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過了很久,聞序方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控槍案推行六年了,居然還有商家敢制作這種形狀的飾品……我也沒想到,陸總巡你也真的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陸霜寒在沙發對面坐下,看着仍渾身緊繃,強裝鎮定的人。
“坐,聞檢察。”陸霜寒悠悠然道,“哦,您誤會了,這項鏈上的子彈是真的。”
聞序腦子裏嗡的一聲。他機械地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只感覺血氣都從腳底陣陣上湧,腦內的每一條血管裏的血液都急速流淌,太陽穴開始爆發出劇烈地刺痛。
他不該分心的。可無論是陸霜寒意味深長的微笑、把玩着手中那枚銀色子彈的閑适姿态,還是耳機裏瞿清許克制不住的崩潰的喘息,一切線索,都指向了一個他不願面對的,瘋狂的真相。
這枚子彈,莫非就是……
“聞檢察,這項鏈上的子彈,說起來大有來頭。”
陸霜寒的聲音打斷了令他頭痛欲裂的游離。
“你試過狩獵嗎,聞檢察?”
他問完頓了頓,見聞序怔怔的沒什麽反應,滿意一笑,有條不紊道:
“如果你和我一樣嘗試過,相信你也會不可自拔地愛上那種感覺。獵物的生和死完全掌握在你一念之間,你可以先試着放跑他出去,給他以希望,在他認為自己要逃出生天時,毫不猶豫地給予他致命一擊……”
陸霜寒撚起那枚子彈,“這枚子彈,就是我一次狩獵時開槍留下的。因為那個獵物對我很有意義,作為紀念,我特地把子彈取出來補做成了項鏈,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那種感覺。”
怒火幾乎要将聞序吞噬,青年聽見耳機裏顫抖的氣息,咬了咬後槽牙,強忍着憤怒問:
“就為了紀念你最成功的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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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陸霜寒玩味地看着有些磨舊的子彈頭,“紀念我最失敗的狩獵,因為那獵物逃跑了。”
“在我手上逃跑的,他還是頭一個。”
聞序的心重重一沉。
陸霜寒特意隐去了獵物二字,語焉不詳的,邊說邊深望了聞序一眼,“對了聞檢察,我都忘了問,作為賭注,你本打算讓我給你什麽?我很好奇聞檢察這種看起來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的檢察官,想從我這獲得何種戰利品。”
聞序輕輕吸了口氣,寬闊的肩線都因此而略微緊繃。陸霜寒視若無睹,把項鏈繞了兩圈纏在手腕上,将子彈夾在指尖,暧昧地揉搓兩下。
耳機裏傳來一聲破碎的喘息。
聞序阖了阖眼。再睜開時,青年的眼中卻恢複一片篤定的清明,瞳孔仿佛一片寧靜幽深的潭。
“要是我輸了,”他道,“陸總巡又舍得拿出什麽?”
遠遠的,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陸霜寒無動于衷,甚至微笑起來。
“當時我說得出,自然什麽都舍得給。”陸霜寒說,“不過前提是你得贏。聞檢查覺得我是那種沉不住氣的人麽?”
聞序沒說話。陸霜寒傾身向前,慢悠悠繼續道:
“是你自己提出以今天上午為限的。聞檢查,如果你輸了,我的條件是要——”
“報告!”
