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謝揚出發去甘肅那天,連着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人們争相駐足拍照,在社交平臺分享久違的藍天白雲,謝揚站在登機橋上最後一次回頭,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擁擠熙攘的人群裏,沒有那個人。
天氣真的太好了,這樣的天氣并不适合告別和遠行,謝揚側頭倚着窗,陽光刺眼,他舍不得拉下遮光板,這個曾經的重工業城市很少有機會見到這麽澄澈的天空,謝揚突然低頭抓起背包,擡腿的瞬間聽到耳邊傳來甜美的女聲。
“你好,能麻煩你關上遮陽板嗎?有點睜不開眼。”謝揚身邊坐了個女孩子,長相比聲音更甜。
謝揚的目光輕輕落在女孩臉上,像是終于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刻突如其來想要回頭的沖動,又像潮水般卷着浪花退去,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泡沫,昭告自己曾經來過。
“哦。”謝揚擡手拉下遮光板,背包重新被他放回腳下,跟一雙長腿擠在了一起。
“你去旅游嗎,”女孩很活潑,她指指謝揚腳下的背包,“還是去上學?”
“都不是,”謝揚沖她笑了笑,“我去找人。”
大概是他臉上的笑容過于真誠,女孩很自然地猜想是去找女朋友,也就沒有多說,微笑着轉回了頭。
謝揚重新靠了回去,他閉上眼,在黑暗中感覺飛機奔跑、颠簸,最終穩定一萬米的高空,他想起多年以前,那個人第一次帶自己坐飛機,他緊張地抓住那人的手,小臉皺成一團。
那人笑嘻嘻地給他塞了一顆口香糖,讓他張着嘴嚼,還自以為應景地給他哼了一首歌,謝揚後來在路邊音像店裏聽清楚了歌詞,他那時候想,應景個屁,哪有人拿失戀的歌哄小孩的。
本該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謝揚的心裏來來回回盤桓着當年聽到的幾句歌詞。
“逃開了你 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底
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
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為 還擁你在懷裏”
謝揚握緊了手,想象着無數次有意無意的觸碰,最終還是松開了手,糾纏不休的姿勢太難看了,謝揚用僅剩的那一點自尊,讓自己站起來離開,謝揚想,這條漆黑又漫長的路,自己一個人也能走下去。
下了飛機,同座的女孩友好地同他告別,謝揚揮揮手,坐上了開往目的地的大巴。
他這次出來,沒有告訴任何人,車子顫顫巍巍地開上了盤山公路,謝揚趕在信號消失前,給父母發了消息,他沒說會在這裏待多久,料想他們也不會問,謝揚發完消息就把手機扔回包裏,重新閉上了眼。
謝揚的父母很忙,小謝揚從小就沒在父母身邊,他是被小叔一手帶大,說是帶,其實兩人只差八歲,算是一起瘋玩着長大,他小叔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教謝揚學習,也教他玩,帶他領略一切稱得上是美好的事物,也讓他感受到了堪稱絕望的求而不得。
一行人終于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希望小學,車裏其他人都互相認識,只有謝揚,是臨時頂了一個空缺才來到這裏,他跟着人群把行李放到了住處,又笨手笨腳地收拾好床鋪,才去食堂吃了晚飯。
手機信號意外地很好,他回到住處時看到父母回的消息,一個讓他注意安全,一個說錢不夠花就打電話。謝揚笑着回了個好,又把手機揣在口袋裏,走出了門。
這兒的環境比他想象中要好,可能是因為來這兒支教的人多了,很多東西都是現成的,謝揚沿着小路慢悠悠地走,眼前是一座座山,和山也遮蓋不了的星空。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他還吓了一跳,他以為領隊這麽快就找上來了,拿起手機卻愣住了,屏幕上跳動的兩個字那麽熟悉,他卻愣怔着出了神。
鈴聲停下,很快又響起,謝揚擡手按下了綠色按鍵。
“叔。”謝揚喊出了許多年不曾喊過的稱呼。
那頭沉默着,就在謝揚以為信號出了問題時,對面開了口。
“什麽時候回來?”對面問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不知道啊,”謝揚扯了扯嘴角,眼裏印着星辰的光,“得有個一年半載的吧,三五年也不一定,剛來呢哪考慮這個。”
“你開什麽玩笑,”那頭的人急了,“你是從哪兒報的名?院裏嗎,我明天就給他們打電話撤了你的名額。”
“謝恽!”謝揚一着急就直呼其名,他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叔,你別管我了。”
“我不管你誰管你,那是你去的地方嗎,啊?你連自己的日子都折騰不明白還去教書,你知不知道那兒過的是什麽日子?!”
“你能來,我為什麽不能來?”
一句質問換來一陣沉默。
“你還是在怪我。”謝恽看着窗外,沉靜如水的臉上透着些許疲憊,他從謝揚父母那裏聽說了他的動向,第一時間結束了會議,回到辦公室撥了謝揚的電話,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沒有,”謝揚的聲音從那麽遠的地方傳來,顯得有些不真切,“你說過的,沒有人能夠一輩子心想事成,我想通了,你說得對。”
謝揚輕輕呼出一口氣,試圖讓自己聽起來跟平時一樣,他仰着頭,在漫天星光裏認真同他最愛的人告別,“我怕留在你身邊哪天又犯渾了,我想出來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哪天能放下了,我就回去,或許運氣好能碰到跟你一樣有趣又願意愛我的人,那我就不回去了。”
那天挂了電話,謝揚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聽到謝恽的消息。他在經歷了剛開始那一陣手忙腳亂之後,終于勉強能料理好自己的起居,也正式開始了他的支教生活。
謝恽有句話說得對,謝揚連自己的日子都折騰不明白,他從小物質條件優渥,又被人慣着長大,沒有長歪已是萬幸,就不能指望他把生活技能也點上。
謝揚被分在了領隊那個屋,不知道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還是有人提前打過招呼,領隊對謝揚一直很照顧。
“謝謝了,這玩意兒可比高數難多了。”謝揚一邊咳,一邊揉着眼睛,生爐子實在太為難他了。
“一看你就是個少爺,”領隊叫何惜年,是校學生會幹事,已經是第三次帶隊了,他笑着給謝揚遞毛巾,“不過第一次來大家都不會,你也別放心上,過幾個月适應了就好了。”
“恩,謝謝。”謝揚再次感謝,“你之前來過?”
