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 2 章

沈年承襲百年家業,三十載耕耘,沐甚雨,栉疾風,終将沈府産業遍布數州,成為吳國首屈一指的富商。

若說唯一遺憾處,便是膝下就這一顆獨苗,不止養在深閨,還無絕倫才華,實在難堪大任。

沈府的未來,需要高瞻遠矚的話事人。

春華秋實,歷時多年,沈年授恩不斷,原是指望着從中籌劃謀慮個聰敏警俊的贅婿。亦或是,有朝一日,接濟對象封侯拜相提攜沈府。

不曾想,一朝皇朝傾覆,皆為空談。

亂世人,命如草芥。

富賈豪紳,財是禍根。

明哲保身的沈年,絞盡腦汁,想呀想,終于有了補救的辦法。

既然贅婿撐不起家業,何不輔佐個厲害的當權者,傾囊相助,強強聯姻,方能尋求庇佑。

然而,商賈女兒地位尴尬,強送瓜,讨人嫌。為了往資質平庸的女兒臉上貼金,讓其成為香馍馍,沈年掏盡心思,精心策劃,替她博得賢良淑德的美名,經才子們争相賦詩傳揚,很快,鑄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曲州第一才女,一時,聲名鵲起。

雖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但是議親者中,許東升是少有的青年俊傑,出類拔萃之處在于,旁人皆靠先人餘蔭開疆擴土,而他草莽出身,卓爾不群,獨占鳌頭拿下兵家要地——鹿城,遙遙領先一衆世家子弟。

手握實權的一城之主,自是萬裏挑一的女婿人選。

最令沈年滿意處,還是許東升誠懇的态度,與一衆眼高于頂的世家子弟形成鮮明對比,想必他的掌上明珠,會得到萬分重視。

這樁婚姻,若說還有不滿意者,大約就是當事人,沈悅靈。

沈年前腳剛邁進主屋,至巷子裏匆匆歸來的沈悅靈,拉扯着他的袖子,撅嘴可憐巴巴凝望着他,憤然控訴一番許東升的種種惡行,末了,不忘添油加醋,再宣誓強調,“阿爹,女兒死都不嫁!他欺辱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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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年滿臉疑狐,“欺辱?怎麽可能!”

眼瞅着沈年胳膊肘往外拐,沈悅靈倍感心驚。

這許東升油嘴滑舌,滿口謊言,莫不是阿爹真信了往來書函,被那妖孽灌了迷湯?“怎麽不可能!阿爹,您怎可相信外人的話,懷疑女兒?”

又來了,又是這句靈魂審判。

沈年在心底打定主意,絕對不能妥協。

聯想起沈悅靈被寵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驕縱性子,她這番話,沈年半個字都不信。

歸根結底,還是怨他,只管關愛,不管教育。

沈年戳了下她的腦門,将袖子從她手中強勢抽回,口吻嫌棄,“你娘死得早,也沒個人規勸你,才養得你這年少輕狂,不知所謂的性子!你忘記了?上回沒看上你的那位,那還是周城城主的地瓜藤姻親裏的一個無名晚輩。也不想想許東升什麽身份,他可是掌控吳國十大城池之一的鹿城,那才是年輕有為的天之驕子,人家都未必自降門楣娶你,還敢使性子說不嫁。”

嚯!阿爹這是轉性了?

好好的聽話贅婿不要,竟敢瞞着她,悄咪咪地進行偷龍轉鳳大計,虧她偶聞風聲,還曾信誓旦旦,“阿爹最是疼愛她,絕對不可能!”

誰曾想,打臉這般快!

鹿城城主,也是她能配得上?拿捏得了的人物?

沈悅靈還是十分有自知自明,雖然外面名聲響當當,實則內裏草包苦哈哈,谄媚與女人争寵的事,她可做不來。

“反正我不管,就是不嫁,要嫁,阿爹就自己嫁!”

瞧瞧!

沈年趕緊給自己沏了杯茶,消消火氣,“身為女子,就該謹記賢良淑德,相夫教子,都快嫁做人婦,不可任性。”

幾杯茶下肚,沈年自覺火氣漸消,後知後覺,女兒死犟的性子,不能逼得太緊,事急則緩,“好了,不許胡鬧。為父方才明明親眼所見,你們相談甚歡,何來欺辱一說?為父知曉,你定是嫌嫁了人,無法自由散漫。放心!許城主承諾過,你在沈府如何,入主鹿城,就該如何。”

呵,這許東升,才與爹見過幾回面,就敢大言不慚許諾?

