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姜淨春不知道顧淮聲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處。
但顯然這不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身後跟來的宋玄安和陳穆清也愣了愣。
顧淮聲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看他這樣子像是專門等在這處似的。
所以這樣看, 方才的那些菜也不是誰打賭打輸了,原來都是他點的啊。
姜淨春面對這突如其來發生的情況也暫沒說些什麽,畢竟陳穆清和宋玄安還在,有什麽話也不大好說, 她沒問顧淮聲為什麽在這裏, 只問道:“我們自己都點好菜了,你還點這麽多作甚?”
顧淮聲聽到這話, 笑意不散, 頗振振有詞道:“既然在這裏碰到娘子和朋友出來,我自是要招待一下,你們吃飯, 那也自然是要做夫君的來付錢。”
夫君給娘子付錢,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他這樣做, 有什麽錯。
這話暗戳戳的,也不是在那裏較些什麽勁。
顧淮聲是笑得好看, 但那三人的表情就都不大好了。
姜淨春有些受不了他這樣,不知是她錯覺還是什麽, 只覺他說什麽話都像是在陰陽怪氣的。
她本想隐瞞,可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但既然碰到了, 那也沒什麽好去遮掩的了, 姜淨春同那兩人先告了別,扯着顧淮聲的袖子想往外頭去。
顧淮聲卻不動, 他笑問,“你們一會不要再去別的地方玩嗎?我陪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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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淨春忍住想說他的沖動, 見他不肯走, 牽上了他的手,又瞪了眼他。
顧淮聲低眸看着她的手, 也顧不得她如何看他了。
“走不走?”姜淨春問他。
顧淮聲終于肯挪步子了,任由她牽着自己離開。
宋玄安見此想說些什麽,卻被陳穆清扯了扯衣服,她朝着他悄無聲息搖頭,示意他不要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了。
顧淮聲這人在這方面看着挺小氣,被他撞見,到時候也不知道會說些什麽,他現在還是不要插手他們之間的家務事好了。
宋玄安看明白了陳穆清的意思,也沒了動作,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兩人離開,顧淮聲被姜淨春扯走,他們兩人往樓梯的方向去,半路顧淮聲卻忽然回了頭,他看向了宋玄安。
不再像是方才對着姜淨春笑那樣,他看向宋玄安的眼神冷漠至極。
眼中還含着幾分警告之意。
他總是插足他們之間的感情,顧淮聲能對他有什麽好臉色。
宋玄安抿唇無言,同他對視,他也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
他有做什麽嗎?他同她打馬球還打不得了?
管得着嗎他。
好在顧淮聲也就只是看了那麽一眼,他怕被姜淨春發現什麽端倪,很快就收回了視線,不再看他。
兩人一路沒說話,直到出了這裏,姜淨春就甩開了顧淮聲的手,顧淮聲看着自己被甩了個空的手,也沒說些什麽。
上了馬車後,他先開了口,問道:“所以你今日就是和宋玄安他們出去的嗎?”
天色已黑,馬車裏頭也有些昏暗,顧淮聲嗓音平淡,冷漠的表情在黑暗中掩藏得很好,叫人辨不出情緒來。
姜淨春視線落在窗外街景上,還是回答了顧淮聲的話,她沒再撒謊,“嗯”了一聲,便也沒再開口。
她似乎聽到顧淮聲輕笑了一聲,而後道:“去做些什麽了啊。”
像是一句簡單的問話,不帶着什麽情緒。
姜淨春有些聽不大出顧淮聲說這話的情緒,也不知他現下是什麽表情,她實話道:“就打了個馬球而已啊,還能幹嘛啊。”
他總是要疑心這疑心那,他們之間除了打打馬球,說說話,還能做些什麽嗎?
這也說不得那也做不得。
倒是他,今日弄這麽一出,她問他道:“你怎麽知道我們來酒樓了?”
饒是看不清姜淨春的表情,但顧淮聲也從她的語氣中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顧淮聲可不想讓她誤會些什麽,他如實解釋道:“今日來辦事,約了人吃飯,剛好就見着你們來了啊。”
他沉默了一會又開口道:“你見他,難道我會不讓見?”
“你和我說一聲能怎麽樣?”
“若是今日我沒撞見,你就一直不和我說嗎?”
