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夜晚,偌大的方宅有種無人的空曠。

大門輕輕推開,聞序像近來每天那樣跟着瞿清許進屋,看着他疲憊的背影,忽然說:

“難怪之前你說,這裏沒有治你腰傷的藥。”

瞿清許沒吭聲,換了鞋,路過客廳時把大衣脫下,随手扔在沙發靠背上,另一手抵着巴掌寬的後腰捶了幾下。聞序不知怎的看得眼熱,緊随其後追上來:

“在套房,陸霜寒走了之後,你當時受了驚吓,散發了……散發了不少信息素。你信息素是玫瑰味的?”

他們一路上樓,來到主卧。瞿清許渾身骨頭縫裏都疼,單手掐着腰在床邊坐下,喟嘆地出了口氣。

“你個alpha問我一個omega的信息素,有點不合适吧,聞序。”

聞序一哽:

“喂,好歹我還沒追究你這個冒牌少爺的——”

“換衣服。”

睡衣輕飄飄地砸到聞序懷裏,後者氣哼哼地嘟囔了兩句,還是乖乖抱着衣服走到門外,對自己只能苦哈哈地在走廊換衣服、而假方少爺卻堂而皇之地待在卧室這事似乎完全沒感到什麽不對。

他們隔着一扇門板各自更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過後,瞿清許聽見門外的人又不死心地問:

“既然你不是方鑒雲,那你是誰,我以後該怎麽稱呼你?”

瞿清許系上扣子的指尖一停。

“我本人是誰重要嗎?”他走過去給聞序開了門,“如果想高擡貴手放我多茍活一段時日,不如該怎麽叫就怎麽叫,在外人面前也省的口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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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序果然滿臉不贊同地看着他。

“話不是這樣講的。”聞序反駁,“別以為我聽不出,你話裏話外都在把我往外推。你心裏很清楚我是不會告發你的,為什麽還要對我有防備?”

瞿清許瞳孔裏光影一錯:“我沒有防備你,我……”

來到聞序身邊這段日子裏,他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無力與有苦難言。青年沉吟片刻,搖搖頭,把腦後的發簪拔下,放在床頭櫃上。

“最不堪的事都和你說了,我有什麽怕的,分明是你多心,揪着我的身份不放。睡了。”

“你——”

聞序一口氣憋在胸口,沒等說你這是倒打一耙,卻眼看着瞿清許蓋上被子,只剩下半張小臉在外面,黑漆漆的雙眸貓咪似的眨了眨,烏黑發絲在枕上鋪開,如細密的綢。

“關燈。”

瞿清許弱弱地說。

聞序咂了咂嘴,沒好氣地一把拍了下牆上的開關,悶頭走到另一邊,上床。

“以後你少跟我——”

他咂摸了一下。恃靓行兇?恃寵而驕?好像都怪怪的,哪裏不對勁兒。

罷了。聞序煩躁地揉揉頭發,拽了下被子,扭頭看向快要裹成一團的毛毛蟲:

“被子分我點,想凍死人啊。”

瞿清許閉着眼睛背對聞序躺着,裝死似的一動不動。聞序嘿了一聲,把手探進被子裏面去,他以為對方是要和自己搶,下意識拽緊了被單,忽然感覺到一掌溫熱隔着單薄的睡衣料子貼上了他後腰。

他驚得一抖:

“聞序!”

“——我看看你的傷是怎麽回事。”

他毫無準備,想要掙紮,可聞序的掌根托住他尾椎骨,修長的五指隔着一層睡袍,輕輕描摹那塊歪曲突起的骨骼的形狀。

瞿清許像被捏住七寸的蛇,瞬間不敢動了,呼吸愈發加重,連帶着裹着的被都肉眼可見地開始顫抖。

“你又不是大夫,”他嗓音戰栗,音調随着青年的手指拂過某幾處時崩潰地拔高,“我、我這腰早就沒得治了……嗯……!”

