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030章 第 30 章
宓鳳娘一旦下定了主意找何蘭翠麻煩, 便幹勁十足。
先是跟巷口街坊們搞好關系,這些日子她沉迷賺錢連閑聊嗑牙的時間都沒有了,因此回到巷口跟街坊們大聊特聊。
聊了半天就知道了最近何蘭翠頗為嚣張, 而且舉止也極其反常:她忽然有錢了!
原本何蘭翠是梳頭娘子,丈夫在箍桶作,兩口子都有手藝在身,日子本來也應當比宓鳳娘過得好。
奈何三個兒子各個不省心, 眼高手低看不起手藝人,不願意承繼爹娘手藝, 上了年紀就游手好閑,鎮日裏閑游閑逛,與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有錢了就去酒樓花樓大吃大喝,沒錢了就去爹娘手裏讨要, 讨要不到便偷家裏的物件去買賣。
有三個兒子做無底洞, 再厚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何蘭翠原本也就是外頭穿衣打扮勉強撐着體面, 其實家裏比大雜院中最窮的人家還空。
一件二十年前樣式的衣衫洗得都快白了還在穿,鞋子破了洞就拿繡片縫上,總歸是捉襟見肘。
誰知道這些天她忽然一改往日風格。
開口說要裁衣買首飾, 大手大腳鋪張浪費了起來。
“昨兒我見她買了好肥一只醬鴨子。”街坊們咋舌, “那走一路油滴得啊……”
“還有前兒個胡家頭面行給她送來了好些頭面冠梳。”
宓鳳娘聽得心頭疑窦叢生,何蘭翠哪裏舍得那許多銀錢?背後肯定有貓膩。
那多餘的錢是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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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大嬸邊納鞋底子邊猜測:“難道是她哪個兒子忽然發達了?”
說完後她立刻搖搖頭:“不應當啊。”
旁人不知道, 他們這些街坊們還不知道嗎?
何蘭翠三個兒子一個賽一個爛泥扶不上牆,哪裏會有出息?
何蘭翠自己也不教訓。
聽說何蘭翠早些年在鄉下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兒,老大被當場送了人,老二被家翁捏住腳活活淹死在尿壺裏, 老三被家裏人捏着手腳撕裂,為的就是震懾女嬰不許投胎。
她也因為生不出兒子來沒少被公婆折磨, 數九寒天月子裏還要去挑水,晚飯時公婆把飯食帶到自己房裏去吃,任由她餓着。
在外務工的丈夫聽人撺掇想在汴京再納個小生兒子。
村裏人也嘲笑她,欺負她,因為“她沒有兒子撐腰”。
何蘭翠倒在雪地裏,半瘋不瘋。
一朝時來運轉她生了個兒子,坐月子時就喝上了紅糖水沖蛋。
這還沒完,之後又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算是給老張家留了後。
從此何蘭翠地位一躍而高,在家裏橫着走,公婆任由她* 打罵,鄰居見她也只能賠笑,因為鄰居家只有一個兒子,以後打架打不過她家。
她也終于被丈夫接進了城裏,跟人拜師學藝學了梳頭的技藝成為了梳頭娘子,以後再也不用過地獄裏一般的日子。
有這樣的舒心日子,當然是拜兒子所賜!
兒子們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她站穩腳跟臉上有光的原因,是她從張家奴隸一躍成為主人翁的救星,是她在鄰居丈夫族人中腰杆挺直的依靠。
誰會教育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何蘭翠把三個兒子當寶貝一樣,舍不得舍不得罵,還護着不許丈夫教育,賺出來的銀錢都嬌養兒子,把他們各個打扮得如富人家小少爺一般。
幾個兒子直到十八歲都是跟她同睡,十五歲時還要她穿衣穿鞋,被溺愛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滿心虛榮,只知道講究吃穿。
要不日子也不會越過越糟心。
這樣教育出來的兒子,能忽然有錢?
宓鳳娘聽着街坊們議論,一句話不說,裝認真嗑瓜子,
她手抓瓜子抓得勤快,說好是請街坊們吃的瓜子,她嗑了大半,直磕得嘴角齁鹹。
等吃完瓜子後心裏便有了數。
第二天她特意稱了二兩甘草杏片,往箍桶作走了一回,
裝作要買箍桶跟那裏工匠師傅們打聽了一回,得知何蘭翠丈夫新近沒有提等也沒有漲俸。
她丈夫還是一樣的工錢,何蘭翠本人梳頭技藝又平平,不過是給富人家不得寵的偏房梳頭,賺不了兩個銀錢。
好一個宓鳳娘,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了何蘭翠身後偷摸跟蹤,終于被她發現了何蘭翠往城東去。
城正東有将軍府,還有王府,在外面便是上清宮、崇夏寺,難道她還真來了狗屎運,榜上了富家夫人的大腿不成?
