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 24
第24章 Chapter 24
第二天一早, 天剛擦亮,樓道裏已經有人來往。
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有赤着上半身懶洋洋打着哈欠往公廁去的男人, 周許像個異類夾在其中。
不時有人将打量的目光擱在他身上, 又掃過立在他身側的行李箱。
周許冷着臉, 拉着行李箱,避開他們的目光。
身後的門板輕動, 陳津北終于出來了。
周許瞬間回頭,甚至綻出個笑來:“——陳津北。”
面前的陳津北背着包, 身上是簡單的T恤和黑牛仔褲, 渾身都是晨間才有的清爽潮意。
他面無表情看了一眼立在門邊的周許, 鎖了門, 然後就往外走了。
周許又趕緊跟上。
但腳踝太疼了, 還拖着個碩大的行李箱, 下樓的過程,周許走得很狼狽。
好容易出了樓, 周許小跑幾步終于走到陳津北旁邊,他擡起腕間的手表看了一眼:“這才6點多,你就要去學校了嗎?”
陳津北只往前走,并不理他。
周許自己接自己的話, 他盯着身側陳津北的臉看:“是趕早課嗎?确實, 我昨天從你們學校過來,也花了一個多小時。”
陳津北仍舊不理他,但眉間像是凝了霜,冷得很。
“你吃早飯了嗎?”周許又提起新的話題, 他一蹶一拐的,注意力全在陳津北身上:“我給你買早飯吧, 你能等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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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陳津北已經拐進了路口的地鐵站,地鐵站趕早高峰的人太多,人擠着人,周許怕跟陳津北走散,所以擡手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角。
微涼的手附上他的手背,只是下一秒,陳津北已經将他的手扯開了。
周許想再去抓,低頭擡頭的功夫,有個男人不耐地瞪向他:“你玷我做咩呀?系賊啊?”
他廢了功夫跟那人解釋自己有同伴,只是抓錯了人。
那人打量着他,明顯不信,問他的同伴在哪?
周許擡頭四顧,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但沒有一個是陳津北。
陳津北已經走了。
他連他的背影都找不見。
陌生的地鐵站裏,聲音和人潮自他身邊經過,他孤零零站在原地,像是再一次被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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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時候,周許定鐘點房洗了個澡,在樓下的便利店随便吃了東西,又去旁邊的診所給腳上了藥。
然後就又蹲回了陳津北的租屋門外。
等待陳津北回家的時間并不讓他覺得枯燥,他玩着自己的手指都能度過整個下午。
又是到了晚上11點多,整條走廊都安靜下來,陳津北才終于回家。
聽到樓口細碎的聲音傳來,周許立刻就站了起來跑過去。
他正正撞上回來的陳津北。
“陳津北,”他在夜色裏笑起來,叫人。
黑夜籠罩一切,但他仍能感受到陳津北的目光靜靜擱在他臉上。
周許微仰着臉任他看,又擡起手,試探般想要觸碰陳津北。
在他的指尖觸碰到陳津北的手臂時,陳津北終于出聲了。
他仍是那副劃開界限的口吻:“我以為我的話說得已經夠明白。”
周許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輕輕纏住了陳津北的手腕,他說:“對不起,陳津北。”
他望着陳津北的臉:“那就當是我做錯了,所有的所有,你都可以怪到我身上。”
周許不敢再提周家珍,他将話說得含糊:“所以我要安慰你,要哄你,怎麽樣都可以,我想陪着你。”
周許話落,周圍驟然安靜下來。
陳津北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擡腳往前邁了一步,他的鞋尖抵住了周許的鞋尖。
周許沒往後退,卻不防陳津北突然發難,提着他的領口将他往身後的欄杆重重一抵。
周許被欄杆撞得後背生疼,他的背後是9層樓的危險高度,前方是陰晴不定的陳津北。
他聽見陳津北的聲音,問他:“你算什麽東西?”