沈悅靈算是聽明白了,阿爹只恨不得在腦門從此刻上,許東升是阿爹給你千挑萬選後,最中意的夫婿。

她沉沉地吸了口氣,既然硬的不行,就該迂回前行,“阿爹,您心口不一。”

沈年疑惑,“為父何時心口不一?”

沈悅靈直勾勾瞅着他,眼眶裏霎時充滿水汽,恨不得随時落下兩滴盈盈淚珠,言語間盡是哀泣,“當年可是您親口承諾,要給女兒尋個貼心的贅婿,如今還不是和外人一樣,嫁女充門面。”

沈年一噎,趕忙解釋,“此一時,彼一時。”見女兒背過身子,止不住地以絹拭淚,頓感惆悵,“為父原想着替你招個贅婿,承襲家業的同時,盡心盡力照顧你。奈何生逢亂世,贅婿只能吃沈府的軟飯,談何庇佑沈府。所以為父臨時改變擇婿要求,自然是想着,替你尋個粗壯的大腿,讓你緊緊抱着,不至于在亂世受人欺淩。”

聽見這番掏心窩子的話,沈悅靈徹底呆滞,以阿爹的能耐,還需另尋大腿?

除非……

她已不敢想象,怎麽也未曾料到,竟會是沈府垂危的結果?

霎時驚吓得她險些花容失色,“阿爹這話是說,沈府危已?”

知曉她将此事記在心底,沈年嘆了口氣,拾起那雙素手,輕輕拍了拍。心想,她自幼被嬌慣着捧在手心,纖纖十指不沾陽春水,豈懂烽煙亂世,枯骨成堆。現下烏龍寨正集結兵馬,對城中富商虎視眈眈,生死存亡,豈能容她使性子。只是此事多言無益,唯願她一世無憂無慮,實在不忍她為此心焦,故而安撫着,“哪能!也不想想為父的産業遍布各州,那可是富甲一方,豈會說倒就倒。”

得阿爹承諾,沈悅靈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女兒就說,阿爹最是厲害!”

她這一笑,似娥娜翩跹落入凡塵的仙子,一雙杏眸,美目流盼,仍如稚子純真,不染塵埃。

沈年這才後知後覺,女兒已出落得越發标致,是該有個厲害的女婿接替他,護她周全,愛憐地撫過她的墨發,突然鄭重囑咐,“你需記得,婚姻不止看表面,大事難事方知擔當。”

話音剛落,沈年左顧右盼,生怕隔牆有耳,突然壓低嗓音,“為父已經将沈府全部家業分散,這些藏寶之處,你都一一記在腦子裏。記得,誰也不能說!若非萬不得已,也不得将此事透露半分給你的夫婿。”

沈悅靈滿臉疑狐,“咦?阿爹不是讓女兒相信您的眼光?這般防備您千挑萬選的女婿,這是為何?”

雖然許東升經過了沈年的重重考驗,是他志滿意得的女婿。然而,每每瞧見那雙漆黑如繁星璀璨的眼眸,心底就是越發覺得,這個未來女婿,令人琢磨不透,故而随口敷衍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聽阿爹的準沒錯。”

沈悅靈點了點頭,“女兒曉得了。”

手裏捏着本《千字文》的沈悅靈,不記得是何時回到閨房,腦海裏亂糟糟,獨倚欄杆遠眺沉沉夜色,一時覺得凝重壓抑。

從昏迷中清醒的銀珠,捂着仍然刺痛的腦袋,搖搖晃晃行至沈悅靈身邊,不忘沈年的吩咐,督促道:“小姐,您就莫要發呆了,奴婢聽說,許城主已經住進府中,唯恐議親前生變,老爺将您拘在屋裏習字,也是為了您好。畢竟傳出去,曲州第一才女若是大字不識幾個,會有損您的名聲。”

撇過臉的沈悅靈,不以為意嗤了一聲,顯然不将許東升放在眼裏。然而轉念間,憶起阿爹今日憂愁煩悶的模樣,又不忍令他失望,唯有做做樣子舉起《千字文》默念起來,“天地圈黃,圈圈圈圈。日月圈圈,圈圈圈圈。圈來圈往,秋圈冬圈……”念到後面,她的面部肌肉禁不住抽搐,“圈圈圈圈,怎麽那麽多圈?啊!這是人學的嗎?天書呢!”