宓鳳娘恨得牙根癢癢。
再仔細看卻發現何蘭翠往一家澡堂子裏去。
她不去洗澡,卻将手裏拎着的一提白糯米紙包着的方糖糕、兩節子紅紙包着的白生生召白藕遞給了澡堂子老板娘,滿臉堆笑。
兩人似乎很熟悉,笑着打過招呼之後,何蘭翠就熟練系了圍裙往澡堂裏去清掃浴池。
宓鳳娘看得一頭霧水:何蘭翠這厮是尋了個打掃澡堂的活計?
那送禮又是怎回事?何況澡堂幫工才賺幾個錢,夠她打半個簪子尾巴?再者,炭場巷附近打零工不好麽?非得走了老遠去東城幫工?
宓鳳娘滿肚子疑問,準備日後慢慢查訪。
可是她跟了好幾回,見何蘭翠幾乎是天天去澡堂,有時帶禮物,有時不帶。
但不管哪次,都沒有跟澡堂老板娘手裏接過一文錢報酬。
這還真是奇了怪了。宓鳳娘琢磨這事,連酒都不喝了:何蘭翠這麽個愛占小便宜的性子,怎麽會白給人幫工幹活?
也是宓鳳娘運氣好,第五回偷跟何蘭翠,碰上她半路在包子攤吃豬羊包子。
宓鳳娘背身蹭着行人過去站在旁邊的貓行裏,假裝在挑選貍貓,耳朵卻豎起來。
何蘭翠本就是愛炫耀的人,不過幾個包子下肚,就拍着肚子使喚包子鋪掌櫃:“店家,拿你家純羊肉包子上來,便拿膻氣的豬肉包充面子。”
宓鳳娘不好出聲,卻撇撇嘴:豬肉包怎麽不好?我家盞兒做得豬肉包比羊肉查不到哪裏去。
掌櫃的見是大生意,便端上了羊肉包,又恭維幾句。
何蘭翠越發用鼻孔看人:“我兒要娶個大戶姑娘進門,以後嫁妝大筆,吃穿不愁,還缺這幾個包子錢?”
宓鳳娘差點把手裏逗貓的魚幹捏碎:怎麽這個尿泡種子老花子倒真走了狗屎運?
何蘭翠不知背後的貓兒行裏站着死對頭,還在那吹呢:“家裏開澡堂的,也是中等門戶,老兩口只有個女兒,寵得掌上明珠一般,那不得把家私都陪送上?”
宓鳳娘聽明白了,怪道這何蘭翠天天去澡堂幹活,原來是給自己幹呢!
汴京流行厚嫁女兒,許多人家陪嫁幾乎都要掏空家底,互相之間還會攀比。
這澡堂掌櫃家只有個獨生女兒,肯定嫁妝只能更厚。
可是嫁進這麽個人家,不是毀了人家小娘子嗎?
“我呸,你還想發這一筆絕戶財?我叫你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宓鳳娘狠狠在心裏發誓。
賺了半月錢葉盞手上才松快了些,原先她擺攤的錢全投進了新店,新店開張後雖然賺得多,但又是買整雞買羊肉,成本也居高不下,過了十幾天手裏的錢攢夠了十八兩銀子。
抛掉這月成本與房租,再留了備用金,葉盞拿出三兩銀子做兩人的酬金。
這錢按照約定分了一兩給玉姐兒,她連連擺手拒絕:“留着店裏花費罷。”
娘天天嚷着賺錢發財了,她卻知道店裏運轉成本不低。
葉盞堅持給她:“我已經預留了出來,剩下便是我們自己花銷的。”
玉姐兒拿了錢,激動得将銀子送進嘴裏咬了又咬,又舉起對着窗外照進來的太陽照照,放在耳邊用銅釵敲敲聽銀子的回音。
“藥鋪的坐診郎中說銀子是一味藥,疏肝解郁,能治心神不寧,我還不信呢。”她笑眯眯拿出個荷包,将銀子妥善放進荷包又将荷包挂在脖上,讓銀子貼着自己心髒,“沒想到拿了銀子之後我一下心神大定,心情舒暢,比喝幾副小柴胡湯①還管用!”
