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醉酒
第041章 醉酒
來人正是趙寶珠那日在科場外遙遙見過的常氏嫡孫。
他穿着件玄色的衣服, 短窄的袖口繡着暗紋,在燭光下隐隐泛出光來。趙寶珠腦子像是團漿糊,看他的穿着心裏還頓了一下, 這人怎麽老是穿的跟個武人似的?
常氏沒有說話,目光落在他身上。
趙寶珠半醉着,卻還記着禮數, 搖搖晃晃地擡起手向男子俯身作揖, 口中道:
“見、見過常公子——” 他打了小酒嗝,忽的不動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依舊沒出聲,見趙寶珠僵在原地, 眼裏帶着些揶揄, 他倒要看看這醉鬼要幹什。
好一會兒, 趙寶珠才緩緩擡起頭, 有些茫然地問:“常公子, 還未請問您的大名。”
男子聞言一頓,接着差點沒笑出聲。這醉鬼倒還挺講禮的!
他環着雙臂, 幽幽道:“常守洸。”
“啊。” 趙寶珠微微笑了笑, 又俯身下去:“寶珠見過常公子。”
他這一揖都做下去了,才覺得奇怪。他剛剛是不是已經見過一次禮了?
沒等趙寶珠迷惑太久,上首傳來男子的低笑聲,他直起身, 看着那常氏公子搖了搖頭,自陰影處走了出來。
“你叫寶珠?” 他站定在趙寶珠身前,略微低下頭, 好奇的去看他的臉:“我看你剛才兇得很, 怎麽現在又這麽有禮了?”
趙寶珠方才沖出酒樓之時他就将人瞄上了,他可記得這是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子, 早上一席話夾槍帶棒,比那新舂的辣椒還沖。沒想到現在更不得了了,把人打的滿地找牙不說,還要大了一輪的人給他磕頭,真真兒是個霸道的性子!
趙寶珠一聽他這麽說,臉微微紅了,他方才沒注意到周圍還有旁人在,而且竟然還是這位常公子。他剛才……其實就是把他們村裏揍人的那一套拿出來使了一遍,是不是太粗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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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寶珠有點不好意思:“方才……讓常公子見笑了。” 他抿了抿唇,低聲道:“他嘴不幹淨,我才揍他的。”
常守洸聞言笑了一下。他才對王仁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趙寶珠。他上上下下掃視了趙寶珠一番,慢悠悠地道:“看你人不大,打人倒是挺狠的。跟誰學的?”
趙寶珠聞言更不好意思了。能跟誰學?他們這些村裏的男孩子哪裏有不打架的。他雖是讀着書,但性子犟,娘又去的早,小時候因着這幅比村裏其他男孩兒更秀美的長相,還真沒少打架。
趙寶珠抿了抿唇,拱了拱手道:“不知常公子在這裏,我、我喝醉了,讓公子見笑——”
常守洸挑起眉,打斷他道:“你是為了葉京華?你是他什麽人?”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着才想起來,他這一通折騰,估計明眼人都看出來他是為着葉家了……趙寶珠不知道怎麽解釋,他現在已經中了進士,是正正經經将要有官身的人了,也不好張嘴說自己是葉家的下人,要是給少爺惹了什麽麻煩就不好了。
“我、我……” 趙寶珠支支吾吾道:“我只是仰慕葉公子的才華。”
常守洸眯了眯眼,懶得這麽一直彎着腰,幹脆直接在趙寶珠跟前蹲了下來,擡頭斜睨着他:“只是仰慕?那日你在科場門口說我的壞話,我可是都聽見了。”
聽到這句話,趙寶珠先是一愣,接着驟然想起那日他在進科場之前酸歪了這位常公子一句。說他定考不過葉京華雲雲。當時這位常公子略偏了一下頭,他還在想是不是被他聽到了,沒成想真是被他聽見了!
趙寶珠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我……我是亂說的。” 趙寶珠紅着臉朝常守洸深深俯下身:“實在對不住常公子!都是我多嘴、還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常守洸本來也就是想逗逗他,本想到趙寶珠當了真,他趕緊揮了揮手:“诶沒事兒,我也沒那麽小心眼兒。輸了就是輸了。”
“我就是想知道——” 常守洸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趙寶珠:“你們為什麽都覺得我比不過他?”
趙寶珠聞言愣住。這……這要怎麽說,他有些尴尬道:“常、常公子自然是文采非凡——”
“你不用說這種話來敷衍我。” 他冷哼一聲,道:“這次殿試我必定奪魁!”
他這話說的堅定,還有些不服氣的意思。趙寶珠一聽倒有些不高興的,好不容易醒過神的那三分理智又不知去哪了,一擡頭道:“狀元必是少爺的!”
常守洸一聽,神情登時微妙起來:“少爺?”
“啊。” 趙寶珠這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正不知如何解釋,樓上忽然傳來方勤的聲音:“寶珠,你幹什麽呢?快些回來。”
趙寶珠如蒙大赦,迅速對常守洸道:“我朋友叫我了,就先告辭了。” 末了還不忘加一句:“祝常公子殿試順遂,金榜題名!”