軟綿綿的尾音落下,聞序手上的動作戛然而止,在他後腰摩挲了兩下,最後抽出來。

瞿清許臉埋在被子裏兀自喘了會兒,緩了緩,這才咬着牙披着被子起身,和坐在床上的聞序面對面。

“聞序你能不能別總是不打招呼就對我動手動腳——”

“這病不是治不了。”

瞿清許一愣。

聞序盯着他,認真地加重語氣。

“你骨頭裏的彈片,嵌的位置并不深。你之所以不能受累和劇烈運動,也是有脊椎神經被彈片損傷的緣故。只要做個手術取出碎片,再好好休養……”

瞿清許忽然說:“我不做手術。”

聞序臉上的表情一下嚴厲起來。

“為什麽,”他問,“你消極治療?”

瞿清許垂眸。身量颀長的年輕omega裹着被子,發絲也蹭得翹起來幾根,像只落寞卻漂亮的小黑貓。

“沒錢。”

瞿清許小聲說,“我不是方鑒雲,沒有那麽多資本也沒有那麽多時間修身養性。離開陸家後,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在為了複仇掙命,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比肉丨體上要痛十倍。你能體會嗎,聞序?”

聞序還欲說服他:

“可是你的傷再拖下去,會危及生命!”

瞿清許忽的莞爾。

“聞序,”他輕喚他,“如果我現在建議你,等到功成名就飛黃騰達之後,再風風光光去尋回你的心上人,你等得及嗎?”

聞序狠狠一怔。鉛灰色的瞳孔深處倒映出那張淡淡的笑靥,明明表情是微笑的,他卻共感似的湧起一陣酸澀的哀傷。

“——好,”許久,他嘴唇嗫嚅,“就依你,還叫你方鑒雲就是了……”

嗡嗡的震動聲傳來,打破了這份靜谧。

瞿清許迅速挪開視線,拿過手機,對聞序照亮一下,當着他的面按下免提。

聞序眼神倏地一動。

“喂,座談會已經結束了,怎麽找不到你和聞序。你人在哪?”

是楚江澈。二人對看一眼,接着瞿清許開口:

“出了點情況。陸霜寒主動找上來了,應該是知道聞序要重審五·三一,打算震懾他一下。”

電話那邊楚江澈沉默兩秒,倒也沒太意外:“我就說為什麽總是感覺怪怪的,這下反而說得通了,改革派按捺不住是正常情況。他發現你沒有?”

“當然沒有。”瞿清許淡然回道,“不過今天碰見了那個劉義信,那家夥大概是來玉鸾山莊談項目。我不小心叫他認出來了。”

這下楚江澈倒吸一口涼氣。

“他怎麽——”

那頭很快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言語間甚至罕見地帶上一些自我安慰的色彩:“無妨,總有補救的餘地。聞序沒發現吧?”

瞿清許抱歉地幹笑兩下。

“當時我倆就在一起。實在瞞不住,我就把假扮方鑒雲的事和盤托出了。”他對聞序招招手,“我倆現在回了方宅,他就在我對面坐着呢。聞序,跟江澈打個招呼,喏。”

聞序尴尬地摸摸後腦勺:

“呃……哈咯?”

“……”楚江澈:“你和他坦白到什麽程度了?”

瞿清許心裏噔的一下,卻見聞序濃眉一皺,搶白道:

“你這話也太沒邊界感了吧,就算你倆要找姓陸的報仇,也不代表他做什麽都需要得到你首肯。除了名字,方鑒雲什麽都跟我說了,但我也不介意,畢竟誰還沒點不願提及的過去呢?他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哈,楚大軍官!”