姜淨春确實是不想讓他知道,她有些不大明白,這有什麽好說的,出來打了一趟馬球,還能怎麽着嗎。再說他這麽能裝,現下面上沒什麽情緒,可心裏頭也不知道在那裏想着些什麽。
剛剛不過說了那麽兩句話,就已經想要開始較勁了。
“沒什麽好說的,說了大家都不痛快。你這人很小氣,心裏頭雜七雜八想些什麽你自己知道。況說了,我也沒和宋玄安怎麽着啊,你能不能大度一點,不要成日疑神疑鬼的。”
他一直都挺小氣的,從前的時候姜淨春就這樣覺得,現在也這樣覺得,他這人不管在什麽方面都是這樣。
那次端午節她鼓起勇氣邀他出來,他死活都不願意陪她,結果最後出門去和別人一起出門了。
他不小氣嗎?
現下看到她和別人在一起玩,他又要不高興。
他就是很小氣。
顧淮聲聽到姜淨春的話竟笑了笑,只是眼中卻沒有什麽溫度。
大度一點.....
他就說他是怨婦吧。
現在她都已經開始讓他大度一些了。
他小氣?他都這樣了還小氣啊,他違背自己的本心,已經在很克制地不去對宋玄安這人帶什麽偏見,是不是要讓他退出,看着他們兩個在一起了那才算是大度啊。
可姜淨春想起了往事又憋得慌,她道:“你少來管我和誰見面,若你往後想要見別人,和旁人說些話我也不管你,什麽樓大小姐,孟三小姐的,你只管想見就見,大家誰也別管誰去。”
誰也別管誰.......
顧淮聲聽到這話手心都快掐出血來了。
合着他們成了親,他連過問他去處的資格都沒有了是吧。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去扯到什麽樓大小姐、孟三小姐,他說,“我從來都沒有同她們有什麽拉拉扯扯,和你那能一樣嗎。”
她說不去管他,可是他又不做些什麽,有什麽好值得她去管的地方嗎。
他是哪天沾了別人的味道回家,還是衣服上染了誰的口脂嗎,要她去說出這樣的話來。
姜淨春卻不聽,“嗯?是嗎?誰知道呢?你們以前不也還在一起看過親嗎?誰知道有沒有什麽呢?”
這一連串的問句問得人頭也跟着大了。
看親......
顧淮聲終于知道姜淨春為什麽忽然提起她們二人了。
因為從前那兩次看親的時候好死不死都給她撞見了,她那個時候那樣喜歡他,心裏頭一定也難受得不像話。
現在重新提起了舊事,想必是在為當初的事情報仇。
顧淮聲明白了之後,嗓音微啞解釋道:“我們就只是看親的時候見過一面,其他的什麽也沒有啊。”
他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嘴,“真的什麽都沒有......”
這算是在解釋,然而姜淨春壓根就沒有要聽的意思,敷衍地應了聲,“哦,我和他也什麽都沒有,就是朋友而已。”
那個時候不解釋,現在解釋有什麽用啊,都過去了這麽久,再說這些就有點太晚了吧。
若是那個時候顧淮聲只要說一句,她馬上就會相信,馬上就會把這件事情抛去腦後。
可是他什麽都不說,以至于這些事情一直被她記在心中,等到了時候就拿出來反複鞭笞于他。
話已至此,再也沒有争下去的必要了,繞着繞着就又繞回了原點,接下來的一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到家下了馬車後姜淨春就自顧自往裏頭去了。
姜淨春今日打了一下午的馬球本就累得很,回了家後,就直奔着淨室去,淨完了身後就躺去了床上,沒多久眼皮沉沉就睡着了。
這一串動作下來,行雲流水,絲毫不曾顧及顧淮聲。
顧淮聲跟在姜淨春的後面,回了屋後就坐在桌案邊,面上若無其事地又拿着書在那裏看,可餘光卻一直落在姜淨春的身上。
直到她睡着了。
顧淮聲也放下了手中的書。
他起身往榻邊去。
姜淨春呼吸綿長,看着已經是睡熟了。
兩人說了那麽些話,她卻也能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心大得沒邊。
他們方才雖然是沒吵起來,但姜淨春說的那些話快已經快給他心口戳上了好幾個窟窿。
那股怨氣憋在胸口怎麽也散不出,可她倒好,說完了那些話就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躺到床上倒頭就睡。
