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 6 章

昔日繁華的曲州城,已是滿目瘡痍,煉獄中煎熬的悲恐無助哀嚎聲,回蕩在狹長的陋巷,本應綻放于檐上的紫藤花,被烈風肆虐倒挂廊下,恍若垂落瑩瑩淚珠。

殘陽如血,當最後一絲餘晖消散于天際,唯剩下暮色沉沉。

緊緊捂着口鼻的沈悅靈,努力想逃避殘酷的現實,卻無法忽略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仿若洶湧的潮水,随時将她吞沒。

斷壁殘垣,屍橫遍野。

她很努力堅強,眼淚依舊不争氣地滑落,嘴裏止不住呢喃着,“要趕緊回府與阿爹商議一個萬全之策,好協助城主退敵,守護我們共同的家園。”

這番話,雖是她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免不了令許東升回首看了她一眼,“你想抗敵?”

她堅定點頭,“自然,阿爹自幼教導從不敢忘,沈家富有,少不了鄉親們平日裏照拂生意,既受了恩,自當銘記于心回報百姓,以盡綿薄之力。可若是烏龍寨占領曲州城,殊不知城中還要有多少平民慘遭毒手。”

明明站在他身後的姑娘身子骨單薄,卻如璀璨的朝陽,攝人心魄。她總是這般懷揣善意,以扶弱為己任,所以深受百姓敬重。

許東升雖然身為鹿城城主,奈何兩城中間隔着天塹,可謂山高路遠,遠來救不了近火。

然而,年紀輕輕已然身居高位的他,對于時局敏感度,又豈是常人可比,“烏龍寨寨主野心勃勃,鐵血手腕整合九座山頭,此行目的明确,直奔城中富商府中燒殺搶掠,必定是為了銀錢而來。如今戰亂紛争,但凡手中有人,無不蠢蠢欲動,想于亂世中建立豐功偉業,烏龍寨平日裏積攢下來的買路錢,對于招兵買馬,可謂杯水車薪。”

這回,她聽明白了,烏龍寨寨主将籌集軍饷的算盤打到商賈頭上。

她還傻傻地妄想尋求張府庇佑,險些自投羅網一命嗚呼。

神情恍惚的沈悅靈懵懵懂懂,“銀子?那掠奪完銀子,賊寇是否會返回烏龍寨?”

許東升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只是遙望起巍峨聳立于雲海間的城主府,忽然譏諷地笑了下,“曲州城主是個不作為的,我一路尋來,始終未曾見到兵馬集結抗敵……”

未曾言盡的話語,刺痛着沈悅靈的神經,滿懷希冀的杏眸裏,忽然失了光彩,神色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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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州城主将城池拱手送人,到手的肥肉,烏龍寨寨主豈會吐出?

“那,那曲州……豈不是危已?”

向來遲鈍的沈悅靈,腦海裏畫面一閃,突然想起她爹才是首屈一指的富商,那才是烏龍寨眼中的大肉馍,“壞了!阿爹!”

步履匆匆走在前頭的許東升,突然将她一把扯入懷中,背已緊貼高牆。

街道外人影綽綽,少頃,一支三十餘人的小隊沖入巷子裏四散開來,“快,給我搜!殺了我烏龍寨的人,還想全身而退,呸,抓着那賤人,非得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竟是掠奪張府的賊寇,他們追來了?

覺察到她的身子骨僵硬,許東升沉着冷靜的語調令人心安,“莫慌,走這邊。”

沈悅靈行走在熟悉的街道,從未覺得像今日這般漫長遙遠,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直至抵達沈府那一刻,仿若穿過黑暗,迎來第一縷曙光。

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靜悄悄的宅院伫立在那裏,忽地,飕飕北風愈演愈烈,巍峨的府門似受過重創,正被風刮得吱吱作響,搖搖欲墜,像悲痛不甘嗚咽着,嘶吼着,訴盡最後一絲凄怆。

少頃,貪婪的笑容刻畫在每一張扭曲的面容,烏龍寨的賊寇将搜刮到的珠寶玉器,井然有序地搬運出府。

“阿爹?你在哪兒?”呢喃自語的沈悅靈,尚未來得及确認,許東升率先開了口,“放心,府裏無人。”

震驚回首的她,直勾勾瞅着許東升,仍舊不敢相信他的話語,生怕是為了安慰自己編織的善意謊言,“你怎麽知道?”

“我留下的護衛都是個中好手,瞬目望去沒見血跡,想來沈府未曾經歷慘烈抵抗,應是賊寇登門前已經安全撤離。”

“真的?”駐足觀察的沈悅靈終将懸着的心徹底安放,“那阿爹去了哪兒?”

話音剛落,她已自顧自地繞行深巷,“你随我來。”

毗鄰沈府不起眼的一座荒敗四合院,圍牆早已斑駁不堪,院中雜草叢生。果不其然,沈悅靈在風雨侵蝕的一處磚瓦後,發現了人為移動的痕跡。

忽然,許東升上前一步,将她攔在身後,用着毋庸置疑的口吻道:“我來。”

他在腐朽的夾層裏摸了會,取出一張綢布包裹的紅紙,待展開一看,眸色間的漣漪一閃而逝,快得叫人難以覺察。

不過薄暮時分,濃重的霧氣彌漫着蒼穹,灰蒙蒙的視野裏,毫無妨礙他一瞬不瞬地注視着面前的姑娘,隐隐綽綽灌入一縷風,吹散了她鬓角的發絲,桃花靥笑宛若初綻的粉蕊,嬌豔不失溫婉。

許東升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遲遲未言半句。

沈悅靈徹底愣了,明明他的清俊面容裏,眉宇盡數舒展,不再冷若冰霜拒人于千裏之外。可她就是有所警覺,不自覺屏息以待,仿佛他是蓄勢待發的獵人,随時準備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機會。

她禁不住咽了咽口水,滿臉疑狐追問,“你為何這般看着我?”

