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01

第01章 Chapter 01

9月的暑氣正盛,黃昏濃稠的霞光映紅了半邊天。

陳津北停腳在街角那家酒吧門口,面前的感應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散開,冷氣和喧嚣陡然撲向他。

他身形高,站在門廊處略微向右偏頭,就迅速鎖定了人群裏的目标。

才是晚飯的時間點,但這裏的熱潮卻不亞于任何一家火爆飯店,往最裏側去的路上,人擠着人,頭頂中央空調傾出的冷氣聊勝于無。

大廳最裏側的牆面上,挂着張垂下來的巨大幕布,幕布上正投影着世界杯賽事的直播。

幕布前本是老板安置的沙發小桌,但那處圍着的人太多了,坐地上的、坐沙發靠背上的、坐桌上的,全擠滿了,空氣中混雜的是煙酒與香水的淩亂味道。

賽場上一方進球,球員跳起來擁抱貼臉慶賀,酒吧裏也爆發出轟鬧聲,其中還隐約夾雜着激動的狗吠。

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簇,陳津北略微提高音量說了聲“借過”,給他讓路的人百忙之中偏頭看見他,非常明顯地頓了頓。

廢了些功夫,陳津北終于穿過人潮走到桌前,背對着他坐在桌上的是個穿白色T恤短發淩亂的男孩,男孩旁邊蹲着條威風凜凜的棕色大狗,此刻狗在叫、男孩手裏捏着瓶橙色汽水,幾乎要從桌面上跳起來喝彩。

陳津北在他跳起來之前,擡手扯住了男孩寬大T恤的後衣領。

周許感受到牽制,轉過頭時,臉上表情是非常明顯的不耐煩:“誰他媽在扯……”

他的話在看清來人的臉後就停住了,旁邊的阿拉斯加也順勢轉回頭,在看見陳津北時,它的眼睛空茫一瞬,突然合上嘴垂下碩大的頭,趴到周許腿上不叫了。

周許的反應快極了,幾乎是在他看見陳津北臉的瞬間,他就推開狗,兩手挂住陳津北的後頸,借力跳到了他身上。

陳津北臉上沒什麽表情,情緒莫辨,但微垂眼睫,輕托了把周許的腿。

周許兩手緊摟住陳津北的脖頸,又以兩腿緊緊夾住了對方勁瘦的腰背,他今天穿了條淺卡其的及膝短褲,褲腿略寬,底下露出來的小腿尤其白。

Advertisement

周許将臉埋進對方的頸間,在他肩頸處蹭了蹭,像是耍賴又像是求饒。

他靠到陳津北耳邊,在刺耳的嘈雜裏低聲說:“求求你了,你別罵我也別兇我。”

或許是被頭頂的空調吹太久,周許的發絲軟又涼,蹭得陳津北有些癢,他要以手撐起周許的額頭。

但周許抱更緊也埋更緊,酒吧的喧嚣不減,陳津北仍能聽到他的低語。

陳津北還半句話都沒有說,周許已經開始裝乖認錯:“我知道錯了,我不該翹課,不該喝酒精飲料,也不該跑酒吧裏來,更不該把六點兒拉到這人多的地方。”

靠太近了,周許呼吸間帶着的橘子汽水的甜味直直撲向陳津北。

陳津北頭略微向後移了段距離,垂下眼去看周許的表情,他只說一句:“今晚你們班有物理測驗。”

酒吧的光暈是種特意制造出的朦胧,朦胧裏周許擡起的眼睛倒映着點點光斑,顯得真誠又低落,他手指扯着陳津北腦後的黑色短發,拖長語調,好委屈地說:“那我——現在馬上趕回去。”

圍觀的人群裏突然有幾聲極明顯的拍腿嘆氣,或許是身後轉播的球場上有球員失誤了,周許撐着陳津北的肩膀要向後轉頭,想去看明白。

但在他轉過去之前,有雙微涼的手擋了他要向後偏的頭。

視線陡然被擋住,周許嗅到陳津北手指上點點油墨的冷香,陳津北在頭頂上方問他:“你就這麽穩不住?”

