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知春亭
第09章 09 知春亭
“不,是微臣無用。”顧淮看起來失魂落魄,垂睫喃喃道。
“唉。”李玮長嘆一口氣。
他知道顧淮的能力,看着曾經的天之驕子如今連個能教的先生都沒有,他心裏也不是滋味,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照顧着顧淮的情緒,李玮字斟句酌後開口,“這樣,你拿絨墊跟我換。”
顧淮疑惑地擡眸,“您要這絨墊作甚?”
“這你就別管了,你将絨墊給我,我給你指條明路。”李玮賣着關子。
顧淮連忙将絨墊呈上,畢恭畢敬地說話,“七殿下,您說。”
李玮将墊子團好夾在胳膊下面,對他附耳言說一番。
“二殿下的伴讀?”顧淮訝異。
“正是。”李玮笑了笑,談笑自若道:“我學問不比二皇兄,帶個伴讀沒什麽用處。”
他摸了摸下巴,“倒是二皇兄,他物色伴讀有一段日子了。他原先那個伴讀得了重病,據說,昨個埋了。這位置空出來,你不剛好頂上?”
“微臣......微臣能行嗎?”顧淮的眉微微蹙起,“二殿下他......看起來也不太得意微臣。”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說道:“哎呀,這有什麽,你的才能在那擺着呢。”
“這樣。”李玮從書袋裏掏來掏去,找了好半天眸子突然一亮,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宣紙。
李玮不好意思地将紙捋了捋,這才遞給顧淮,“這個是我昨日向他借的課業,你替我還回去,這不就能借口見到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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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能幫你的便到這了,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顧淮捏着那張紙,拱手感激不盡,“七殿下恩德,微臣無以為報,日後殿下若是有用得到微臣的,盡管吩咐。”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這就見外了,我這不是跟你換的嗎?”李玮笑笑,舉了舉手上的絨墊,“你且去罷。”
顧淮又鄭重拱了拱手,拿着課業趕緊轉身追去。
李玮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裏,這才抱着書袋慢吞吞離開。
過了一炷香,日頭下去,顧淮又出現在門口。
“公子,他果然往怡紅院去了。”柏青低聲禀報。
顧淮看着手中的課業,沉默不語。
李玮一直有愛妻之名,殊不知他在外面養了三年妓子,如今那妓子已有身孕,便死死纏住李玮。
不知那妓子用了什麽手段,讓李玮寧願頂着愛妻之名被毀的風險,也要養着她腹中的孩子。
月份一大,此事必定暴露。
李玮正妻乃懷平侯之女,李玮若想善了此事,要麽,去母留子。就說是正妻有孕,将人藏個幾月,孩子出生後記在正妻名下,将那娼妓處置了,以表衷心。
要麽,給那妓子改頭換面,換個身份,接到家裏當個姨娘,恭恭敬敬地待着主母,倒也能算安分。
可若要鬧大了......
顧淮頓了頓,将手中的課業捋平折好,揣進懷裏。
他自是知道,不會輕易從方信那取得廣蘭花,他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不會是沖着方信來的。
确定了李玮的消息屬實,接下來,就要去二皇子府走一趟了。
辘辘的馬車聲響起,李琰剛從方信那回來,下了馬車,展展袍子。
這兩日晴,路上的車轍印已幹,日光透綠葉,空氣中逸散着花香,李琰大步流星,臨至門口時步子一頓,只見一人在樹下撐傘,花瓣洋洋灑灑落滿傘面。
顧淮傘一傾,花瓣飄落飛了滿地。
李琰先是沉默,而後揮揮手讓人開門,神情戲谑。
“......站很久了?”
“倒也沒有。”顧淮躲在傘下的陰影裏,探出步子走過來,見李琰頓在門口,不由得微微一笑,“二殿下,不讓微臣進去嗎?”
“我府中,不收留無用之人。”李琰語焉不詳,他擡眉看向顧淮,倒也沒趕他走,靜靜等着他的下文。
“微臣是來送東西的,七殿下昨日借了您的課業,您忘了?”顧淮眉梢輕佻,語調拉長。
李琰眉頭微皺,好像是想起來了此事,伸出手,卻見顧淮半天沒動作,便疑惑地看向他,“你倒是給我啊。”
“還不急,微臣還得在二殿下這兒謀個差事。”他模樣斯文坦然,慢條斯理地說話,走過去自顧自地進了門。
“哎,讓你進了嗎你——”李琰不耐煩地叫他。
顧淮頓時駐足,轉過身打量了一番他,看得李琰後退一步,心裏發毛。
李琰眉頭緊皺不知道顧淮要幹些什麽,只見顧淮唇角弧度加深,悠悠道:“二殿下明日不是還要抄微臣的家嗎?可沒問過微臣要不要讓殿下進......”