短短二十四字,她竟不認識十五個,沈悅靈再是念不下去,頓時覺得挫敗感由生。

大字不識幾個的現實很紮心,着實有些慘目忍睹。

銀珠哪敢實話實說,仍堆起笑臉鼓勵,“小姐莫急,以您的聰明才智,惡補上月餘,必有成效!不就是區區《千字文》,不在話下!”

沈悅靈用手推開銀珠湊上來的讨好嘴臉,猛地翻了個白眼,“你家小姐學了十幾年仍是文盲,再學上月餘就能學會?你哄騙三歲小孩呢!銀珠,不是本小姐說你,做人要誠實,你家小姐就不是這塊料,即使往臉上貼滿金箔,裏頭還是爛泥一塊。”

怎麽就貶低起自己了?

真是小姐不急,急死奴婢。

“小姐,您在奴婢心目中,就如天仙下凡!令奴婢敬仰不已。小姐只是識字不多,可是人品貴重,通情達理,秉持着濟困扶貧為己任,模樣又是一等一的好,可謂人美心善。就是刺史千金來了,都被您比了下去,您可萬萬不能妄自菲薄!”

“低調,低調,知曉你對本小姐很是崇拜,無須眼神真切流露。”沈悅靈打了個激靈,撫了撫手臂,旋身回屋,“你說的這些不頂用,世人皆論學識才華,人品可挂不上鈎。也不知阿爹怎麽想得這出,不識收斂,黃婆賣瓜,自賣自誇,真以為曲州第一才女的名頭,是那麽好冠的?”

銀珠尴尬附和,“老爺還不是為了小姐能夠嫁個稱心如意的郎君,才铤而走險包裝起小姐的學識人設,哪想到一個不慎用力過猛,誇過頭。”

沈悅靈回首滿是嘲弄地笑了下,“嚯,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能攥住男人的心?那你未來姑爺的腦子裏,估摸着裝得是漿糊。”

“是,是!小姐雖然胸無點墨才疏淺,可是貴在精神富有,心有丘壑,根本不是那些花架子可以比拟。”話雖如此,銀珠仍然擔心她被盛名所累,免不得垂頭喪氣,小聲嘀咕起來,“如今老爺因小姐曲州第一才女的名聲下不了臺,反正小姐被拘在屋子裏,不如靜下心溫習功課,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嘛。”

沈悅靈不豫之色盡顯,“要讓做女兒的死磕書挽回臉面?若是把書吃進肚子裏就能成為才女,本小姐立刻吃!”

舊事重提,也無濟于事。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眼前。

銀珠憂心忡忡,“可是許城主已經來了,您這般模樣嫁入鹿城,到時被許城主發現真相事小,就怕藏在鹿城的莺莺燕燕蠢蠢欲動,妄想取而代之,那可如何是好?”

不以為意的沈悅靈輕倚貴妃榻上,捏了顆葡萄放入口中,纖纖玉指在絹絲上擦了擦,“銀珠,這就是你沒見過世面了,那可是鹿城城主,什麽樣的小白花沒見過。既願迎本小姐過門,想必是深刻領會沈府的規矩,本小姐是萬萬不同意二女共伺一夫。那群我見猶憐的小白花,做她們的春秋大夢去吧。”

瞧這副單純可愛又好騙的模樣,銀珠徹底急了,“我的祖宗哦!那可是鹿城城主,除了權,許城主還有顏,多少三觀不正的莺莺燕燕,貪圖榮華富貴,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小姐,您忘了梨園戲臺上演繹的小妾,小小妾?她們為了上位,哪一個不是不擇手段,打扮得花枝招展,借着敬酒的勁,将主君軟磨硬拐上軟塌!”

戲臺上?

沈悅靈的腦海裏,突突突地閃過一連串戲名,《風月佳人》《揚州瘦馬被迫成為睿王妃》《寡婦院中折桃花》……

這些時下最熱門的戲,女主角們憑借智計拿下男主角的橋段,哪一個不是被閨閣小姐津津樂道。

銀珠所言非虛,确有其事!