顧淮聲憋得慌,憋得難受。
他上了床榻,爬去她的身邊。
桌邊燃着燭火,她卻在酣睡。
少女的烏發随意散在一兩側,有些許淩亂的碎發落在臉側,閉着眼後睫毛更顯纖長。燭火在一旁散着柔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好看得都有那麽些不真切了。
顧淮聲想,她還是睡覺的時候好些,安安靜靜,那張嘴巴也說不出那麽多傷人的話來。
她方才說了那麽多,他卻也不敢再去當着她的面說些什麽,畢竟那事是他不好,可看到她沒心沒肺地躺在那裏睡覺,心中卻又憋悶更甚。
好像從始至終她都不會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到了最後,難受得也就只有他一個人。
她醒着,他也不敢做些什麽,趁着她睡熟了,才敢過來。
他将她的手臂從被窩裏面抽出,中衣被他挽起,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小臂。
姜淨春今日累得厲害,睡得也沉,對顧淮聲的動作一無所覺,睡夢中的她絲毫不知顧淮聲的動作。
看着眼前的小臂,顧淮聲最後張口,輕輕咬了上去。
就像洩憤似的,用牙齒啃噬着她的肌膚,即便是生着氣,想對熟睡中的人做些什麽,卻也不敢太用力,只怕要弄醒了她。
然而熟睡中的姜淨春自然被不會被他這了卻于無的動作弄醒過來,最後也只是眉梢微蹙,癟了癟嘴。
顧淮聲稍稍擡眼,就将姜淨春的動作盡收眼底。
好沒心肝的人。
倒是真的一點都不設防,今日把他氣成這樣了,她還敢睡這麽死。
這樣想着,顧淮聲的牙齒稍稍用力啃了下去,他咬着她,就像一只小狗,咬着他的骨頭怎麽也不松口。
顧淮聲咬着她的小臂,本來意圖懲罰撒氣,可到了最後,鼻尖香氣纏繞,他竟伸出舌尖舔舐她的肌膚。
不知啃了多久,他才終于松了口,燭火下,她的小臂上有淡淡的齒痕……還有他的津液。
顧淮聲的指腹忍不住輕輕擦過那片痕跡。
很想再咬深一點,就像她咬他那樣,在她的手上也留下一個他的齒印。
顧淮聲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做。
把她弄醒了,對他可沒什麽好。
但咬了這麽一口之後,他自己就把自己的氣散掉了,起身離開,去了淨室淨身,回來後躺去了她的身邊,也跟着合眼入睡。
清晨的朝陽緩緩升起,晨曦漸漸透過窗棂照了進來,太陽越來越烈,屋外的丫鬟們掃院子的聲音一點點傳進了耳中,姜淨春約莫睡到了巳時才醒過來。
顧夫人知道姜淨春從小嬌慣,讓她早起定然是起不來的,所以也就第一日去行了個拜見禮,接下日子也都沒要她早起去請安,以至于她每每醒來都快到日上三竿。
一醒來顧淮聲自然是不在身邊了,應當是去了衙門裏頭。
昨日顧淮聲在她手上咬的那麽一小口,牙印早就消失不見,她也沒發現什麽奇怪的地方。
今日用午膳前,敬華堂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讓姜淨春過去一同用午膳。
顧侯爺和顧淮聲都不在,兩人在衙門裏頭上值,現下膳廳裏頭就只有姜淨春、顧夫人還有小顧淮朗。
姜淨春來的時候那兩人還沒動筷,顯然是在等她。她坐到了顧淮朗旁邊,顧淮朗眼睛快要笑眯成一條縫,他喊了她一聲“嫂嫂”。
姜淨春也笑着搓了把他的腦袋,算是應下,坐下後又問起顧夫人今日是怎麽突然喚她來了。
顧夫人道:“是這樣的,今日喊你來是有事想同你說。我這想着你現下好歹是嫁進顧家了,家裏頭的有些事情我還是得教教你。不然等到時候我年歲大了,忙不過來了,你也總不能什麽都不會。”
高門夫人平日過得也不大輕松,要管後宅一堆瑣事,那麽一大家子的仆人都管在她的手上,平素逢年過節的還要操持着一堆宴會......總之,并不怎麽輕松。
其實顧夫人也在想着要不要現在就去教姜淨春這些,畢竟她現下怎麽說也是顧家媳婦,這些東西遲早要學的。但她又方嫁過來,怕教她這些,一下子她又學不過來,弄得身心疲累。