明明是春日正陽晴,李琰卻好似入秋着風,脊背冒出寒氣。
他眼神一冷,目露兇光,邁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顧淮跟前,陰着臉咬牙道:“快進。”
*
“你膽子倒大,既是知道了我想幹什麽,還敢只身前來。”李琰屏退下人,只剩兩三個親信把手書房,落于上座,冷眼看向顧淮,“到底是誰給你的底氣?讓你這麽有恃無恐。”
“微臣不是有恃無恐。”顧淮迎上他的眸子,笑得人畜無害,緩緩道:“微臣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窮途末路之際,自然無所畏懼。”
李琰沉默,揮揮手叫人奉上茶。
顧淮拱手落座,指腹摩挲茶壁卻沒有喝。
“家父下獄一事,是殿下的手筆罷。”顧淮語氣肯定。
“是又如何?”李琰看起來氣定神閑,來回摩挲杯子的手卻暴露了他此時的慌亂。
他明明做得天衣無縫,顧淮是如何得知的?
李琰不動聲色打量着顧淮,不受掌控的感覺讓他開始煩躁起來。
“你是如何得知的?”李琰忍不住問他。
如何得知的?顧淮默了默,他想起了落水那晚。
兩人作完約定,柳安予便冷得打了個噴嚏,她待不住了,匆匆裹着絨毯離開。
“你等我啊。”柳安予樣子認真,擰了擰鼻子。
顧淮本以為她會換了衣裳再來,不成想柳安予一路小跑回去,又一路跑過來,捧了件厚鬥篷扔給他。
“你穿好。”柳安予半張臉埋在絨毯裏面,聲音悶悶的。
“哦,好!”顧淮怔愣一瞬,手忙腳亂套上鬥篷,柳安予伸出手,輕輕撥開顧淮額上的碎發攏開。
兩人對視,只聽柳安予音色冷淡,“顧明忱下獄那天,我在大理寺門口見到了沈忠。”
“沈忠?”顧淮疑惑,“刑部侍郎?”
顧淮不明白柳安予為何突然提到這個,他看向柳安予的眸子,等着她給自己解惑。
“貞寧十四年,他拜為郎中,二皇子贈他一名舞姬,如今,已成沈忠正妻。”柳安予輕描淡寫地給顧淮解釋,“他是二皇子的人。”
顧淮瞳孔驟縮,呼吸不自覺加快。
只聽柳安予聲音淡漠,“昨日,沈忠遞了折子,自請後日查抄顧家。”
......良久的沉默之後,顧淮“嗯”了一聲,柳安予再無留戀,轉身離去,只留他一人在知春亭落寞。
花也敗了。
顧淮抽回思緒,擡頭望向座上那人,李琰眼神森然,他讓顧淮進門,不是因為懼怕他,而是對顧淮如何得知消息疑慮。
他疑心,他想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怕有人早早看出他的心思。
至于顧淮,不過是他計劃中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只要他說完李琰想知道的東西,就會立即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弄死。
所以顧淮勾唇,悠悠吐出四個字,“無可、奉告。”
李琰登時暴起,噼裏啪啦地将茶杯砸在顧淮腳邊,釉色瓷片碎了一地。
李琰指着顧淮的鼻子罵,“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能讓你踏進府門在這端坐喝茶,已是我給你面子!”李琰抽出旁邊侍衛的配劍,明晃晃的白刃架在顧淮脖頸。
顧淮靜靜受着,面色無異,他端起自己身旁的茶盞刮了刮茶沫,語聲低沉悅耳,“二殿下,急什麽?都說了,微臣是來謀差事的,總不至于,差事還沒謀到就丢了性命,您說是吧?”顧淮端着茶杯抵在李琰的劍上,緩緩将劍推開,嘴角還噙着淡淡的笑。
笑裏藏刀,李琰登時來了興趣,将劍一扔,諷刺一笑,“你還有什麽消息金貴?足夠讓你有資格在這跟我談判。”
他慢悠悠散步走回座位,氣定神閑地理了下袍子,好似剛才暴起失态的人不是他。
顧淮不急不徐地開口,“您動手削去左相一派,不就是怕左相勢大成為大殿下黨嗎?”顧淮話鋒一轉,語焉不詳,“可皇子中,不只是大殿下有威脅。也不是左相一派,都對大殿下看好。”
“你說老七?”李琰蹙眉不解,眼眸深沉,“他有什麽威脅?”李琰上下打量顧淮,“再者,你不是左相的‘愛徒’嗎?怎麽,要離經叛道了?”