周許仍輕輕握着陳津北的手腕,那像是個把着陳津北的手腕來卡住自己脖頸的動作,他低聲說:“陳津北,我只是很心疼你。”
“我只是想讓你心裏憋着的恨,有個發洩的地方。”
陳津北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說:“周許,你不配。”
話音落下,他沒回頭地進了房間關死了門。
周許愣愣站在原地,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他輕輕握了握空落落的手指,慢吞吞回到了陳津北的房門外。
這天他照舊守在陳津北門外守了整夜。
腿不方便,陳津北又有意甩開他,周許總是跟不住陳津北,他只能成天成天地守在陳津北門外。
在他早出晚歸時,跟他同行短暫的一段路,單方面跟他說許多許多的話。
第十天的時候,這層樓的人都對突兀出現的周許見怪不怪了,因為颠倒混亂的作息和飲食,周許的受傷的右腳始終不見好,天氣異常悶熱,周許整夜整夜像是悶在漆黑的蒸籠裏。
他的臉色越發憔悴,人也越發瘦,甚至發起了斷斷續續的低燒,但他每天見到陳津北的笑沒消失過,想對他說的話沒停過。
晚上的時候,11點過半,周許下了樓去接陳津北。
站在路口等了會,遠處終于出現熟悉的人影。
卻不是他一個人,周許擡手揉了揉眼睛,确實,走在陳津北旁邊的,還有個穿着墨綠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孩。
女孩偏着頭,将手背在背後,正邊走邊笑着跟陳津北說話。
因為低燒有些混沌的頭腦驟然清醒,周許想起自己找到陳津北的原因——是某個暗戀陳津北的女孩的記錄貼。
兩個人已經走到近前,周許仍愣愣站在原地盯着他們看。
但女孩的注意力全在陳津北身上,仍在紅着臉跟陳津北說話。
“你該回去了。”是陳津北打斷了她,他的語調說不上熱情,但起碼不是面對周許時的不近人情。
女孩止住了自己的喋喋不休,但她眼睛一轉:“我一個人走出去,有點害怕。”
“是你自己要跟進來的,”陳津北偏頭往外看了看,說:“你的司機就等在外面。”
或許是習慣了陳津北的不紳士,女孩沒多糾纏,她聽話地跟陳津北說了再見,又說:“那……明天見。”
陳津北率先轉身離開,女孩站在原地無奈地跺了跺腳,才終于走了。
等人徹底走遠,周許才從陰影裏走出來。
他跟着陳津北的腳步,一圈一圈繞着樓梯往上走。
但不同于以往叽叽喳喳的許多話,今晚的他格外沉默,沉默到樓梯間只有兩個人規律的腳步聲。
等快到第9樓時,周許終于低低出聲。
他問前面的人:“陳津北,你要談戀愛了嗎?”
不管什麽時候,喜歡陳津北的人總是有很多。
這是讓周許相當無奈的事實,從前他想不明白自己的不樂意,但現在,他将自己對陳津北的獨占欲看得透透的,他很害怕有別的人出現在陳津北面前,奪走他的注意力、他的時間,甚至于,他的愛。
前方陳津北的腳步微頓,但只是短短一瞬,他說:“這跟你沒關系。”
明知道陳津北背對着自己,周許還是輕輕點了點頭,他低聲說:“好。”
又是被關在門外的一夜。
樓道裏一點燈光都沒有,悶熱的天,周許卻覺得渾身發冷,他抱着自己的膝蓋,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垂着眼,發了一晚上的愣。
第二天早晨,照樣是六點半前後,陳津北背着包拉開房門。
一如既往,打開門就見到了周許,但這次的周許不是擠在門縫邊朝他笑,這次的周許甚至沒站起來,仍蹲坐在原地。
他拉開門,周許背後沒了支點,就軟軟地要往地上倒。
陳津北眼疾手快,在他的額頭砸到地板前拽住了他,觸手的溫度是在夏日都異常的高,陳津北收起鑰匙蹲下身,看見的便是周許緊閉着眼的、燒紅的一張臉。
周許的膝蓋仍安分地縮在原地,短褲下,右腳腳踝包着的紗布邊沿泛着藥水染過的褐色。
陳津北蹙了眉,将手背輕輕搭到周許的額頭,視線往下,是周許幹裂泛白的唇。
他好像是真的,完全不會照顧自己。
樓道有人經過,好奇地将視線往倒地上的周許身上走。
陳津北将周許的臉轉向了自己懷裏,反手将他的行李箱推進了門內,攬着周許的腰背和腿彎,将他從地上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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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許是先是感受到喉嚨處灼燒般的痛,然後嗅到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再然後,他睜開了眼。
像是做了場格外漫長的夢,醒來只覺渾身疲憊。
但渾身幹爽,連日來的眩暈感消散不少,右腳似乎也被重新包紮了,那種劣質紗布的緊繃感全消失了。
周許睜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遲鈍地察覺到房間內的另一道陰影。
他轉過頭,看見坐在床邊的陳津北。
