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聞序臉上肌肉微微一僵,見瞿清許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上衣穿好,看着那段紙片似的腰身一晃,隐沒在服帖的布料之下,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你……你說,我聽着就是了。”

他小腿碰到木質的椅子腿,慢半拍地撐住扶手坐下,想了想指指床頭:“把大衣穿上,坐下說。”

屋內的空氣帶着幹燥的、秋末凜冽的氣息。瞿清許不帶感情地一笑,眼角眉梢染上隐約的疲憊,撈過大衣在床邊坐下,留給聞序一張清秀俊朗的側顏。

沒等說話,他反而先嘆了口氣,千頭萬緒湧上來的那一刻,人往往趨于無言凝噎,言不由衷。

仿佛看出他的情緒波動,聞序收起剛剛疾言厲色的模樣,試探着問:

“方——你腰傷是怎麽回事,是先天的,還是受過傷?”

瞿清許阖眼。

“是受過傷。”他說完停了停,閉着的眼皮下雙眸微微顫抖,嘴唇抿緊。

“誰幹的?”

良久,瞿清許睜開眼睛,濃黑的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戚戚的顏色。

“就是剛剛你見過的那個alpha,陸霜寒。”

聞序一驚,驟然坐直身體!

“你說你腰上的傷是——”

“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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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清許聲音很輕,卻足以讓聞序的話語戛然而止,“剛剛如果被他看見,或者那姓劉的話傳到他耳朵裏,我和楚江澈這些年來準備的一切,就都完了。”

他手撐着床沿,單薄的衣料下瘦削的肩頭撐起戰栗的弧度。

聞序震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換了口氣,強抛開心頭複雜的思緒,問:

“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瞿清許瞥他一眼。

“你應該問,五·三一之後,我們的人生為何會有交集。”

他說。

聞序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

套房內,燈光将床頭落寞的影子拉長。

“我的确并非方家的獨子。”瞿清許緩緩道,“但五·三一那天,同樣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噩夢。”

“我父母是首都的公職人員,他們也和楚家一樣,曾經反對過控槍案的推行。那年我才二十歲,五·三一當天,首都治安短暫陷入崩潰的那兩個小時裏,那群猖獗的黑丨幫受某人的吩咐,闖進我家中……”

聞序心裏咯噔一下,已經反應過來,果然緊接着聽到瞿清許說:

“我父母用命為我換來了逃跑的時間,可我還是被他們從橋上推了下去……那些人以為我淹死了便沒有再去确認,所幸我命大,只是嗆水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卻連住院的錢都交不起,除了一條爛命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剩了。”

聞序喉嚨嘶啞地問:

“然後呢?”

“這個時候,陸霜寒出現了。”

瞿清許漆黑的瞳孔愈發空洞,幽幽一聲嗤笑。

“那時候陸霜寒還沒坐上總巡的位置,只是戰區的巡視員。他替我交了住院費,告訴我他是五·三一案子的負責人之一,一定會為我父母讨回公道。我沒得選,只能相信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你就沒想過,他接近你別有用心?”

“怎麽可能沒想過,”瞿清許濃密的睫毛微微一抖,扯了扯嘴角,“那時我無家可歸,他給過我很多次暗示,可想為父母報仇雪恨的心情壓倒了一切。”

聞序預感到什麽,心髒陡然揪緊。

“他暗示你什麽?”

瞿清許終于轉頭,默默看了他幾秒,自暴自棄地笑出聲來。

“以身相許啊,”他抓着大衣的手用力到青筋繃起,語調卻輕松,“他從醫院那兒得知我和他的信息素匹配度極高,所以想要和我結婚,讓我用信息素報答他。”

刺啦——!

椅子腿在木質地板上摩擦,發出尖銳的嘶響。

聞序猝然起身,難以置信地看着瞿清許,眼眶因驚詫而瞪大了,連唇色也都霎時發白。

“他怎麽會……”聞序喉結一動,喉嚨裏不知何時一陣刀割的疼,“他為什麽?”