想的多了,一時間也不免搖擺不定。
回了趟姜家問了回老夫人的意見,老夫人自是讓顧夫人趕緊去教她才好,這些東西她學了又沒壞處,有什麽好去顧東顧西的,讓她學就是了。
姜淨春從前那是被李氏慣得有些不大好了,但現下怎麽着也開始明事理起來了,倒也不至于憊懶到這番田地,連這些東西都不願意學。
顧夫人聽了之後也覺頗有道理。
又逢今日顧淮聲上值之前來同她說,是時候讓姜淨春學些掌家的東西,不然她每日待在屋子裏頭沒事做也很無聊。
到時候一無聊就想着東跑西跑……
所以今日顧夫人就把姜淨春喊來說了這事。
顧夫人這般說,姜淨春聽了後自不能說些什麽,這些東西本就該學的,雖然她挺懶的,但也不會在這種東西上面鬧脾氣。
人嘛,也不能那麽自私,到處只想着好。
平心而論,顧家确實是個不錯的去處,他們都待她挺好的,就連讓她做自己的分內之事都好聲好氣的。
姜淨春應下了顧夫人的話,她道:“好,一會我就跟母親去學。”
顧夫人聽她這樣說也松了口氣,本還怕她是不大願意的。
兩人說完了這事之後就開始動筷用飯,顧夫人卻又想起了顧淮聲和姜淨春的房中事,當初她本以為是顧淮聲身上有什麽毛病,可後來聽了他的話才反應過來原是姜淨春不大樂意的緣故。
她掐掐手指* ,算起來這顧淮聲都已經二十一了,來年就二十二......她還是挺想抱孫子的,畢竟她平素交好的那些朋友裏頭,抱上孫子的都不少了。
顧淮聲這年歲說大其實也不太大,但說小那決計是不小,這樣想着,顧夫人也難免發愁。
可又念及姜淨春也才嫁進來一個月都還沒到,她現下就插手他們房裏事,也有些說不大過去。思及此,最後還是閉上了嘴,不再去催說。
這飯用完之後,姜淨春便去了顧夫人那裏,待了近乎一個下午,期間顧淮朗一直坐在旁邊,那些東西太複雜,聽得顧淮朗腦瓜子疼,聽着聽着就在旁邊躺着睡下去了。
姜淨春也聽得發困,但她可不能睡,好不容易硬着頭皮聽了一個下午,眼看太陽下山,夕陽襲來,顧夫人便讓她今日先回去了。
回去了滄濯院的時候,顧淮聲都已經下值回來了。
晚膳已經布好了,顧淮聲還沒動筷,等她回來。
兩人昨天在馬車上差點吵起來,但最後還是以顧淮聲的沉默為結束。
姜淨春猜顧淮聲的肚子裏頭定是憋着氣的。
然而今日見了後,卻也沒在他的臉上見到什麽情緒,見她從外頭回來,甚至還笑着和她打了個招呼。
“回來了啊。”
姜淨春叫他這幅樣子弄得莫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坐到了椅上。
看着确實不像是生氣了的樣子,甚至沒像把昨日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樣子。
姜淨春一時之間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真沒生氣,還是在假裝做戲。
她雖覺着奇怪,但也沒有問些什麽,他若能這樣那最好。
她不再說,拿起筷子用飯。
兩人一時無話,顧淮聲時不時給她夾兩筷子菜,姜淨春看他這幅樣子,也沒說什麽。
應當是真不在意了。
既他都如此,不再去提,那姜淨春也沒什麽糾結的必要,給面子把他夾來的菜吃了。
顧淮聲吃得不多,比姜淨春早些放下了筷子。
他道:“再過些時日,約莫十月底,皇上在皇家圍場那處組了場秋獵,到時候大家都要去的,早些和你說。”
秋狩是自古以來都有的傳統,約莫兩三年會有一次,王公貴族都會帶着家中妻子兒女參加,上一回秋狩是在兩年前,姜淨春也去過一回,只是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馬術不如近兩年厲害,再加上那天皇帝皇後、甚之皇太後都在,姜南也盯她盯得緊,光是動一下他都要吓個半死,生怕她不知道又要去作出什麽妖來。
她還是有分寸的,在那天也沒敢瞎鬧,甚至連馬都沒上。
所以秋狩于姜淨春而言,也挺無聊的。
姜淨春去了一次之後就不想去第二次。
可是她也知道,現下成了顧淮聲的娘子之後,這樣的場面定然是躲不開的。
就算躲得開第一次,往後又也還其他的場合。
難不成她還能去躲一輩子不成?