何惜年點點頭,給他講了講之前幾次來的情況,謝揚剛到這裏的時候,除了上課基本不開口,讓幾個被他臉騙到的女同學望而卻步,最近好了一些,偶爾能跟人聊幾句。
“你還出去嗎?”何惜年見他穿上外套想往外走,問道。
“嗯,過會兒就回。”謝揚把拉鏈拉到頂,蹦了兩下熱熱身,外面忒冷。
“那你現在生爐子幹嘛?”何惜年哭笑不得。
“額,每天都你弄,我想趁你沒回來先弄好。”謝揚停下腳步,認真回答道。
“好吧,”何惜年有點意外,還當他是自己嫌冷,“不過你下次幹點別的吧,我怕你把房子燒了。”
謝揚嗯了一聲,出了門。
他每天晚上都會去學校後面的小山頭上坐一會,反正是個男的,不怕危險,就是有點冷。他從家裏帶了口琴,有時候會吹一會,或者幹脆揪兩片葉子,也吹不出好聽的聲音,就瞎擺弄。
他小叔會好幾樣樂器,也曾經手把手教過謝揚彈鋼琴,謝揚這次出來什麽娛樂設備都沒帶,只在包裏揣了一個謝恽送給他的舊口琴,謝揚每次放在嘴邊,回味的,都是攤牌那天鼓起勇氣強吻的那一下觸感。
謝揚那天在電話裏說要放下,純屬欺人,他不僅不想放,還特地挑出時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懷念,在往事裏描摹所愛之人的模樣,他想,既然不能擁有,唯一能做的,便是讓自己不要忘記(注)。
山中不知歲月,謝揚收到家裏寄過來的羽絨服才發現,離開那個城市已經有一陣子了,白天他忙于教書,下課之後會陪孩子們玩一會兒,還在常去的那塊山頭開辟了一塊小菜地,折騰些死活挨不過一個月的倒黴玩意兒。
他每晚依舊會去小山頭待一會兒,但是心境跟剛來那會兒已經不大一樣,孩子們幹淨的眼神有時候讓他覺得羞愧,自己那點兒破事在這兒似乎不值一提,這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夢到謝恽了。
“謝小揚!”漆黑的夜裏突然傳來何惜年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謝揚起身拍了拍褲子,以為有什麽重要的事。
“沒事,”何惜年遞給他一個熱騰騰的東西,“剛才你們班班長送來的,怕你回去都涼了,就給你送來。”
謝揚捧着熱紅薯,心裏也有點熱,他招呼何惜年一起坐,還給他分了一半。
“他就給了一個?”謝揚随口問道。
“對啊,要不我也不過來打擾你。”何惜年笑道。
“熊孩子,明天我去訓他,沒禮貌。”謝揚沒想到這孩子這麽耿直,說給他絕不多給別人。
“沒事,”何惜年擺擺手,“人可能也沒準備那麽多,別為難他。”
謝揚沒再說什麽,何惜年吃完手上的,轉頭看到謝揚還在慢悠悠地撕着皮。
“你吃這麽斯文也沒人看,随便啃兩下得了。”何惜年開他玩笑。
“啊,習慣了。”謝揚答道。
“還沒問過你,為什麽來這兒?”何惜年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總覺得你不像是為了學分來的。”
“怎麽了,看我不像好學生嗎?”謝揚也笑。
“不是,就覺得你什麽事都不過心,”何惜年側着頭看他,眼神有些複雜,“嘴上笑了,眼裏沒笑,你是不是……不開心?”
“嗯,其實也沒什麽,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我就想出來找找自我,”謝揚像是在說別人的事,“電視劇裏不都這麽演嗎?”
“那你怎麽選擇來這兒?”何惜年是真的不明白,“就,你們這種,公子哥兒,一般不都是借酒澆愁,夜夜笙歌,再不濟換一個人喜歡就是了。”
“扯淡,你哪兒看來的,”謝揚終于吃完了烤紅薯,在褲子上蹭了蹭手,“我來這兒是因為他以前來過。”
“我就想看看他當年看過的風景,走一走他走過的路,四舍五入,就相當于我們一起走過了某一段時光。”謝揚望着前方,眼神不知落在了哪裏。
“這樣,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唐突了我先說聲對不起,”何惜年靜靜地看着他,“你喜歡的人,是男的女的?”
謝揚突然轉過頭,何惜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沉默就是答案。
“那什麽,你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何惜年保證道,“我就是隐約有這種感覺,忍不住想跟你确認下,既然這樣……”
何惜年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你要不要考慮換一個人試試?”
謝揚沒問他換誰,他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想換。”
有些話不用點破,何惜年也沒再說什麽,他站起來拍了拍謝揚的肩,感慨道:“你愁死我算了,算了回去吧,天天的你也不嫌冷。”
謝揚也站起身,摸出手機想點開手電筒,屏幕上兩條消息讓他瞬間墜入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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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東邪西毒》臺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