周許蹭過陳津北的手,略微使勁,将額頭靠到他肩上,後腦朝着陳津北的臉。

他沒再看陳津北,目光漫無目的地放在空茫處,像是生氣,但又理虧得半句話都無法辯駁。

“下來。”陳津北扯了把周許的手臂,“走了。”

周許表情不佳,帶着些萎靡不振,從他身上滑下來。

陳津北立在他面前問他書包在哪。

周許偏頭朝四處望了望,像是終于想起來,他絲毫沒有陳津北的客氣與禮貌,動作有些霸道地直接撥開旁側擠成一團的人替自己開路。

陳津北站在原地等他,看他從幕布後牆扯出自己皺巴巴的書包,狗無聲躍下桌面,龐大的體型讓圍觀的人給它騰出空間。

它垂着頭穿過密集人群跟住了周許的腳步,一人一狗重新停腳在陳津北面前,都不複兩分鐘之前的嚣張,臉上表情是如出一轍的蔫巴。

陳津北擡手理了理周許淩亂的頭發,淡淡問他一句:“舍得走嗎?”

上半場僵持近30來分鐘,才剛打進第一粒進球,周許自然是舍不得走的,但面前站着的、親自來酒吧捉他的是這會本該在學校上課的陳津北。

周許掀睫瞥一眼他平靜的臉,壓住自己的不情願,微偏頭低聲說:“走吧。”

陳津北走在前方,引着人按來時路離開。

跟周許一道翹課來看球的狐朋狗友不少,有幾個看着他的鹌鹑樣,臉上紛紛露出自求多福的看好戲神色。

周許手向後舉,邊離開邊朝身後幾人豎了明晃晃的中指。

等走到酒吧前廳,人驟然少了許多,喧嚣與潮熱同時褪去。

周許一手提着書包、另只手晃晃甩甩,等額頭撞到人肩頭,才反應過來陳津北突然停腳了。

“怎麽了?”他擡手摸了把自己的額頭,看面前人。

升上高中後,身邊的同齡男生都在迅速抽條拔高,但陳津北無疑是那個最為明顯的,小學初中時兩個人身高相仿,還常做同桌。

但現在,周許長高的速度追不上陳津北,他們逐漸拉出了半個頭的差距。

窗外夕陽的光穿透玻璃,直刺陳津北的眼睛,他略微偏頭示意吧臺的方向,問周許:“結賬了嗎?”

周許身上是裝不住錢的,這是陳津北替他收拾爛攤子的習慣,要給他買單。

周許扯住陳津北的胳膊,拉着他往外走:“今天皇馬主場,陳浩源是鐵血皇馬粉,為求彩頭,他買單,包圓了都。”

傍晚的溫度仍沒降下去,迎面吹來的風裏裹挾着白日的暖流,甫一離開酒吧,周許就感受到悶熱,他扯扯自己的領口,偏頭看一眼走在身旁的陳津北。

認識陳津北近17年,他還從沒見這人表露出過半點狼狽或焦急。

夏天他不表現出怕熱、冬天他不表現出畏冷,學習上他是游刃有餘的,生活上就算拖着他,陳津北也是得心應手的。

甚至連前次幫周許處理隔壁技校成群的黃毛混混,一對多的群毆,陳津北也是不疾不徐、大獲全勝的。

朝夕相處6000多天,周許沒摸到過陳津北的弱點。

此刻他視線微偏,掠過陳津北身上幹燥且幹淨的黑色短袖和深藍牛仔褲,他問一句:“你都不熱嗎?”

陳津北并不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朝他伸出右手:“書包給我。”

周許随着他的視線向下走,看見被自己拖到地上的書包,六點兒沒長心眼,前腳已經踩到書包垂到地上調整松緊的肩帶,再走兩步,他們一人一狗可能都要被絆倒。

周許半蹲下身,擡起阿拉斯加厚重的前掌,将包帶扯出來,反手将書包遞給陳津北。

陳津北甚至沒有打開包,他只兩手輕按了按書包前後,氣體排除,書包瞬間癟下去,裏面一本書也沒裝,是個空包。

周許扭過頭,腳踢地面的碎石,裝沒看見陳津北的視線。

紅霞濃烈,将周許的發絲染上金橙的色澤,陳津北将周許的空書包甩到左側肩膀上,看向他的後腦勺:“翹課跑了,你記得拐去你外公那把狗牽回來,卻不記得裝兩本作業。”