顯然不大可能。
生命中父親的那個角色除了訓斥,再無其他,姜淨春在那樣的場合總有些提心吊膽,因為她知道若真犯了事,父親根本就不會管她,母親就算是再想護着她,那也沒什麽用。
顧淮聲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想起兩年前的那場秋獵,模糊記憶中,她似乎好像一直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或許是那日有太多人在,她也放不大開,生怕會得罪了誰,惹了家中人怪罪。
顧淮聲半靠在椅上,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寬慰她道:“沒事的,你是我的娘子,是正兒八經的小侯爺夫人,你放開玩,得罪了誰,我給你擔着就是。”
還沒人跟姜淨春說過這樣的話,從前姜南他們只會讓她老實一點,安生一點,在他們眼中她就像是一顆随時準備爆炸的爆竹......雖然确實如此,姜淨春這人确實是不大安生的性子,但他們那些話說多了也很煩的。
所以,現下聽到顧淮聲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她有些愣住。
他好像不怕她給他惹事。
他這話一出,屋子裏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天色已晚,丫鬟已經開始回廊上挂起了燈籠來,燈籠懸挂在高高的房梁之上,散着淡淡的光,有人走進屋子裏頭燃燈,就聽到姜淨春接下來那大逆不道的話,吓得手都抖了一下。
姜淨春似乎認真思考了下顧淮聲的話,她問,“真的嗎?我去拔首輔的胡子都成?”
王順年輕時就是為人稱道的美髯公,現下年歲大了,那一抹胡須也留得很長。
顧淮聲明知她是在故意捉弄,想了想後,打趣了回去,他道:“那你完了,他指定和你一樣,去皇上面前先哭後鬧,到時候皇上受不了他,心疼老師受此大辱,一生氣就給你砍了腦袋。”
什麽嘛......
就差明着說姜淨春喜歡哭喜歡鬧了,她聽了自然是要癟嘴,瞪了瞪他,不再說話了。
顧淮聲笑了一聲,也沒再說,看她用完飯進了屋子裏頭也起身離開了此處。
*
是日夜晚,王順家中,姜淨慧和宋玄景都被叫了過去。
三人坐在堂屋之中。
王順先問了這幾日宋玄安如何境況。
宋玄景回道:“現下已經開始發奮讀書了,從前還時常會在國子監裏面曠課,這些時日倒也一次不缺,勤快得很,祖父本是想要給他尋個蔭官來當當,他也不肯,怕是還想從科舉出頭。”
王順聽了後不由發笑,他道:“倒是有志氣得很,他知道蔭官出不了頭,這輩子也就當個閑散的官混到老,反正宋家也不乏子孫後輩出頭,養活他一個嫡孫又如何。這回你騙了他,再下一回恐怕也只怕他警惕更甚,也再沒什麽好出手的機會了。”
宋玄景想了想後又說起了另一樁事,他道:“大人,這些時日,他們已經開始給我尋親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也尋常,坐在對面的姜淨慧聽到這話手上端着的杯盞不自覺抖了抖。
她面色沒變,只是好奇般問,“怎麽這麽突然就說起來了,從前的時候也沒聽他們提起過。”
宋玄景擡眸看她,解釋道:“祖父想要宋玄安尋親,宋玄安拿我擋刀,沒法,那我現在也這個年歲了,總不能不尋吧。”
姜淨慧聽了後冷笑一聲,“你那祖父也夠偏心,什麽都要給宋玄安讓路,他要結親還得逼着你也先去結了。”
宋玄安終究是嫡子,饒是宋玄景比他有出息些,但宋閣老明裏暗裏也都是疼愛自己嫡孫,對于這個小妾生得兒子,他雖也時常稱贊于他,但心還是往宋玄安那處偏的。
姜淨慧的話聽着有那麽幾分不滿之意,宋玄景自己還沒有不滿意起來,她倒是先跟着急了起來。
王順和宋玄景都看向了她。
姜淨慧這才後知後覺出來自己的行為有些古怪,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實話實說而已......”
