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兩日後,精神科診療室外。

三聲敲門聲過後,正伏案的青年醫生擡起頭來,見是聞序,笑着嘆了口氣:

“你還知道來啊,都多久沒按時接受治療了。倒是我這邊,被你不明不白塞了一個好棘手的病患,光是她一個人的研究資料都足以支撐我再寫一篇……”

聞序走進屋:“行了連醫生,知道你勞苦功高了。來,給你介紹個人。”

連星帆這才發現,聞序臉上的表情怪怪的,有種想要遮掩卻又蓋不住的暗自得意。他探頭往後一看,這才瞧見診療室內又跟進來一個人。

聞序側身讓出位置:“方鑒雲,這位就是我的主治醫師,連醫生。星帆,這是方鑒雲,我在紀檢的搭檔,也是——”

聞序頓了頓。分秒的功夫,連星帆定睛看去,只見那青年眉眼深黑,面如沉雪,長長的黑發在腦後半挽起一個丸子,黑色的細長發簪穿過柔窕發絲,整個人長身玉立,如一幅深刻雕琢的工筆畫般幽靜典雅。

連星帆腦子裏的電燈泡歘的一下亮了,一拍大腿:

“哦——這是你說的那個漂亮但是古怪讨厭的、未婚妻!”

“哎哎哎!你說什麽呢你!”

聞序連比劃帶瞪眼,手忙腳亂地把人拽到一邊去,咬牙切齒地給他使了個眼色,又轉過身,對明顯有些面色不善的青年報以一笑:

“連醫生接待的病人太多,估計是記錯了,你別往心裏去哈。我在他面前一直都對你贊不絕口來着。”

瞿清許的目光淡然掃過聞序強裝鎮定的臉,鼻腔裏輕輕哼出口氣,不置可否,轉過身,對連星帆點了點頭。

“我來陪我搭檔接受治療,”瞿清許嗓音并沒有一般omega的甜膩,反而有種別樣的磁性,“辛苦你了,連醫生。”

連星帆站在他面前,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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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見面的時候,聞序還對自己大吐苦水,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這個礙事的未婚妻甩開。

而此刻若非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聞序這種仿佛生下來就苦大仇深、一板一眼的家夥,居然會對這位“未婚妻”好言好語、低聲下氣到這般地步。

今天這個聞序,和自己認識的還是同一個人嗎?

“您好,方檢查。”連星帆試探地問,“那個,原諒我多嘴一句,您既然和他有婚約在身,不知道您是否清楚,聞序他堅持來我這兒治療其實是為了……”

“我知道,他是想回憶起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人。”

瞿清許平靜道。

一旁的聞序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反倒是連星帆幾乎瞠目結舌:“方檢查,您居然知道這事?既然知道,您還陪着他來——”

“你不懂,這事挺複雜的,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聞序急吼吼地打斷他,“星帆,你可別小看方鑒雲,自從有了他陪着我梳理線索,我感覺自己恢複了不少記憶,這可全都是方鑒雲的功勞。”

連星帆冷笑:“好好好,我給你當了五年主治醫師,合着是既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咯?”

“你看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

“好了,哪有你這種不聽話的病人,一直和醫生拌嘴。”瞿清許淡淡截斷了聞序的辯白,“接下來還有很多事呢,快點治療吧,也別耽誤連醫生的時間。”

聞序克制地吸了口氣:“知道了。”

說完他轉身向治療的躺椅走去。連星帆看瞿清許的眼神,頓時如同見到神跡一般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震撼。

“方檢查,你到底是怎麽把聞序這個犟種訓練成這樣的?”趁聞序駕輕就熟地自己佩戴治療儀器的空擋,連星帆偷偷湊過來。

瞿清許沒有轉頭,目視前方:

“還好吧,我和他基本都是靠講道理的。”

連星帆:“……”

二人看着聞序躺下,連星帆剛要啓動儀器,忽然聽到瞿清許問:

“連醫生,這個治療一次要花費多少?”

連星帆:“說實話,精神科的治療費用很高昂,聞序在我這兒五年,如果沒有這筆治療費,我想他早就不至于過得如此拮據了。不過他執念很深,寧可自己節衣縮食也……”

他突然意識到什麽,偷偷瞄了瞿清許一眼,閉口不再說了。

瞿清許卻沒什麽反應,反而若有所思。

“這治療,疼嗎?”

他又問。

連星帆愣了愣:“會有點吧,不過在常人的接受範圍內。聞序他也不怕疼的。”

瞿清許嗯了一聲,稍微垂下眼簾,教人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我明白了,”他道,“多謝連醫生,麻煩這就開始吧。”

*

戴上頭盔,閉上雙眼,世界立刻陷入一片漆黑。

醫療儀器嗡鳴響起,聞序靜靜等待着,直到第一下微弱的電流從腦後傳來,青年條件反射地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是不是如連星帆所言、太久沒接受治療的緣故,這一次醫治的痛感,竟比以往來得都更加嚴重了些。

生物電的刺激頻率在循序漸進地增加,痛感也随之一層一層遞進,撥弄着腦中脆弱的神經。

聞序的太陽穴開始突突跳動着刺痛起來。

混沌于黑暗中無死角地聚攏席卷而來,聞序下意識要掙脫,忽然渾身一僵,不再動彈了。

“——阿序,阿序?”