沈悅靈終于有所覺悟,眨巴眼,“欸?為何本小姐覺得你說的頗有道理。”末了,竟絲毫不懂羞澀為何物,笑眯眯地品頭論足起來,“說起許城主,可不就像戲本裏的男主角?在如今一衆高官顯貴的五花膘裏,就數他有一副小蠻腰,那群妖精若是見了,即刻骨酥筋軟,還不使出渾身解數睡了他。”

這番露骨評價,也就小姐能說出口,驚得銀珠目瞪口呆。

屋外,施施然漫步行過抄手游廊的腳步聲,戛然而止。忽地,微風乍起,帶起一片衣角。

興致高漲的沈悅靈,站起身滔滔不絕,絲毫沒覺察到危險臨近,“不瞞你說,本小姐閱男無數,也是頭一回見到那般标致的妖孽,當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就想掐一下那副小蠻腰,摸一把胸膛,一探虛實,究竟是軟的,還是硬的?”

主題偏離到八匹馬都拽不回來,銀珠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維節奏,“小姐!打住,打住!矜持些。”

滿懷憧憬的沈悅靈,如夢初醒,“咳,我們說到哪了?”

銀珠一挑眉梢,提醒,“說到未雨綢缪。”

沈悅靈一拍腦門,“喔,對,目光要長遠。怎麽說許城主也是本小姐婉裏的瓜,是圓,是扁,是甜,是淡,本小姐都沒來得及嘗一口,怎能叫外人觊觎!”見銀珠眼眸微眯,趕忙一本正經回歸正題,“未免那群妖精學了戲裏的伎倆,謀害女君,本小姐決定先下手為強。”

奔流十萬八千裏遠的汪洋,險要決堤,終于在最後一刻堵在壩口,回歸本源。

銀珠嘆了口氣,滿臉不信任,仍不忘記肩負大任引導規勸,“嗯?然後呢?”

“然後?喔,然後……”迫于銀珠的威壓,沈悅靈終于正視問題,“雖然本小姐心軟良善,但是關乎小命的事,一定謹慎!銀珠,你說得對!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何況許城主滿嘴謊言,空有其表。身經百戰的本小姐,怎會輕易相信他的承諾?一定守好城池,絕不淪陷!”

瞧瞧,說得什麽話!

銀珠再也忍不住,輕嗤,“奴婢是讓您防備外頭的莺莺燕燕,小姐怎麽算計起許城主來了?”

挺起胸膛的沈悅靈,一仰腦袋,十分不屑,“根源還不是姓許的管不住下半身,不然那群小白花能鑽得了空隙?”

“話雖如此,可也不能即刻防備起許城主呀!”那可與老爺交代的初衷相去甚遠,她會成為沈府罪人!“小姐現在要防的是蠢蠢欲動的莺莺燕燕,萬萬不能尋錯目标!”

“那也簡單,以沈府財力,若是真有小白花與他勾勾搭搭,就拿銀子砸,砸得對方眼冒金星,自請離去。你想,有幾個傻子願意放着白花花的銀子不要,非得低眉順眼,伺候女君,做個受氣包,舔着臉做妾?”

終于上道,說了點有用的策略,銀珠繼續追問,“小姐言之有理,可若是許城主喜歡那姑娘,不放人呢?”

忽地,沈悅靈目露寒芒,“呵,敢負本小姐,那就神不知,鬼不覺,把他閹了。”

正欲邁步的許東升,斂笑頓足,隔着磚石砌起的高牆,仿若要将其洞穿。

聽見她的驚世之語,銀珠已經不忍直視,險些尖叫出聲,“小姐,您是要守活寡?”

兇光畢露的沈悅靈,‘呸’了聲,“誰要給渣男守活寡。本小姐那時孩子都有了,只需将其扶養成人,繼承沈府産業即可。”

銀珠恍然大悟,“您是要去父留子。”

“至于那廢人,就留給那些白蓮花肆意玩弄,待本小姐回了沈府,還可以搜尋一群俊美、威猛、溫柔的公子哥伺候,想想都覺得,那是多麽惬意的日子。”淤堵的心緒,瞬間無比暢快,到最後,沈悅靈已然肆無忌憚猖狂大笑。

待她的眼角餘光無意識掃過房門,窺見一片豔色衣角,倉卒驚慌定睛瞧去,隐約可見一抹颀長身影透過窗棂紙,她的脖頸,仿若驟然間被一只大手勒住咽喉,再難發出半點聲響。

徐徐至門後漫步而出的許東升,頭頂一片綠油油,似笑非笑對視上驚恐萬狀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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