陳津北用的是陳述語氣,語調平靜,沒帶任何情緒。

但多年相處,周許已然察覺到平靜下洶湧的波濤,他歷來是個會耍賴的,當即轉回來擋在陳津北前面。

陳津北被迫停腳,黑眸輕垂,看擋在面前的人。

周許被慣得太狠了,長到現在17,半點苦沒吃過,身上還保留着許多小孩般的習慣,此刻在大馬路上,他前傾身體兩臂摟住陳津北的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全壓在他身上。

他仰着頭向上看人,這個角度,他眼睫上翹,眼皮輕疊起花瓣般的褶皺,底下露出來的眼瞳幹淨又剔透。

他先委屈,控訴般說:“你今天怎麽這麽兇啊。”

控訴完就開始賣乖,裝乖的時候眼裏滿是誠懇,老實又委屈。

他說:“吳老師沒說晚上要物理測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錯了,我現在就去學校,去拿卷紙考試,去拿課後作業,不寫完我今晚都不睡覺了。”

換做是周許的外公外婆,被他這麽嘴甜地哄着,早該笑着什麽都答應他。

但陳津北不吃他這套,他捏住周許的肩膀,表情分毫沒變:“站好。”

陳津北擡手看一眼表:“我跟你們吳老師說了,晚上8:30你去他辦公室,單獨考今天這套題,至于晚自習缺席的課,晚上回家我看着你補。”

陳津北理了理周許折到內側的衣領邊,視線移到周許的臉上,重複他剛剛那句話:“不補完,晚上就不睡覺了。”

周許拖着書包再回班的時候,班主任正站在教室前面守自習,教室裏尤其安靜,他突然打了聲報告,便迎接了全班同學的注目禮。

班主任尚且年輕,威壓不夠,他看着周許怏怏的神色,輕皺着眉有心警告:“下個月開家長會,我會跟你父母好好聊聊。”

周許微偏着頭沒什麽反應,他爸媽早在十多年前就離婚了,他爸是大老板,分公司遍布各地,人永遠都在航班上,根本沒空着家,他媽是知名影後,更是只會出現在電影幕布上,而不是他身邊。

如果班主任能将他倆之中的任一個請過來開場家長會,倒是班主任有本事。

學生都在自習,班主任沒多說,讓周許進來了。

周許座位在班裏最後一排,他從前往後走,路上有男生将腳伸長到過道要來絆周許,這是男生們之間慣愛開的玩笑,周許眼睛都沒往下看,一腳踢過去。

他回到位置卻沒坐下,将書包放下,彎腰從桌簍裏翻出只筆,就又要往外走。

班主任站在前面問他又要去做什麽。

周許倒是老實答了:“去吳老師辦公室考物理。”

班主任改不了操心的習慣:“考物理你單拿只筆,不拿稿紙?”

周許哦一聲,但他的桌簍裏根本沒這種東西,同桌遞給他個新本,班主任才終于揮揮手讓他去。

考完試再從辦公室出來,已經到了晚自習下課的時間,周許微低着頭手揉後頸,逆着人流往教室走,沒防備旁側突然有人撲上來。

有男生重重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要将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小許,晚上跟老吳面對面1V1,爽不爽哇?”

還在樓梯上,他們就鬧起來,周許胳膊肘重重抵向身後男生的腹部,捏住他手臂要将他往牆壁上怼:“——爽你媽,要不然我現在送你進去爽爽試試?”

圍着一群的男生都是後面幾個班的,臭味相投行事高調,有人笑着罵周許:“你是傻.逼嗎?翹課翹一半還回來補個考試?”

周許松開按住人的手,擡指摳了摳自己的臉,也挺納悶:“陳津北來酒吧了,當面抓到我。”

話落,他視線在周邊梭巡一圈,立馬就要跳腳:“操!你們誰給他告密了?”