暗自汗顏的瞿清許:“……”

無力吐槽的楚江澈:“……”

無語歸無語,正事還是要說。楚江澈清清嗓子:

“既然你倆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那我也開門見山了。最近你們抓緊時間調查一下不夜城那些殘黨,陸霜寒這人防備心很重,如果他趕在咱們之前找了個由頭把殘黨一網打盡,翻案的取證工作就更困難了。”

瞿清許:“明白。我和聞序調查時也發現,陳泳和譚峥的交易很蹊跷,翻遍了聯邦的銀行、交易所,始終沒有洗.錢的跡象,事後看來是沒走什麽正道。這事交給我們兩個好了。”

楚江澈不再啰嗦,叮囑幾句細節,挂了電話。瞿清許把手機放好,就要躺下,聞序卻沒有就寝的意思,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

“那個劉義信怎麽辦?”

他忽然問。

瞿清許這次好心地施舍給聞序小一半被子,揉了揉眉心:“那家夥确實讓人頭痛,我和江澈暫時拿他沒什麽辦法。”

“這人的存在對你的威脅太大。”聞序思考一會兒,忽然下定決心似的重重點點頭,“——我有辦法了。明天上午你在這兒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

瞿清許先知附體般,頭頂飄過一陣不妙的涼飕飕感。

“你要幹嘛?”

“前些日子陳泳派人來追殺我,陣仗鬧得天大,那滿城風雨你都忘了?”

聞序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挑挑眉毛,“明天警察那邊要來人問話。那個什麽劉總的事兒你甭管了,包在我身上。”

瞿清許一臉迷惘地看他,想問“警察問話和劉義信有什麽關聯”,只見聞序啧了一聲,伸手把青年的長發揉得更亂,見他不滿地瞪自己,噗嗤一下樂了。

“睡吧方少爺,啊。”

青年不一板一眼時,低沉的嗓音如秋日暖陽,溫和得令人沉醉。從前陰陽怪氣地喊他少爺也就罷了,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叫了這麽一聲,瞿清許的臉驀地滾燙起來。

他把被子拉高,遮住抿緊的唇。

“原來你也會油腔滑調。”他氣鼓鼓地嘀咕完,阖上眼睛,“那就按你說的辦好了,晚安。”

*

翌日,首都警備部大樓。

“聞檢察,技偵那邊已經收到當時您提交的錄音了,這邊還有些問題麻煩您配合我們接受調查。”

會議室內,聞序站起身,同幾位穿着特警制服的警官一一握手。為首那個意外的年輕,看樣貌甚至不排除是omega的可能,倒确實有點颠覆聞序對特警這一行的刻板印象。

“聞檢察,這位是特警局的幹部首席。老城區的槍擊案上面非常重視,特意加派我們協助專案組進行偵破工作。”同行的人解釋。

“我姓傅,叫我傅警官就好。”

這幹部倒沒有位高權重者一貫的作風,和氣地補充道。

待衆人落座,聞序問:

“傅警官的意思是,刑警專案組裏特別允許你們加入?”

“是,”傅警官好脾氣地答道,“畢竟六年前軍部力主控槍至今,還是首次遇見這種惡性案件,受波及的還是最高檢的檢察官,考慮到對方可能有二次作案,才從特警局抽調人手保護您的安全。”

聞序看了坐在桌旁的一圈特警,不再追問。

這話其實有點經不起推敲。

哪怕沒有方鑒雲和楚家,聞序也并非感受不到,在自古便民風尚武的聯邦政壇內部,軍方的力量一直舉足輕重,甚至隐約有着要左右政局的趨勢。陸霜寒的存在,不過是現在大環境下的一個縮影。

而特警局,更是當年警備系統在前些年的政丨治鬥丨争失敗後“割讓”給軍部的一派勢力,名義上主管治安□□,近幾年實則淪為軍部的白手套,明裏暗裏給軍方擺平過不少麻煩。

讓站隊如此敏感的特警局插手矛頭直指武裝部的案子,豈不是賊喊捉賊?

聞序不動聲色:

“了解了。您想知道什麽?”

傅警官道:“聞檢察,案發當晚的作案人數您能回憶起來嗎?”