好藥!
葉盞自己拿了二兩銀子,拿了銀子第一件事便是想改善家人的居住環境。
宓鳳娘舍不得現在住的地方:“獨門獨院自己清清靜靜住着,又有竈房,租金又不高,哪裏就要搬走?”
葉盞手裏的錢先想投入再生産,因此也不急着租房買房,只想給家裏多租賃一間房子,
如今家裏男女只用一個布簾隔開,兩位哥哥為了妹妹們方便索性都躲了出去在外面住,再租一個房間,男女分開,她們也能更寬敞。
才剛把這念頭露出來就遭到了家人的拒絕:“哪裏要花那個冤枉錢?”
“如今你二哥住在軍巡鋪裏,大哥外面有自在去處,我們住得寬敞,花那個錢做什麽?”葉大富振振有詞。他的觀念裏兒子們粗糙些養便罷。
宓鳳娘也點頭:“若是你嫌房裏擠,我去你店裏打地鋪便是。正好陪陪青娘子,免得她一人做夜宵時害怕。”
“娘,人家賃了就是人家的,哪裏容得我再随意分派?”葉盞眼看她動手就要張羅鋪蓋,趕緊拉住她手,“再說了做飯的地方睡了人,雖然開窗通風但總是有股怪味,哪裏對得起食客?”
“哪裏,哪裏,這也哪裏那也哪裏……”宓鳳娘放下鋪蓋,嘴上卻不服輸,嘀嘀咕咕學女兒的腔調陰陽怪氣。
葉盞嘆口氣,不理會親娘,扭頭去問趙夫人。
趙夫人好說話:“只不過大雜院裏如今住滿了,沒有多餘的房間。”
趙小七倒給葉盞值了條路:“你可以去樓店務問問。”
葉盞便打聽了路去詢問,這才知道原來樓店務是大宋官府的租賃房子組織,管着公租房,一間月租金五百文,相當于後世的廉租房②。
家人陪着葉盞來,葉大富看見樓店務的門頭先縮了縮脖子:“是衙門呢。”
他們這些百姓對官府生來保持着适當的敬畏心。
葉盞不慌不忙,賠了笑臉詢問路過的人。
那人見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端正立穩了跟他問話,自然熱情幾分:“那是掠錢親事官,他們管着這事呢。”
葉盞按照他的指點尋了一名掠錢親事官,說了自家想賃官府的房子,不知有什麽要求?
那位掠錢親事官應了下來,不過他也說明:“這房子優先孤老寡貧和破産無片瓦遮身之人,你們若有房産便只能輪候。”
葉盞便報了自家戶主姓名、所在裏坊、受管轄區域、管事的裏正等信息,又将現有租住情況說明。
那人在名冊上記了下來:“好,我記下了,彙總後會找我們衙門的店宅務勾押官大人示下,到時發榜,你家初一來衙門門口,榜上有你們名字便是中了。”聽意思應當有一個政務審批的流程。
葉大富便失望搖搖頭,想拽着女兒走。
他在尋女過程中見多了打官腔不辦事的官僚做派,因此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葉盞想了想,問旁邊人:“借您筆墨一用。”
那人不提防小娘子居然識字,很為驚訝,做了個請的姿勢。
葉盞便提筆在宣紙上寫字,她每天跟大哥學二十個字,只學了幾百個繁體字,便用已有的知識簡短将自家情形寫明。
又特意寫明自己原先是京郊的農戶,被拐子所害流落汴京,如今一家七口人不分男女擠在一處靠別人牆根搭建的破屋,如今也願意将大屋讓給旁的更需要的人,自家只要一間能容三個人住的小屋便可。
有理有據,也不貪心。
寫完後檢查一遍吹了吹墨跡,見半幹才将宣紙遞給那位掠錢親事官:“這是我家情形,還請您面呈長官。”
這回那掠錢親事官看她的目光已經完全不同,待她态度也變得鄭重恭敬:“好。”
等從樓店務出來。
宓鳳娘不抱希望,葉大富也搖頭:“恐怕那都是官府家親戚故舊才能住進去的。”
他家又是城市流民,又是下九流,只怕難申請到。
誰知到了初一張榜,葉大富的名字赫然就在榜單上。
他家被分配到了一家小房子,賃金只要五百文。還免除了五日免租期可以搬家打掃房子,第六日才開始計算價錢。
要知道市價租房一月要花費三貫銀子到五貫銀子,這樓店務簡直是做慈善。
葉大富和宓鳳娘兩人大為驚訝:“還是要讀書。”
先前兒女讀書時兩人還不願意,這回震驚,改變了主意。
葉盞覺得應當是經濟形勢決定,從前家裏富裕地主時也知道給金哥銀哥上私塾考學
因着有葉盞這件事,再加上如今家裏經濟寬裕,二老便不再糾結讀書費錢的事了。
反而滿口稱贊:“我家姐兒有志氣!”