急促的敲門聲。陸霜寒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回頭看看半掩的門外緊張得直吞口水的憲兵,不滿道:
“有事一會兒再說,沒看見我正在……”
他的視線忽然停留在憲兵手裏拿着的文件上。
幾乎是一瞬間,陸霜寒的臉色頓時變了。
“總、總巡,”小憲兵唯唯諾諾,敬了個禮,哆嗦着進門,伸手把文件奉上,“最高檢發來的加急密件,說是有重大案件要重申,涉及咱們戰區和巡視組,請您、請您配合辦理……”
小憲兵在陸霜寒愈發陰沉的注視下,一個寒顫,不吱聲了。
陸霜寒盯着他,眼睛裏劃過毒蟒般的光,旋渦一般轉瞬即逝。
“出去。”
他嘶聲說。
小憲兵如臨大赦,把文件放下,敬了禮逃也似的離開了。
屋內一時如真空般寂靜。
陸霜寒轉過頭,望向對面坐着的人鉛灰色的瞳孔。
聞序唇角隐晦地一動,很慢、很慢地逐漸上揚,那方才還仿佛還能盛滿怒吼的波濤的一雙眼睛,此刻流露出姍姍來遲的笑意。
倒錯只在轉瞬無形間。
聞序雙手十指交疊搭在腿上,往後一靠,淡然地看向他。
“我贏了。”
聞序說着,用眼神示意那文件的封皮,末了潇灑一笑。
陸霜寒眼皮一跳,并沒去拿文件,也沒有動。
“陸總巡,”聞序仿佛會讀心似的,主動開口,“或許你一心以為中央戰區絕對不敢有人背叛你,可最高檢不會乖乖配合你演戲的。陳夫人去求助最高檢,成功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戰區和最高檢都知道了這樁醜聞,軍政部門再不想重審,明天最高檢的門口就會變成記者招待會的召開現場。”
“你控制得了巡視組、中央戰區,甚至控制得了陳泳的家人,但你沒法控制人心。”
聞序特意停了停,笑意加深。
“哦,差點忘記了,現在可以履行賭約了嗎,陸總巡?”
陸霜寒臉頰的肌肉微微一抽,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軍裝衣領:“當然,願賭服輸。”
聞序工作時一向穩重,可或許是人生中第一次,青年alpha臉上閃過一絲極具攻擊性的、高傲到近乎殘酷的表情。
“把你的項鏈給我。”
他說。
陸霜寒的瞳孔猛地一動。
“你——”
“不願意給就算了,我也可以考慮換個別的。”聞序玩味地看看他。
陸霜寒表情肉眼幾乎看不到太多變化,可他清楚聽見男人鼻腔深吸了口氣,良久,陸霜寒把纏在手腕上的項鏈取下來,聞序探身向前,伸出手掌向上。
輕輕的嘩的一聲,一掬流水般的銀色掉入聞序掌心。
“今天來這兒,就是為了重審案子,和咱們打賭的事。”聞序迅速收回手,把項鏈裝入制服口袋,起身,“事情都辦完了,我也就不打擾了,再會。”
他走到門口。陸霜寒不僅沒說話,甚至連起身意思一下的念頭都沒有,背對着聞序坐在沙發上。
聞序停在門口,同樣背對着陸霜寒,思索了一下,想到什麽好玩的事一般,低聲笑了。
“真不走運啊,”聞序感嘆,“獵物跑了,項鏈也丢了。看來你們注定無緣。”
說完,青年擡腳離開了辦公室。
偌大的房間內只剩下陸霜寒的呼吸聲,聞序的腳步已經遠去了,男人的氣息才逐漸急促、粗重,仿佛一場醞釀着狂風暴雨的烏雲傾軋覆蓋了灰蒙蒙的天空,直到某一秒,突兀的一聲驚雷劈下——
低沉而遙遠的聲音傳來,不是悶雷,而是男人低低的笑聲。
陸霜寒肩膀微微顫抖,邊笑邊搖了搖頭。
“垂死時際,猶作困獸之鬥……”
男人喃喃着,閉上眼,嘴角還噙着一絲仍不消散的譏諷笑意。
*
中央戰區大樓後身,便是一片小的湖景公園。工作日的白天,鮮少有人在公園內游覽。
除了此刻快步行至園中的兩個人。
“方鑒雲!”
聞序追上走得飛快的瞿清許,剛想伸手拉他,被後者一把揮開:
“我再說一遍,把東西給我!”