“天太黑沒看清,似乎不少于六個。”

傅警官:“您和武裝部的陳泳見過面嗎,或者有沒有社交上的交集?”

聞序幹脆道:“沒有,我是直到最近調查某個指控案時,從被舉報人的搜證現場發現了和他有關的資料,才得知陳泳這個人。”

“請問您當時是如何逃脫追殺的呢,聞檢察?”傅警官把手肘搭在桌邊,傾身問,“在那種情況下,即使是我們這些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也不敢保證自己百分之百能活命。您是怎麽做到的?”

聞序臉色不變,觑起眼睛。

“我被追至一條窄巷,也許是腎上腺素的作用吧,”他每說幾個字便停下來斟酌一會兒,“不知道我哪來的力氣,居然從牆上翻了過去,他們開了車,但是想繞路過來要費很長時間,我趁機藏了起來,躲過一劫。”

說完他閉緊嘴巴,抱着胳膊靠坐回椅子裏,回望着年輕警官。後者那雙琥珀色的雙眼溫和而冷靜地盯了他幾秒。

“不用記錄了。”

這幹部絲毫沒轉臉,擡起手微動了動指尖,左右兩位記錄的警員立時停筆,遵從卻面帶不解。聞序見對方起身,也跟着起來。

“聞檢察,我突然想起專案組有些情況。”傅警官說,“這裏一會兒還有會,我帶您去休息室稍等片刻,麻煩了。”

*

幾分鐘後,兩個青年的身影卻出現在大樓外的花壇邊。

“傅警官特意叫我出來,有什麽事?”

聞序問得直白,對方倒也不介意,微微勾唇。

“聞檢察,您逃脫那些人追擊時做的事,應該和剛剛您在會議室裏說的情況有所出入吧?”

聞序眸光一暗,聽見傅警官道:

“刑警隊的同事在案發地發現了碰撞、起火而報廢的車輛,其中有兩輛都有被子彈射擊的痕跡。聞檢察,現場騙不了人,您應該清楚的。”

聞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傅警官,不妨有話直說。”

那首席幹部輕笑一聲。

“您想多了。”他說,“只是我的一點忠告,以後遇到其他人盤問的時候,記得提前想好把這裏圓過去。”

聞序一怔。

“你……你不是——”

傅警官轉頭看向總部大樓對面廣場上聳立的旗幟桅杆。

“聞檢察,我知道你的疑問。”他平靜地說,“其實有些案子,查與不查,結果都自在人心。中央戰區的手段我和我的戰友見過太多,可人各為其主,大家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這次槍擊案查到底,對你并不見得利好。”傅警官深望着他,“希望您有個準備,這案子最後只會無疾而終,雖然很遺憾,可這已是我能盡可能為您争取到最大的公平了。”

聞序看着這年輕警官的眼神,頓時變得有些不一樣。

“這是特警局的意思?”他問。

這警官搖搖頭。

“如今這世道,人人都身不由己。我剛剛說的話,與任何人無關。”

聞序一時肅然起敬。

“傅警官的提醒我記下了。”

他誠懇道。傅警官笑笑:

“你不覺得我是在賣你人情就好,就當交個朋友了。咱們在外面待的差不多了,該說的也都說過了,進屋暖和一會兒吧,聞檢察。”

那警官要進樓,聞序忽然叫住他:

“傅警官。”

對方嗯了一聲,回身看他。聞序沉吟一下:

“既然交個朋友,我這還有個不情之請。”

“當然可以,”傅警官仍舊笑得随和,“你說。”

“我想查一個人,但在我單位的權限內查不到。”聞序說,“姓劉,是義信集團的老總。不知道傅警官有沒有門路?”

對方看了他一會兒。

“我倒确實有稅政總署的朋友。”他說,“只是,冒然調查平民,我需要聞檢察給我朋友一個理由。”

聞序臉上難得也露出一絲笑容。

“給你朋友送個大業績。”他幽幽道,“運氣好的話,可能也能送傅警官你一個。要不要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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