有人推着他往上走:“都不認識他,誰跑去給他告密啊。”

剛在教室裏伸腿絆他的俞琦偏頭問:“你就這麽怕陳津北?我看他平時挺溫和一人啊。”

周許輕哼一聲:“我不怕他,難道怕你啊。”

他将手上卷成筒的草稿本甩起又接住,想着陳津北那張總是平靜的臉,嘟囔着:“溫和?他脾氣是挺好,沒見他大聲說過話。”

周許慢吞吞補充完後半句話:“但我還是怕他。”

周圍男生爆發出哄笑,有人給他支招:“你跟他硬打呗,萬一打贏了呢。又不是你爹媽,哪有他總是管着你的道理。”

沒陳津北在的場合,周許被周圍人帶的,出口就是罵,他瞪一眼說這話的人:“滾,老子先把你打贏。”

至于後面那半句,周許提都沒提。

這群人等着他,是叫他晚上去網吧打游戲刷夜,周許一本一本把各科習題冊裝進書包,将頭搖成撥浪鼓:“不去不去不去,我要回去寫題。”

有人推搡他,說他沒勁,還有人扯住他胳膊不讓他動。

周許掙開他們,罵幾句滾,提上書包就從教室跑了。

傍晚那會,陳津北要将狗牽回去看着,像他這種常年霸榜的優等生,在老師那裏是有“特權”的,所以他直接沒再返校上自習。

家離學校并不遠,只有三站路的學區房,到家樓下時,周許有意繞到建築側邊往12樓看,書房的燈亮着。

周許刷住戶卡進電梯,擡手就按了數字12。

一層一戶的房型,周許的家本來在11樓,但家裏只有按時上門來打掃做飯的保姆阿姨,大複式空間碩大,也更顯空曠冷清,周許很少上11樓。

周許生下來就是外公外婆帶的,外公外婆的隔壁住着陳津北,周許跟陳津北做了十來年的鄰居。

但他們初中畢業那年,陳津北家裏為了方便他的學習,便舍了原先的獨棟,換了套學區房住。

那年暑假周家珍回家,摸着周許的頭問他想要什麽畢業禮物,周許眼也不眨,說要陳津北新家樓下那套房。

電梯“叮”一聲停在12樓入戶處,周許按自己的指紋進去,樓上樓下格局相似,諾大的客廳只有阿拉斯加垂着頭走來走去。

狗的運動量大,他們很少将六點兒關進籠裏,但陳津北有些潔癖,六點兒只能在客廳和陽臺,不能進書房與卧室。

周許将書包随便扔到地上,摟着大狗的脖子先跟他蹭了蹭,狗見着他親熱得往他身上撲,又激動地開始叫,周許手動合上六點兒大張的嘴,噓聲:“別叫。”

他安撫住狗,拖着書包往書房走。

狗随主人,周許自己也是個沒輕沒重的,他“哐當”一聲推開書房門又合上,将狗關在外頭。

“我考完了。”他甩着手跟陳津北說。

陳津北坐在書桌後,面前擺着臺輕薄的筆記本電腦,他像是已經洗過澡,露出來的上半身穿的是件黑色長袖睡衣。

聽見動靜,陳津北只輕掀睫,朝這邊看了一眼。

周許走過去,直接靠着坐到書桌沿上,他偏頭将自己的臉怼到陳津北面前:“我好熱啊,我跑回來的。”

他給陳津北指自己額角的汗:“你看。”

陳津北短暫停了手上動作,他擡手将周許的頭扶正,淡淡問他:“你的公交卡呢?”

公交卡是早就找不到了的,但周許又将頭偏着垂下去,他再次擋住陳津北看向屏幕的視線,說:“公交車人多,擠得很,不想坐公交。”

陳津北将電腦往旁側移了移,話說得漫不經心:“那就去洗澡。”

周許不喜歡陳津北對自己的冷落,他在陳津北面前也有霸道一面,他硬要陳津北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周許将書包甩到書桌上,把臺燈的燈罩都撞歪了,他按住陳津北一只手:“你說的,讓我回來就寫作業。”

陳津北的衣袖本來整潔,但被周許強硬壓住,瞬間就崩出了幾道明顯褶皺。

他終于徹底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看向周許,他的聲音從來不高、也從來不帶明顯情緒:“我還說了許多其他的,”陳津北問:“但周許,你又記住了幾句?”

書房的吸頂燈明亮但柔和,自上而下輕輕籠住陳津北。

陳津北的眼瞳是黑的、短發是黑的、身上的睡衣是黑的,但他的臉和露出的脖頸卻是冷白的,兩色一體,像他這個人,幹淨又嚴謹。

周許按住他的力道慢慢松了,他慢吞吞直起身體,擡手揉揉臉。

明明坐在高處,周許卻仍是自下而上擡眼去瞥陳津北,他的神氣沒了,聲音大幅度降低:“你上次說……不翹課是底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