王順心知肚明,卻也只是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
那兩人都沒再說,但姜淨慧卻覺尴尬,她馬上轉了話題,看向王順問道:“大人,您可比宋閣老先去同皇上要錢了嗎?”
那天姜淨春回門說的話被姜淨慧學來了給王順聽,想來王順應當比宋閣老更先一步去找了皇上才是。
王順想起了前幾日的事。
那日姜淨慧将那件事情同他說了之後他就去找了太和帝,想讓他早些批了重修天祿臺的折子。
只可惜這回太和帝也學精了,将這事一放再放,最後說是讓內閣開會再議。
既然這樣,那這筆錢基本就落不到工部的口袋裏面了。
王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臉色忽然變得陰鸷了起來,燭光照在他的臉上都有那麽幾分恐怖。
“踩在我兒子命上的錢,他們還搶來搶去......一個兩個不得好死.......”
王順只要一想起當年之事,只要想起王玉的死狀,就痛心切骨。
他的痛,沒有人能懂,也不會有人能懂的。
這麽些年來,王玉的身影好像還時常在眼前出現,他總是能經常看見他的阿玉水鬼模樣站在眼前。
思念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席卷而來。
曾經那樣端莊溫潤的小少年,怎麽最後就成了那副樣子呢?
他很後悔,這麽些年他沒有哪一天不在後悔當初讓他下江南。
他總是嫌他蠢笨,總是嫌他不夠聰慧,若不是他,他也犯不着去那樣的險惡之地......
他是被他逼死了。
事實上,如白圭之玷,王玉除了沒有父親想象中的那樣聰慧,也沒什麽不好的地方。
他很善良,至少見過他的人都這樣說。
這是一個挺好的品質,可在王順眼中卻十分不堪。他想讓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他想他有朝一日能夠獨當一面,能夠在百年之後,他成一捧白骨之時,他也能安身立命。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王順實在沒想到,最後竟然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當初所有人都在勸王順,他們說王玉現在不能處理那樣困難的事情,皇上這樣說,對王玉很好的皇太後也這樣說……
可他沒有聽,他想着人總是要逼一把才能長大。
王順一想到當年王玉的死狀,就覺快喘不上氣來了。
他時常會夢到他,他時常會說自己好冷,他站在他的面前,沒了人樣,王順看得到他,卻摸不到他。
一旁的下人王福見他情緒激動,又犯了老毛病,忙拿了藥上來給他喂下,王順吃了藥後氣息才重新順了過來。
姜淨慧、宋玄景二人見狀無言,也不知該如何出口寬慰。
當年的舊事他們也只知道一點點,畢竟王玉死得實在是太早了,他們連面都不曾見過。
王順自己給自己緩過了氣,他也終于不再去提往事。
他看向了一旁的姜淨慧,問,“姜淨春嫁了人,這幾日姜南他們待你如何。”
姜淨慧想起了他們,低了頭,目光落在腳尖,“李婉寧看着還是有些放不下她,面上瞧着沒事,心裏頭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只是姜淨春已經不搭理她了。姜南、姜潤初他們看着好像也沒從前那麽讨厭她......大人,我覺着其實您說得挺對的,姜南其實根本就不大喜歡我,他只是想要找回女兒而已。”
或許那是他的執念。
王順說得也挺對的。
他們其實一直都不大喜歡她吧,她在姜家,都還不如在王家來得痛快。
在去姜家之前,她本也以為自己的情緒并不會被他們影響。
可顯然不大可能。
她也挺煩他們那副樣子的,一邊對姜淨春念念不忘,一邊又非要找她回家。
她想趕緊辦完事,她也不想待在那裏了。
王順聽出了姜淨慧的情緒。
她不喜歡自己那個妹妹,更不喜歡自己的父母。
她在去姜家之前一定是有期待的,只可惜,她低估了李氏對姜淨春的情誼,低估了他們這十幾年的感情,她不管怎麽離間他們,好像都沒有用,姜淨春好像就是比她這生在陰渠裏的人讨人歡心。
所以當他們對姜淨春糾纏不放之時,她自然而然生出了煩躁。
她心裏頭,其實也還是有姜家人的。
不然,她也不會對此感到厭煩。
好像不管多大的女人好像都喜歡糾結愛與不愛、喜歡與不喜歡的問題,她将現在這樣的情形歸結于他們并不愛她這個親生女兒。
可是,姜南怎麽可能不愛她呢,不愛她,卻找了她十幾年,不愛她,也不會為她留下這個名字。
當初若非是姜南給姜淨春取名,現下姜淨慧的名字也會被安在她的身上。
父母愛子女,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沒有父母不愛子女的。
只是姜淨慧太缺乏安全感了,她總是在懷疑他們的愛。
這樣也好,王順也更能利用她。
