哪處地方,白茫茫地好幹淨。胡了愣了一下,開始挖洞,疾風來臨,地下的冰洞是唯一可靠的容身之處,以往都是他和趙無涯合力挖的,如今獨自一人,費了半天功夫都沒挖出個坑來。眼淚不知不覺就滾出來了,結成了冰珠子。

趙無涯傷得那麽重,會死,他獨自在雪野上撐不了幾天,也會死。橫豎都是死,就算能在雪野上撐下來又有什麽意思?他索性不挖了,坐冰面上等着風鳶追上來弄死他。

極光又垂下來了,星輝月輝為之黯然失色。胡了忍不住就想哭,越擦越厲害,太窩囊了,像什麽男人,丢人!他吸吸鼻涕,當然吸不上來什麽,都結成了冰。

風鳶來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他踏步虛空,寒氣凝劍,誓要将他斬個粉碎。

驚天巨響。

這是殺雞用牛刀啊。胡了沉入冰海的前一刻想着。

厚重的冰蓋被風鳶一劍斬開,胡了落入深淵。比冰面上更加寒冷的幽藍黑暗包裹住了他,瞬間奪走了他全部知覺。分成兩半的冰塊在外力作用下向兩邊推擠,發出雷鳴般的爆破斷裂聲,光滑的冰蓋隆起蛟龍爬行般的痕跡,像是有什麽巨獸在冰下游走嗥鳴,冰蓋之間碰撞推擠,聲音大得把風鳶的耳朵震出了血。

連續巨大的碰撞聲後,光滑的冰面破碎得像春耕後的田地,天地複歸于死寂。

風鳶漸漸清醒。

我剛才做了什麽?

他看看自己的手,如夢初醒。

他嫉妒趙無涯,嫉妒胡了。

在他還是玄魚境的時候,他遇到了自己的道侶,他一點都不在意他,認為自己天賦夠好,道侶不過可有可無。

後來道侶被仇家暗算,死在了他懷裏。

他曾經難過,後來漸漸淡忘。在雪野争取破境升仙時,日複一日的毫無寸進讓他倍感絕望與孤獨——可是他本來是有道侶的,如果道侶在他身邊,他可能早就突破了瓶頸,而且也不會太感孤獨。

他可能早就飛升了!

人就是這麽奇怪,在擁有的時候不以為意,失去了反而倍加懷念。遺忘了的過去重回他的識海,日複一日在孤獨中發酵壯大,演變成無法補償的愧悔,在看到趙無涯和胡了,愧悔化成嫉妒,再化成“我沒有你也要沒有”的瘋狂。

完了。

他此生都不會有破境的希望了,他豁然明白,道侶的死已然變成他的心魔,除非時光逆流,他都不可能有重來的機會。

風鳶慘然一笑,對準自己的心口用力一拍,胸口頓時噴出大團血霧,血霧瞬間化冰,暴雨般落下,融進冰海中,身軀墜落,他的意識模模糊糊。淡綠的極光在天穹上狂舞,他是叫什麽?哦,叫左空書。

不知老天還願不願意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還能擁有命理互補的道侶。或許他的作為,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吧。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擁有真正的道侶,芸芸衆生大部分都是孤獨到死,這是天賜的緣分,風鳶,你要好好珍惜。”

可惜了。

冰蓋碰撞咆哮,落入深海的胡了還有些許意識,他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卻漸漸湧起了虛幻的高熱,年輕人說得是真的,他此時熱得想脫衣服,心髒依然在竭力跳動着,血管裏卻在一寸寸的結冰,胸腔愈發窒息。

然後會微笑着死去……還真得挺浪漫的,死了也能笑出來。

但是趙無涯會很疼吧……他閉上眼。

***

南長陂山蘿城內,蒼鬥山在街上擺了個“代寫書信、訴狀、請帖”的攤子,坐了一整天,收了十六個錢。買了三個饅頭,剩下的蒼鬥山抖抖:“咱還缺點啥?”

微生認真地想了想:“梳子?你頭發太亂了,我也有好幾天沒梳過頭了。”

“原來的玳瑁梳子呢?”

“掉了。”

“行,買個梳子。”微生在山蘿城混了幾天就熟門熟路,帶着蒼鬥山去了集市,直奔某個小攤,興奮地說:“這家我看過了,全集市最便宜的小東西都在這!你看這梳子,三銅板一把!怎麽樣?”

蒼鬥山捏了捏,嫌棄:“好薄,一捏就斷了吧?”

“不會,你看,我用這麽大勁都沒捏斷,質量還可以。”

非常時期,蒼鬥山無意太講究,付了三銅板買下。試着梳了梳頭發,長發太久沒梳,梳到一半就卡住了,用力往下拽,更拿不出來。蒼鬥山只好把發簪拔了,背對微生:“你幫我下,把梳子□□。”

亂發如麻,微生小心地理好淩亂的發絲,把梳子從頭發叢中解救了出來。再順着梳,把頭發梳得光滑順溜,宛如一匹上好的綢緞。

微生撚了撚:“哎,油了,一手的油。”

“你閉嘴。”蒼鬥山翻了個白眼,攏了攏耳邊碎發,重新挽起發髻,插上發簪固定。仙氣又回來了。

微生瞅他抿着嘴笑,給自己胡亂梳了兩下,差不多了就行了。往褲兜裏塞,一塞沒放好,失手,啪叽,斷成兩截。

蒼鬥山回頭看:“斷了?呵,你才說質量挺好的呢?”

微生強辯:“就值三個銅板的東西,你也沒法指望他用個千秋萬載是不是。反正頭也梳了,不吃虧。”

蒼鬥山一笑,忽然面色凝重:“不對,我聽師傅說過,斷齒是兇兆。”他揀起斷裂的梳子,數了數數目,一掐小六壬,算出的卦象更加奇怪:“空亡和速喜?什麽玩意兒?”

微生雖然聽不明白,直覺上也覺得不對:“嗯?是最近有什麽事要發生嗎?”

“不是,可能是我算錯了吧。”蒼鬥山略略思考了一陣,“我卦從來算不準。”心安理得地把壞結果推給了學藝不精,理直氣壯。

微生幫他:“這梳子本來質量就不好,斷了也正常,走吧走吧。”

梳子碎片被蒼鬥山随手扔到了路邊草叢,一只野狗過來嗅了嗅,失望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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