顧淮放下茶杯,眸色幽深,他将李玮交給自己的“課業”拿出,走到李琰近前行禮呈上。
“這一篇課業裏,講的是元壽年間滁州匪患搶糧一案,您的應對之策。當時,朝上是派兵鎮壓之法,效果立竿見影,卻使民怨激憤,以致元壽二十三年,滁州百姓起義,險些打到京城。”顧淮閉口不答李琰問題,反倒是談起了李琰的“課業”。
“如今江州匪患正猖,左相禁足,家父監察被誣下獄。”言至此處,顧淮不動聲色地擡頭看了一眼李琰,湧動的清晰被壓在漆黑的眸底,他絲毫未頓,繼續道:“有了前車之鑒,朝上對江州匪患一事閉口不談,生怕惹了皇上震怒。”
“可江州匪患如不控制,必定危害永昌社稷,皇上正是燃眉之際,此時,若有人能站出來......哪怕效果甚微,皇上也會另眼相待。”顧淮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是說,李玮要拿我的法子去讨父皇歡心?”李琰眉頭緊皺,指尖無意識叩在膝上思索。
“微臣,不敢妄言,二殿下自有決斷。”顧淮點到即止,微微俯身呈上“課業”。
李琰沉默片刻,優雅地從侍從那接過一盞新茶,懶洋洋地問道:“那你呢?你想做什麽?”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顧淮斂了神色,俯身聲音沙啞,“微臣所求不多。微臣,想活。”
李琰不以為意,指着他說,“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的嗎?”
“微臣說的,不是如今這般,行屍走肉般活着。是依主的,有血有肉地活着。”他的話極具誘惑,只一句,便讓李琰改了主意。
“筆墨抵金戈,喉舌勝鸩毒,成玉,願為二殿下鑄刀。”
“好一個鑄刀。”李琰眼中閃過一絲驚嘆,擡頭目光帶着審視,“那你能為我,做些什麽?”
“先發制人,後發則制于人。二殿下......”顧淮娓娓道來。
李琰擡起眼睫,漆黑的雙眸直勾勾盯着他,倏然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左相只授帝師,果真不錯。”
他上前親自将顧淮扶起來,眼神透露出滿意,“顧探花,你可想好,自今日起,就和你前二十年,先生日日夜夜的教誨,就此分明了。”
顧淮的眼中帶着微不可察的隐忍,他虛虛握了握拳頭,語氣緩緩,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權謀之下,乾坤可倒。”
“好,哈哈哈哈好!顧探花,且等一會兒,收了我伴讀的文書再走罷!”李琰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天大笑離去。
顧淮站在原地,沉眸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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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枝桠停駐一雙麻雀,你侬我侬,叽叽喳喳叫個不停。柳安予執筆抄着經文,幌神一錯,洇了一大塊,不由得蹙起眉來。
青荷連忙關上窗,快步走到柳安予身邊,将洇了的紙換掉,乖順半跪在一旁磨墨。
“郡主,這都寫了一上午了,仔細着眼睛疼。”青荷輕聲細語道。
柳安予看着窗,放下筆閉目養神。青荷眼觀鼻鼻觀心,便也放下墨塊,将硯屏移到硯臺前面,起身擱帕子擦了擦手,稍用力為柳安予按着頭。
柳安予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不經意地問起,“他怎麽樣了?”
“顧探花?”青荷想了想,“顧探花今日跟二殿下去上學了,聽說,擢了伴讀,方學士起初不大願意來着,卻拗不過二殿下,只能說是讓顧探花站着聽。這一講便有好幾個時辰,日日站着聽,也夠顧探花受着的了。”
柳安予聽完才蹙眉,半睜着眸子,輕飄飄瞥了青荷一眼,“誰問他了?”
?青荷眨眨眼。
“歐歐,左相左大人啊。”青荷立即話鋒一轉,揶揄道:“吃嘛嘛香,身體倍棒兒!”
“青荷。”柳安予無奈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青荷立即熄了氣焰,規矩答話,“哎呀,您就放寬心,左大人待得好着呢,昨個還說讓奴婢今日給他帶卷書看,郡主,您說帶哪本比較好啊?”她指腹稍稍用力,按得柳安予舒服地喟嘆一聲。
“......拿本《三字經》給他看得了,他怎麽不叫他的好徒弟給他帶?”柳安予閉目賭氣道。
青荷笑意盈盈,故意順着她說話,“那奴婢可就拿了。”
“欸。”柳安予急忙叫住她,揮揮手,還是心軟了,“算了,從我書房最中間的架子上,随便給他拿一本罷。”
“是。”青荷微笑着點頭應道。
過了一會兒,柳安予拍拍青荷,示意不必再按了。
“你去送罷,叫櫻桃進來候着就行了。”柳安予靜然而坐,側容清隽,懸臂執筆吩咐道。
青荷俯身行禮離去,走到門口半撩珠簾,只聽身後又來了一句。
“書院裏,怎麽還有體罰學生的呢?你幫我問問翰林院的張邈,到底是哪院堂上出的事?”
“是。”青荷一愣,偷笑着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