瞿清許像看孩子似的,笑得愈發溫和。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相中了我高匹配度的信息素。”他說,“在我們成為……名義上的夫夫後,陸霜寒慢慢暴露了他的本性,他開始強行從我腺體內提取信息素,只要我有所反抗,等候着的就是——”

他輕輕歪了下頭,意指自己的身體,“這些。”

轟隆隆的耳鳴席卷而來,聞序被人扼住脖頸般發不出聲音,眼神直勾勾挪下,盯着瞿清許束在腰帶裏的流暢腰線。後者心有靈犀地主動補充:

“當時我被囚禁在陸家,音訊隔絕,好在他家的保姆憐憫我,偷偷告訴我她的這位主顧就是指使黑丨幫滅口的主謀。腰上的傷,就是當時我發瘋一樣跑去找他對峙時,他在我身上留下的。”

瞿清許轉過頭,不再看聞序的臉,望向窗外的雪山。

“他很聰明,打在我腰上的這顆子彈要不了我的命,也不會讓我落下殘疾。只是這彈片留在我體內,日久天長,骨骼都磨得變了形,再也不能吃力罷了。”

他輕描淡寫,“我猜,不讓自己的手沾上一絲鮮血的虐殺大概也是他的樂趣之一。可惜我命太硬,始終吊着一口氣,讓這場鬧劇持續了三年都不肯落幕。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抓住他不在時陸家看守的漏洞,跑了出來……”

明月郎朗,從陽臺的玻璃門外灑進一地銀輝。瞿清許眼裏粼粼的光芒也随着那風中舞蹈的帷幔一同閃閃地躍動,滿臉沐浴着素白的月光。

聞序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逃出來,逃去哪兒?”

“不知道,”瞿清許搖頭。聞序默然站了一會兒,向床頭走來,他沒有看,自顧自往下說,“我沒有目的,只是想離陸家遠一點,最好離開聯邦,去到天涯海角躲起來……就在馬上要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遇到了楚江澈。”

聞序腳步一頓。

瞿清許:“楚江澈在北國讀軍校,因為家門不幸,他的資金來源幾乎被斷絕,活得同樣拮據,全靠國內的竹馬替他操持他母親的産業來接濟他。我們了解到彼此都是陸霜寒操縱下的受害者,那時候也是他勸我振作起來,和他一起韬光養晦,以待來日。”

聞序深邃的眉眼裏劃過一抹掙紮。他抿緊唇,走到床邊,停在瞿清許身側。

瞿清許依然慢慢悠悠說着:

“至于楚方兩家的關系這點,我和他始終沒有騙你。楚家對方廣祿有恩,他同意我以他兒子的身份回國行動,也是因為我向他保證過,不論成敗,一旦我身份暴露,便會對外聲稱全是我一人所為,冒名頂替也是我自己的主意,絕不會讓方家成為共犯。”

聞序走到他身旁時,瞿清許剛好擡起頭,漆黑的瞳孔裏倒映出青年那張英俊周正的臉。

四目相對的一刻,瞿清許柔和一笑。

“聞檢察,是準備帶我回去認罪伏法了嗎?”

他問。

聞序沒說話。過了會兒他俯身,瞿清許則像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般,坦然閉上雙眼。

他以為聞序會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桎梏起來。可那溫熱的指尖與青年擦過,下一秒,搭在膝頭呢子大衣于掌心慢速滑動,被輕輕抽走。

瞿清許倏地睜開眼。

“先披上。”

嘩的沉悶一聲,厚重的包裹感壓住單薄的肩。

瞿清許愣住,呆呆地擡起手攏住衣襟,看向垂眸望着自己的聞序。

後者一貫嚴肅的臉上,滿是沉痛的哀傷神色。

“如果早知道他對你做過這些不可饒恕的事,”聞序嗓音低沉,“剛剛面對他時,我絕不會是那樣的态度。”

瞿清許的心跳錯亂了一拍。

“你為什麽……”他咬緊牙關,聲音顫抖起來,“你為什麽不問我那個問題?”