“是你一開始說要我們別被陸霜寒激怒的!”聞序着急道,“拿了它你想幹什麽,和他拼命?再說了,當時他說話模棱兩可的,也許這項鏈根本就不是……”
“如果你不把它給我,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瞿清許冷冷打斷他,“現在開始,未經允許不準碰我。”
說完他扭頭就走,聞序頓時急了:
“你冷靜一下,方鑒雲!”
瞿清許沒有停,很快走上一座湖心窄橋。聞序對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嗓子:
“方鑒雲,你以為我要這東西是為了什麽!”
瞿清許的腳步猝然剎住。
秋末冬初,湖泊上只剩殘葉枯荷。瞿清許瘦長的身影立在橋頭,仿佛随時會被一陣凜冽的風吹倒,化作一縷灰和煙,消散在風裏。
聞序幾步跑上來,站在他身側。
瞿清許慢慢摘下口罩,露出下半張清秀卻蒼白的臉。柔軟的下半唇瓣上,仍能清楚看到帶着血痕的齒印。
聞序微微低頭,看着瞿清許的臉。
“方鑒雲,”聞序深望着他,“我是怕你傷心。”
瞿清許阖眼。
“我已經沒有心了。”他說,“他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若是有心,早該尋死了,而不是毫無自尊、茍延殘喘地活到現在。”
聞序沒再說話,濃黑鋒利的眉眼卻一霎那間染上哀憐柔軟的神色。
他從衣兜裏拿出那項鏈。
“伸手,接着。”聞序說。
瞿清許終于肯轉過身來。兩個人站在橋上,身體近得幾乎貼在一起,瞿清許垂着頭看向聞序攥拳的那只手,剛要去接,忽然另一只溫暖的大手握住他即将擡起的手,溫和又不容抗拒地拉過來。
瞿清許一怔。
聞序握着他的手,把那一縷涼絲絲的金屬鏈條鄭重而小心地放在他的手裏。
他握住了項鏈,擡起頭。
聞序正盯着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專注。
“我為你贏來的,”聞序認真地說,“你随意處置它吧。”
瞿清許身子劇烈一震。他顫抖地低頭,攤開手掌,那枚銀色子彈倒映在瞳孔中的一剎,年輕的omega喉結急促上下滾動起來,身子一晃,好在聞序抓住他冰涼的手腕,才不至于跌倒。
他看着那項鏈,鼻翼微微翁動,唇色都變得青白,眼底慢慢鍍上滲血的猩紅,頸間青筋暴起。突然間,青年掙開聞序的手,攥住那項鏈,猛地轉身蓄力一抛!
他用力到幾乎将自己整個瘦削的身體丢出去,可幾秒過後,平靜的湖面發出一聲輕而又輕的啵的一聲,兩圈漣漪,三下荷枝搖曳,一切歸于尋常寂然。
聞序一怔:“方——”
瞿清許喘息着,身體撲在橋畔,撐着欄杆,彎下腰疼得渾身亂顫。聞序慌忙把人圈緊懷裏抱緊了,安撫地護住他的腰:
“別怕,別怕……都過去了……”
瞿清許的身體在他懷中瑟瑟發抖,他能感覺到青年的臉埋在他頸窩,嗬嗬地劇烈喘息着,有好幾個瞬間,他都以為“方鑒雲”要瘋了似的在他懷裏大哭、大叫、大喊。
可什麽都沒有。瞿清許明明被他抱在懷中,卻像毫無依靠一般孤獨地站着,痛苦地、泫然欲泣般地喘着氣,牙關咯吱咯吱打顫作響。
良久,他感到懷中人動了動,默默回抱住聞序的身體。
聞序的喉嚨頓時像吞了一顆酸澀的果,整個喉管都揪得發緊。
“我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青年高挺的鼻梁輕輕蹭過瞿清許的發間,不知何時,聲音竟也抖得不像話起來。
湖面上方一時只剩兩個孤單的人影立于橋頭,互相依偎般緊緊擁抱着,許久都無人再說得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