他那好看的眉眼彎彎,一字一頓地說,“你爹将你賣給了我。”

‘嗡’地一聲,沈悅靈的腦海裏如遭重擊,整個人徹底懵了,本能反駁,“胡說!”

許東升将手中紅紙攤于眼前,那是一張聘書,上面清楚地記錄着她的生辰八字。

瞪大眼眸的沈悅靈再是無可辯駁。

阿爹怎會将她托付給許東升?

竟然将她托付給許東升!

她恨得牙癢癢,叫嚣着,“我爹所托非人!”

“嗯?”許東升眉梢輕挑,“所托非人?”他揉了揉酸澀的肩胛骨,待舒展雙臂後,忽然傾身向前,附在她的耳廓,痞笑着,“信不信即刻将你丢進賊窩。”

滿臉不可置信的沈悅靈,只覺胸悶氣短,驚懼不已,以至于步履虛浮,後退連連,“你……你敢!”

他就這般僭越地捏住了沈悅靈圓潤的下巴,笑容張揚跋扈,“這才叫所托非人,你的未來夫婿可是将你從賊寇手中救了出來,你不以身相許,還行污蔑。嗯,這叫什麽?”

這是拐着彎罵她忘恩負義!

嚯!好氣!

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沈悅靈一把将他的手打落,“若非你诓我去天香樓,我又怎會與阿爹失去聯系!”

說罷,她伸手作勢搶庚帖,未料到眼疾手快的許東升高舉過頭,一副逗弄戲耍的模樣,“莫急,我還指望着用它兌現老丈人的承諾,你這火急火燎投懷送抱,難道想用別的方式償還?”

沈悅靈稍一思量,羞紅了臉,再是不敢前進半步,只恨不得同他即刻撇清關系。

“我可什麽都沒說,是你想歪了。”許東升促狹一笑,将庚帖小心謹慎收入懷中。

一張突兀出現于此的庚帖,不過是沈年盤算中的一個環節,單憑沈悅靈一人,莫說與之彙合,恐連返回沈府都困難重重。所以這張庚帖,是沈年特意留給他的鈎子,變相承諾了成婚後,沈家會以龐大的産業支持他這位準女婿招兵買馬。

條件開得十分誘人,許東升若不是個傻子,一路護送沈悅靈回到沈年身邊,皆會以禮相待。

然而,沈年漏算了一點,他許東升從不為沈府家業而來。

縱使沈府坐擁金山銀山,亦不敵她沈悅靈一人。

夾在庚帖中兩指寬的紙條,被許東升攤開那一刻,他的神色毫無波動,仿若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你爹讓我帶你趕往琉璃鎮彙合。”

再三确認紙條上所書的确是琉璃鎮,沈悅靈徹底懵了,她從未出過遠門,“琉璃鎮,那是哪兒?”

“曲州與遂州交界的一處渡口,以盛産琉璃聞名。”

她沒敢繼續追問,該如何出城,遂州又在哪個方向?她一介女流,生得過于貌美,烏龍寨的賊寇正滿城燒殺搶掠,唯恐出了這巷子,她就要落入賊寇手中,生死難料。

仿若看出她的心中所想,自鳴得意的許東升撇了撇嘴,“現在認清現實,知曉我的重要性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沈悅靈,亦是軟了話語,“你待如何?”

“是,我待如何?容我仔細思量……”他踱了兩步,神色恍惚,“我怕靈兒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

“我……我沒有,你若将我安全送到琉璃鎮,你的恩情,我自然永遠記在心裏。”

他想要的,可不止永記于心。不過去琉璃鎮的路還很長,不急于一時,“瞧瞧,既然靈兒只會耍嘴皮子,不如先叫聲好哥哥聽聽。”

“什麽!”這厮,得了便宜賣乖!

抿緊薄唇的許東升揚起了嘴角,“嗯?”了聲,“靈兒說什麽?”

沈悅靈張了張嘴,沉沉吸了口氣,強壓心中不快,妥協低喚,“許哥哥,以前是靈兒不懂事,還望許哥哥大人有大量,原諒靈兒。”

明明頭壓得極低,只是杏眸裏的倔犟,絲毫沒有減退,終是心口不一。都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妨溫水煮青蛙,徐徐圖之。

心情愉悅的許東升緊握她的素手,不容她拒絕道:“走,先出城再說。”

現下危機四伏,絕非較勁的時機,沈悅靈眉黛含颦,不再抗拒,“城門已破,烏龍寨的賊寇們把守城門,我們該如何出城?”

“曲州建城時,工匠們精心規劃,鑿了城外的玉帶靈泉,引其支流繞城而過,方才有了這蜿蜒流淌的碧溪美景。賊寇定然料想不到,我們神不知鬼不覺泅水出城。”說到此處,許東升突然追問了句,“你不會泅水吧?”

哪想到,沈悅靈斬釘截鐵答,“會。”

詫異回首看向她的許東升,仿佛在言,“你一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還會泅水?”

“阿爹說,關鍵時刻可以救命,幼時請了水鄉裏的采蚌娘子授課。”

“伯父确實有大智慧。”

許東升拉着她繞過五條深巷,突然停在一間屋子前,迅速扯下晾曬在竹竿上的褐衣與鬥篷,胡亂塞進她的懷裏,“你這身太紮眼,都換了。”

被推進院子裏的沈悅靈,豈敢嫌棄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三下五除二褪下绫羅綢緞。

哪想到,衣剛上身,沈悅靈未曾穿戴整齊,就見許東升破門而入。

好個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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