聞序反而比最初冷靜多了。

“什麽問題。”

他反問,卻仿佛在引導。

瞿清許仰頭看着聞序,整個人覆蓋在青年高大的陰影之下,唯獨瞳孔深處的光猛一緊縮。

他喘了口氣,卻還是沒忍住開口時一聲細碎的哽咽:

“為什麽不問我,陸霜寒有沒有強迫我做那種事?”

聞序眉眼一動,并沒報以寬慰或安撫的笑,卻緩緩伸手,骨節分明的指尖輕觸瞿清許臉側微微淩亂的發絲,替他掖到耳後。

瞿清許的眼角頓時染上了哀拗的紅,咬住下唇。

“我沒有讓他碰我,”他委屈而固執地解釋,“那三年我始終不肯,為了這個他沒少折磨我,可我寧願死也——”

“肮髒的人是他,不是你。”

最後幾個字還沒吐出,生生截斷在嘴邊。

瞿清許雙唇微張,恍惚地看見聞序表情微不可察地一動,沉聲說:

“之前你說這些年我吃了不少苦,其實你也一樣,對嗎?這一路堅持下來,你比誰都不容易,心也比任何人都幹淨。不管他使過多下流的手段,我都……”

他舔了舔嘴唇,短促地苦笑一下。

“我不在乎,真的。”

瞿清許看着面前的年輕alpha。長款灰風衣和黑色高領衫勾勒出聞序修長寬厚的身材,青年距他不到半米之遙,俯首看向他時,如山傾垂憐,沉穩得令人心安。

有那麽一秒鐘,瞿清許恍惚間察覺,他們的話都越界了。

他以什麽身份向聞序解釋?

聞序又以什麽身份說不在乎?

可一切放縱的念頭,都随着下一刻聞序的張口而灰飛煙滅。

“有我在,不用怕。”聞序重新伸出手,“有什麽離開這兒再說,走吧,我們回家。”

*

座談會進行到尾聲,會場裏人群已開始自行活動。陸霜寒站在玉鸾山莊的頂層露臺上,看着夜色之下一束随着行駛而上下起伏的接駁車燈停在山莊鐵栅欄門口,等了會兒,随後緩慢移動起來。

他端着高腳杯,手腕輕轉,晃着杯中血紅的液體。

有人走上來,陸霜寒沒有回頭,看着那車燈照亮了蜿蜒的山路,漸行漸遠。

“總巡。”來人敬禮。

陸霜寒目光随着被路燈點亮的盤山道遠眺,明晃晃的車燈在山腳下格外顯眼,車身融于暗夜裏,像深海裏一意孤行的扁舟。

“最高檢紀檢部門的那個聞檢查,”他突然問,“叫聞序?”

“是,總巡。”

“秩序的序?”陸霜寒又問。

身後的下屬:“應該是的。”

陸霜寒眼角眯起狹長的線,勾了勾唇。

“這樣麽,”他突兀地嘆了聲,“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下屬低頭站直,沒搭腔。

陸霜寒把高腳杯舉到唇邊,頓了頓:

“去查一下這個聞序的背景,盯緊他,讓陳泳定期找我……”

陸霜寒轉念想了會兒,“不,你直接找我彙報。”

“是,總巡。”

來人退下了,帶上門。露臺上寂靜無風,陸霜寒目送着接駁車駛遠,終于将杯中紅酒一飲而盡。

“和卿卿口中的那個人,還真有幾分像。”

陸霜寒自言自語着,随後對着車子離開的方向舉了舉杯。

“雖然有賭注在身,不過……”他不以為意地一笑,“看在卿卿的面子上,祝你好運,聞檢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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