仿佛從最空靈、最無際的黑暗盡頭,傳來一個模糊的呼喚。

聞序屏住氣息。耳朵裏隆隆的心跳聲愈發劇烈、吵鬧,血液流淌沖刷過耳膜,他想張開口回應那份具象化的思念,卻忽然發覺自己根本開不了口。

很快,那聲音輕柔地笑起來。

“阿序,你喜歡我嗎?”

他心頭一震,卻聽見那聲音仿佛分化成無數個虛影包裹住他,聲音從四面八方環繞而來。

“生日快樂,阿序。”

“我不愛吃胡蘿蔔的,你替我吃了它吧。”

“總有一天,我要翻過那座小重山!”

“你愛我嗎,聞序?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會來拯救我嗎?”

無數回憶的只言片語裏,卻突兀地夾雜着一個與衆不同的聲音。明明聲線完全相同,可聞序還是一下便認出,那并非他記憶中的“那個人”的模樣。

“你認清自己的心了嗎,聞序?”他聽見那個更加成熟、冷淡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诘問道,“回答我,你執着的是什麽,你真正要守護的又是誰?”

無數聲音重重疊疊、此起彼伏,他幾乎被淹沒在聲音的深海中,直到一個篤定的、清涼的男聲如刺破深海的一縷陽光,穿越層層音障,撥雲見日般擊穿了他:

“明天見,阿序。”

疼痛驟然撕裂了神經,聞序再也忍不住,悶哼一聲,渾身痛苦地一顫。黑暗中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抱住頭,可觸碰到的卻是冰冷的治療頭盔。

“唔……!”

他倒吸一口冷氣,掙紮着揮手想要摘下頭盔,突然某種冰涼柔軟的觸感覆住他的掌心,緊緊回握住他的手。

他聽見一個更有實感的、不再冰冷的聲音關切地喚他:

“聞序,你沒事吧?能聽見我說話嗎?”

聞序疼得一個哆嗦,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只手,又隐約聽到那聲音急切道:

“連醫生,把儀器停一下,聞序他受不了的!”

幾秒過後,轟的一聲,聞序突然感到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寧靜——剛剛儀器的低噪聲在他耳中被無限放大,幾乎快到了喧嚣的地步——他大口喘着氣,顫抖着要去摘下頭盔,可滿手都是汗,那金屬罩子多戴在他頭上一秒都沉重得令他快要窒息。

他越急越解不開,直到又有人拂開他的手:

“我來,別急。”

啪嗒兩下,頭盔從他面前取下來。聞序猛地喘了口氣,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早已汗如雨下。又有人想扶着他起來,可他控制不住重心,只知道顫顫巍巍地緊握住那只微涼的手,咳嗽着斷斷續續地念道:

“……卿卿……”

握着他的那只手倏地僵直了。

“卿卿……”他瘋魔一般不停地喃喃自語,終于迎着刺眼的光線睜開眼睛,眼眶發紅,努力擡起頭向上望去。

而後他看見了失神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方鑒雲。

“聞序你,你……”眼前的方鑒雲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那張一貫漂亮卻理智冷靜的臉幾乎到了花容失色的地步,嘴唇顫抖着,“你想起來了……?”

對方臉頰微紅,比自己還要激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跟着哭出來似的。聞序勉強撐着身子坐起來,擺擺手擋開對方想扶自己一把的手,慘白着臉對他一笑。

“怎麽會這麽嚴重,不是說不會很疼嗎?”他聽到方鑒雲哽咽地問,“為什麽出了這麽多汗……現在有什麽感覺沒有?還是去做個檢查吧,我扶你去——”

“方鑒雲,你真的是我治療路上的福星。”

聞序緩過口氣,終于坐直身子,對搭檔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道出方鑒雲三個字的一剎那,青年臉上的血色卻一下子消失了。

“什……”

瞿清許一臉茫然,連完整的句子都組織不出來。聞序額角還滿是晶亮的汗,虛弱地笑道:

“我想起來了,那個人的乳名叫卿卿,他是我高中時的學長,我們都在重山中學就讀過!”

他坐在床邊,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握緊了瞿清許的:“方鑒雲,沒想到遇見你之後,我真的離真相越來越近了。算我求求你,陪我一起去一趟重山中學,那裏一定會有卿卿的線索的!”

瞿清許怔怔地看着他。許久,他試着抽了抽手,卻被聞序握得更緊,仰起臉幾乎懇求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

“有你在,我的運氣真的從沒這麽好過。”聞序說,“求你了,再陪我一次,好嗎?”

瞿清許張了張口,如鲠在喉一般發不出聲。

他看着那雙深情而真摯地望向自己的眼睛,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悄悄握緊,又無力地松開。

“好,我答應你。”

終于,青年斂去眼底破碎的光,低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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