或許現在是半夜,房間的燈只開了一顆,朦胧光影下,陳津北背對着他,膝頭擱着臺筆記本電腦。
他的手指觸在觸控板上,正在快速滑動地看着電腦頁面,偶爾也輕敲鍵盤打兩個字。
周許盯着他的背影,眷戀地看了一會。
看他的後背、看他的肩胛、也順着往上,看到他的脖頸,看他擱在鍵盤上的手指,還看他被電腦屏幕的光映照的側臉。
或許看了五分鐘,也或許是十分鐘,周許終于動了,他坐起身,靠到陳津北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他的手繞到陳津北腰腹,同時将下巴搭到了他肩頭。
陳津北的動作一頓,清脆的鍵盤聲停了,他聽到周許沙啞的聲音:“我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了。”
周許慢吞吞地說:“陳津北,我不聰明,能想的招我都想了,能說的話,我也都對你說了,但你還是不願意理我。”
“我要怎麽做呢?”周許輕聲問陳津北:“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這一次,他抱住人的動作很輕,是陳津北一轉身就可以掙開的力道。
他貼在陳津北肩後,慢慢想着說:“事情發生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沒有一個人跟我解釋為什麽。我只知道你突然消失了,我一直一直在找你,最後都去警局報警了,然後才終于看到了新聞。但那時你已經走了,而到現在已經一年,幹爸幹媽還是不同意見我,你也不理我,至于周……”
周許在這裏頓了頓:“陳津北,從小到大,我什麽都跟你說,我不止一次說過,我不想認他,所以我更不可能知道他在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所以那天晚上我跟你耍賴,我說這件事情跟我沒關系,我說你不應該讨厭我,但沒有用,你還是生氣。”
前方的陳津北始終沒動,他沉默地坐在原地,沒推開周許,但也沒轉過頭來。
這對于周許都是難得的安寧,他用臉輕輕蹭了蹭陳津北的肩頭:“所以我說那你怪我吧,你都怪我,畢竟你才是最無辜的那個。”
“我始終不敢去想,幹爸幹媽的事情發生後,你吃了多少苦,你獨自來到香港,獨自住在那種破樓裏,你的生活全被打亂了,那時你也才剛高考完啊。去年你走的時候,也是沒辦法了吧。我很心疼你,陳津北。如果你把錯都算在我頭上,我會努力地去贖罪,但我那晚說出來,你好像……更生氣了。”
“所以我現在要怎麽做呢?”周許再次問陳津北。
病房安靜,周許靠在陳津北的背後,牆面上,兩個人的身影都疊到了一起,像只有一個人。
陳津北仍沒吭聲,但蒙昧光影裏,他喉頸的線條輕輕動了動,額角的青色血管隐現。
陳津北不說話,周許吸吸鼻子,只能自己說:“小時候,我寫字是你握着我的手教的,睡不着,是你給我講睡前故事,跟同學打架,也是你幫我打回去的。”
“什麽都是你在教我、在幫我,所以這一次,陳津北,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要怎麽做,你才願意理我。”
今晚的周許哭得很安靜,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但他的眼淚順着眼角滑下去,全滑進了陳津北的衣服裏,潤濕了一片,他知道,陳津北也知道。
“我是什麽好東西嗎?”陳津北終于出聲,他關了電腦,終于站起來轉過身看向周許:“你到現在還要賴着我。”
坐在雪白病床上的周許滿臉憔悴,露在外的皮膚比床單還要蒼白,只那雙眼染了一圈紅。
他仰着頭,探手去輕輕扯陳津北的衣角:“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最好的那個。”
各種情緒雜糅,他的眼淚根本止不住,他哭着說:“只有你。”
眼淚糊住了周許的眼,抹不幹淨似的,所以他沒察覺到在他哭的時候,陳津北的眼眶也紅了。
他只知道他話剛落下,陳津北已經探手來扯他的手腕。
陳津北動作很快,拆掉了他在腕間戴了快五年的手表,他撬開手表背後的保護殼,從裏面扯出個小小的電子芯片,他将東西扔在周許面前。
他按着周許的後頸讓他低頭:“看看,認識嗎?”
陳津北此刻的表情再不複他慣常的平靜,他已然處在崩潰邊緣,眼裏爬滿了紅色的血絲,他按着周許不要他擡頭:“認識這是什麽嗎?”
周許并不反抗陳津北突如其來的暴力,他順着他的意,埋着頭,去看那張小小的、沒有指甲蓋大的綠色芯片。
陳津北也低了頭,他靠在周許耳邊,一字一句說:“你14歲的時候,我送你手表,就在往你身上安定位了,這就是為什麽我要你別摘掉手表的原因。”
“你說得對,從小到大,吃飯睡覺我教你,學習品德我教你,是非觀我教你,愛好我教你,我什麽都教你都管着你,就連你該喜歡什麽東西,都是我去引導的,你半點不依我的,我就冷着你不想理你,所以你到現在,仍将我的話奉為圭臬。”
陳津北手指掐着周許的後頸不讓他擡頭,他靠在周許耳邊問:“……為什麽?”