他心裏頭什麽都明白,可是卻對姜淨慧道:“你父親就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人,你母親也是,他們總是貪圖這,貪圖那,分明已經尋回了你,可卻又放不下姜淨春,是不是很該死?你分明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他們卻這般對你。”
“孩子,這種貪得無厭的人,只有摔在了泥污中,才配得上他們的結局。”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你再等會,等時機成熟了,我自叫他們不好過。”
姜淨慧聽了王順的話,愣了片刻之後,還是點了點頭。
她說,“大人,您放心,我會留在那裏,我要親眼看着他們跌入泥潭再離開。”
王順聽到了姜淨慧的回答,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宋玄景插嘴,他忽然道:“大人,過些時日就是秋獵,我有個法子能給宋、姜兩家尋件麻煩事來,到時候顧淮聲也能被牽扯進來,足夠他們煩一壺。”
這話不說王順,就連姜淨慧也跟着有些好奇。
兩人的視線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宋玄景嗓音溫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話音方落,王順便笑了起來。
“好損的招。”
這招若成了,對他們來說确實是一樁麻煩事,不說他們兩家,就連顧家一要跟着一起丢臉,往後整個京城中,只怕他們都要擡不起頭來了。
既然顧淮聲一直撕咬着他老師的事情不放,這件出的事也夠他吃一壺。
王順道:“不錯不錯,到時候秋獵人多,若此舉能成,他們必身敗名裂,你那弟弟,這輩子也別想娶什麽正經人家的妻了。”
他又指了指姜淨慧,道:“看吧小慧,送上門的機會給你坑她呢,到時候出了這樣的事,就是你家那老夫人也該放棄她了,可沒人會喜歡那樣糟糕的人了。”
說完了事後,姜淨慧就和宋玄景離開了此處。
兩人出去路上,姜淨慧忍不住道:“你也叫厲害,這麽陰的招數都想得出來。”
“宋玄安不是對姜淨春念念不忘嘛,姜淨春前些個時日還跟他出去一起打馬球,既然這樣,咱給他們個機會好了。顧淮聲嘛,往後當烏龜王八蛋,也挺好笑。一舉三得,有什麽不好的。”
他們讨厭的人,如果都能身敗名裂,這不挺好的嗎。
姜淨慧沒說話,過了會點了點頭,認可道:“嗯......确實不錯。”
挺好的。
一個女子的名聲最是重要,若到時候在秋獵場上出了那樣的事,姜淨春這輩子也別在京城擡起頭了。
姜淨慧想起了宋玄景的婚事,提了嘴,問道:“你家裏呢,都給你找了什麽人。”
宋玄景不在意道:“一個庶子罷了,誰會放在心上,随便找個幾個人家罷了。”
饒是他的父親對他再怎麽好,但婚姻大事,都是家中母親操持,宋夫人想要給他使絆子,那是太輕松了。
随便給他找出幾門不怎麽樣的人家,他難道還能說看不上嗎。
宋玄景的聲音清清淡淡,也聽不出什麽怨怼之意,他道:“我無所謂娶誰,遲早的事,你不用那種眼神看我。”
姜淨慧沒藏好的情緒被他捕捉到了些許。
她怎麽還可憐上他了。
反正自姨娘死後,從小到大他都這樣,也早就習慣了。
姜淨慧知他日子不好過,這回也難得沒有去和宋玄景争些什麽。
她淡淡道:“沒事,等秋獵那事真成了,也沒有誰會願意嫁給宋玄安了,只怕京城大族也都避他不及,到時候你祖父不得不看重你,也保管娶個如意嬌妻回家。”
宋玄景聽到這話也只是呵笑了一聲,兩人沒再說些什麽,等到了王家的後門處就分道揚镳,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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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顧夫人說好要教姜淨春掌家之後,她便沒什麽時間出門去了,平日和顧夫人學些東西,得了空之後就在院子裏頭支楞張牌桌,和丫鬟們湊在一起去打葉子牌。
這日顧淮聲下值,馬車過長街,一陣風卷起了車簾,顧淮聲随意擡眼看了車窗外。
臨近十月底,秋風将京城染上幾分陰沉,現下入寒,天也黑得越發早。
顧淮聲下值的時候,晚霞已經落滿了長街。
他看到街上有攤販叫賣,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他叫停了馬車。
書良也不知顧淮聲怎麽突然叫停了馬車,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只見他朝着一個賣糖葫蘆的攤販那頭走去。
書良有些驚愕,雖然知道是顧淮聲是買給姜淨春吃的,可還是有一瞬的驚愕。
公子什麽時候會買這些玩樣了?