宓鳳娘更是坐在巷口把女兒舉動吹上天去,這回跟銀錢無關,不用藏富,她是美美将女兒炫耀了一番。
就連往來的鄰居們看到葉盞,也都多了幾分敬重。
準備搬家,金哥兒難得笑逐顏開:“我那些瓶瓶罐罐總算有地方放了。”
銀哥兒也露出了喜色:“兄弟們老打鼾放臭屁,還有腳臭,可算能安生睡個覺。”
宓鳳娘一聽孩子們受了這麽多委屈,便絕口不提退房的事了:“也罷,回頭我去大相國寺集市上,扯二尺布,給你們縫些新被褥鋪蓋。”
卻被丈夫拒絕:“男兒家糙養,我們抱走舊的,你給女兒們縫新的便是。”
宓鳳娘到底還是打算給兒子們各縫一床,只不過家規還是要立好:“以後不管多忙,每人每天都要去食肆裏幫忙,端菜也好倒污水也罷,總歸不能讓做妹妹的養着哥哥。”
金哥兒和銀哥兒自然是滿口應下。
葉盞忙替哥哥們說話:“二哥只要不當巡就在店裏洗碗,大哥幫我們推薦了不少生意,常有跑腿幫閑們過來店裏要某道酒菜,說是大哥陪人喝酒時說起的。”捎帶還會教她們認兩個字。
金哥兒嚷嚷着要去買香胰子:“ 銀哥兒說他軍巡鋪的兄弟們有腳臭,萬一染給他如何是好?幫你洗洗才允許你上我床。”
銀哥兒悶聲悶氣反駁:“又是香胰子又是花露,上你的床倒像上了女人家的香閨。”
多賃了一家房,又多了些銀錢,葉家上下心裏都極為暢快,
葉盞便大手一揮:“我請客,我們去逛街采買加吃飯,都由我來結賬。”
宓鳳娘當即提議:“不如我們去東大街洗浴。”
出了麗景門沿着舊宋門內大街一路往西,直接就到浴堂巷。
浴堂巷,顧名思義一條街全是浴堂。即使是夏日都覺得一股熱浪襲來,霧氣袅袅,像是仙境。
全汴京城的百姓都願意來這裏洗浴,便是些閑人老爺也拎着鳥籠來這裏閑坐談生意。
門口挂着一個大壺,這是大宋規矩,招牌挂個壺就是浴堂。
葉盞看完就明白了,這與後世江南等地的老虎竈相似,前面茶館,後面泡澡,前後需要十文錢。
宓鳳娘帶路:“我瞧着這家阮氏香水行幹淨,我們就挑這家吧。”
香水行,此香水非彼香水,而是指代幹淨的水,香湯沐浴,大約相當于現代的洗浴中心。
家人自然聽她的。
葉盞穿越過來還是第一次進集體澡堂子,
她剛穿越過來沒法洗浴,就用熱水擦身,要不然就等竈房煮完飯用竈火餘炭燒些溫水,用葫蘆瓢舀着澆身。
今日才算是痛痛快快洗了一回。
澡堂子內分了男女,內裏也有三六九等,有下餃子似的大澡堂,也有隔開的小熱湯池。大澡堂裏坦誠相對,很是坦然的大宋百姓慢悠悠洗澡。
葉盞索性出錢包了兩個單間,男一間,女一間。
小時候孤兒院為便于看管将幾十個小朋友一起送進澡堂,由育兒員一個個搓澡,她不小心走錯隊,被育兒阿姨抓住搓了兩遍,那時又膽怯內向不敢辯解,胳膊上皮都搓破了,因此看見集體洗澡就連連搖頭。
讓葉盞驚訝的是,往常宓鳳娘會搖搖頭說浪費,可這回她一句話沒說,倒心事重重,似乎在探聽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