陳津北突兀地,發出聲嘶啞的笑聲,他說:“周許,你想想你是怎麽教六點兒的,我就是怎麽教你的。”
“我把你當個玩意兒,把你當個練手的試驗品,”陳津北說:“我跟馴條狗一樣的馴你。”
“六點兒,病了。”始終沉默的周許突然出聲,他哭着說:“陳津北,六點兒在去年冬天生了場大病,它老了,現在總是蔫蔫的,不吃東西,也不叫、不跑了。”
周許扶着陳津北的手臂擡起頭來,他用淚眼望着陳津北冷峻的臉:“外公說,六點兒快死了。”
陳津北都那樣說他了,軟弱哭着的周許還是依戀地将額頭貼到陳津北腹部:“如果不是因為找到了你,我是要回家陪六點兒的。”
他說:“我舍不得它,可是……可是我更舍不得你。”
眼淚把周許的睫毛黏在了一起,他一邊哭,一邊撿起陳津北摔在床上的手表和芯片。
他笨拙地将芯片貼到原本的位置,他問陳津北:“陳津北,人為什麽要長大啊?我成年了,六點兒老了,你不理我了,幹爸幹媽也不見我了。”
他也徹底不認周家珍了。
18歲象征成年的那個生日,像是一場洶湧襲來的噩夢。
周許将手表扣到自己手腕上,他仰頭看向陳津北:“如果我永遠都是16歲就好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終于看見陳津北時,他才發現,陳津北的臉上有滴淚。
陳津北紅着眼,臉色已然平靜下來,從他的表情,已經再看不到任何情緒。
但那滴淚從陳津北的眼角逸出,正在很慢、很慢地滑落下來。
燈光反射在那滴淚裏,像是顆珍貴的鑽石。
周許瞬間慌了神,這是他第一次,見着陳津北的眼淚。
他搖搖晃晃從床上站起來,着急地用兩只手臂去摟抱住陳津北的頭臉:“……陳津北,你別難過。”
陳津北在哭,周許卻哭得比他更兇。
他将陳津北的頭抱在自己懷裏:“你不是壞人,你是對我最好最好的人。”
他自己號啕般哭着,卻急着跟陳津北說:“……你不要哭,你沒有對我不好啊,因為你,我才長到這麽大的,小時候誰都不管我,就只有你,只有你了。”
“你把我養大的,陳津北。”周許将自己的眼睛埋到陳津北的黑發間:“你想怎麽對我,我都願意……”
牆壁上挂鐘的時針已經走到了數字三,窗外黑得徹底,病房只開了一盞小燈,小燈的光暈籠罩住了抱在一起的兩個人。
一個站在地上,一個站在床上,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着寬大的病號服。
穿白色病號服的那個背影已經足夠單薄,卻仍在用盡全力,去摟抱住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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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抱着的時候,周許的哭聲都漸漸停了,但卻仍在低聲安慰陳津北,他緩緩用手去捋陳津北的後背。
安寧的氛圍是被陳津北打斷的,他退開兩步掙脫周許的懷抱。
周許一愣,自己的右手已經被陳津北擡了起來。
陳津北眼眶是紅的,卻擡眼,用微啞的鼻音問周許:“血都倒流了,你沒感覺?”
話落,或許是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閉了嘴,只沉默地按了床頭的鈴。
然後他扯了把周許,讓他坐到病床上,坐好。
周許都順着他,但他确實是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手背上還挂着輸液針頭,他看一眼手背鼓起的包,又看一眼輸液管裏鮮紅的血液。
他朝陳津北笑了笑,說:“不疼的。”
他的聲音更啞,但他絲毫不在意,仍盯着陳津北看。
陳津北站在床邊,偏了偏頭,避開他的視線。
護士敲門進來,給周許摘了手上的挂針。
她用粵語責怪地問陳津北,問怎麽搞得這麽嚴重,讓他看護病人時不要大意,說周許那只手這兩天都不能再挂液體了。
護士說得太快,周許沒完全聽懂,他轉頭去看陳津北的臉,只看見他沉默地用棉球按住他地手背,低低嗯了一聲。
周許擡起空着的那只手去摸陳津北的臉,問他:“她在說什麽?”
陳津北将他那只手摘下來,放進被裏:“今晚上不輸了。”
他盯着周許,言簡意赅:“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