顧淮聲沒多久就拿着糖葫蘆回來,看到書良一副欲言又止之勢,不由問,“怎麽了?”
書良忙搖頭,“沒怎麽。”
只是覺着顧淮聲拿着糖葫蘆的樣子很奇怪……清冷的公子手上拿着紅彤彤的糖葫蘆,帶着一股強烈的違和感。不過看顧淮聲最近這幅态勢,想來是真把上次的那些話記到了心裏頭去,看他最近也變了許多,至少和姜淨春也不再怎麽挂臉吵架。
這就已經挺好的了。
馬車很快就到了顧家,顧淮聲回了滄濯院後卻沒想到顧淮朗也在。
自從姜淨春嫁進來之後,顧淮朗尋她玩就更方便了些。今日姜淨春跟在顧夫人身邊學東西,約莫下午未時就回來了,看天色早,顧淮朗便也跟着她一起來玩會了。
現下姜淨春和花雲正坐在一起同另外兩個丫鬟打葉子牌,估摸着打完這局也要散了。
顧淮朗就靠在姜淨春的身邊看着她們打牌。
他最先注意到顧淮聲從院子外頭進來,喊了他一聲,“哥哥,你回來了。”
姜淨春聽到聲音,擡眼看了一眼,不過也就那麽一眼,視線很快就又重新落到了牌桌上。
顧淮聲也沒想到顧淮朗在。
他怎麽總是要來......從前也沒見他奔得這樣勤快。
他應了顧淮朗的話後,不動聲色将手上拿着的糖葫蘆串往身後藏了藏。
可不能叫他看見。
叫他看見指定要落他肚子裏頭去了。
他朝着他們的方向走去,晚霞下他的官服更加惹眼,襯得他肌膚更白。
那兩個丫鬟見顧淮聲回來了,也沒敢再玩下去,馬上想要起身,卻被姜淨春攔下,“別走別走,先玩好這局。”
她這玩了那麽多把,好不容易要贏一把,怎麽着也得打完先。
姜淨春贏了不要她們的錢,但她們若是贏了她也不賴賬,她和丫鬟打葉子牌也就打個快活,這好不容易要贏一會,可不能散了。
丫鬟聽到了姜淨春的話也沒再動作,只是擡眼去觑顧淮聲,好在顧淮聲見了也沒說些什麽,只是讓她們繼續玩。
她們便也沒再起來。
顧淮聲把糖葫蘆藏在身後,走到顧淮朗的身邊,輕咳一聲,而後若無其事道:“天要黑了,你該回去了。”
顧淮朗不肯,聽到了顧淮聲趕客的話反倒往姜淨春那邊坐得更近了些,他道:“我等會走,等她們玩好了這局我再走。”
顧淮聲聽他這樣說,抿唇無言。
還趕不走了。
沒法,顧淮聲把糖葫蘆遮掩在身後,想着進了屋等顧淮朗走後再拿出來。
但顧淮朗卻看出了他的不大自然。
“哥哥,你手上拿着些什麽呢?”
顧淮聲也沒想到顧淮朗突然開口,一時間也有些沒反應過來,聽到顧淮朗的話幾人都向他看去,往他背在身後的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