說罷便腳底抹油,迅速溜出了小巷。常守洸站在巷子裏,看着他一溜煙跑了出去,勾了勾唇角,手撐在膝蓋上站了起來。
他站在巷子的陰影中,回味了一下趙寶珠剛才說的話,眯了眯眼。他對葉京華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一想知道這位隐士高人般的執宰之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沒成想現在人還沒見着,便先見得了趣事。堂堂一個進士竟然管同榜的這位葉公子叫少爺?真是件怪事。
他站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又看了依舊燈火通明的酒樓一眼,才悠悠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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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三更天的鐘都敲了,趙寶珠一行人才回到葉府。
彼時鄧雲和趙寶珠都已醉得找不着北。方勤方理兩兄弟一人扛着一個,廢了好大一番勁兒才把兩人半拖半拽到廂房裏安頓好。
幾個小丫鬟要上去攙扶鄧雲給他換衣服洗漱,結果壓根兒攙不動。鄧雲睡得跟頭死豬似的,長手長腳四仰八叉地支在床上,讓一群小丫鬟在旁邊不知如何下手。
方勤直接跟她們說:“不用管他,讓他睡死了事。”
小丫鬟見狀便也就笑盈盈地下去了。方勤方理都不太關心鄧雲,知道他第二日起來會自己洗漱,他們也懶得在這酒氣熏天的屋子裏多待,轉頭就去了趙寶珠的院子裏。
玥琴正坐在趙寶珠床邊,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少年汗津津的額頭。
趙寶珠睡得沒鄧雲那麽死,他回去酒樓之後又喝了好幾壺,此時正是酒勁兒上頭的時候,眉頭緊鎖,躺在床上難受地哼唧。
見方勤方理進來,玥琴收起帕子,略帶埋怨地看了他們一眼:“怎麽想起帶他吃酒去?看這渾身紅的。”
趙寶珠整個人紅如煮熟的蝦。方勤走到床邊低頭看了看他,自知理虧,道:“他中了進士,大家都高興,就喝得多了些。”
“真中了?” 玥琴聞言也是高興,低頭看着趙寶珠嘟着嘴哼哼的樣子,道:“我們這兒也有福氣出了個進士老爺,真該去上柱香。”
葉京華中進士與趙寶珠中進士的給他們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位二少爺是什麽樣的人他們都知道,生下來就是為官做宰的材料,拖到今日已屬是意外了。而趙寶珠不同,成日和他們吃住都在一塊兒,和他們的距離更近些。聽聞他真考上了進士,其中的驚喜更大。
玥琴嘆息了一聲,道:“若我弟弟能有他一半出息,便也知足了。”
玥琴在葉府做下人,月錢不少,家裏的兩個弟弟都在讀書。也不奢望他們能考得上進士,若是兩個裏面有一個能中舉人便已是祖上燒高香了!
方勤見趙寶珠在床上哼唧着睡得不安慰,道:“解酒湯熬上了嗎?”
方理道:“齊嬷嬷剛才去後廚煮上了。” 一聽趙寶珠中了進士,齊嬷嬷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喜氣洋洋地就去了。
方勤見趙寶珠似是覺得熱,一個勁兒地拿手去解衣領,道:“要不然還是燒點水給他擦擦?” 方理聞言一點頭,回身出去端熱水來。
躺在床上的趙寶珠恍惚之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現在只覺得之前喝進去的酒都變成了烈火,先從他的胃裏燒起,然後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頭也暈得厲害。
黑暗之中他只能隐約感到似是有人在搬動他的身體,将他放在了床上,腰帶被解開,身上浸滿了酒氣的外袍被脫了下來,耳邊隐隐有人聲響起:
“我給他脫鞋。”
“再往這邊點兒……哎呦看着脖子紅的,喝了多少……”
“水呢?水端過來……”
有點吵。
趙寶珠蹙了蹙眉頭,他現在暈得厲害,就想靜靜地睡一會兒。然而其他人卻像是不想放他睡覺似的,将他搬來搬去。
屋裏的喧鬧不知持續多久,接着忽然一瞬,環繞在他周遭的人聲一下子消失了個幹淨。
屋裏氣氛似是一下凝固了,門外院子裏夜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忽然變得明顯起來。
趙寶珠覺得不吵了,眉頭緩緩松開,睡意更深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些許雜亂腳步聲。像是有些人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接着,一個更明顯些的腳步聲一路走到了他的床邊。
一只微涼的手碰了碰他的臉,
趙寶珠一顫,在夢裏哼哼了兩聲。
那人似乎是以為将他弄醒了,沒有說話。趙寶珠扭了扭頭,睫毛顫動了幾下,終究是沒睜眼,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一歪頭又睡過去了。
半響後,一道略顯低沉的男聲傳來:“喝了多少?”
方勤的聲音響起:“一壇女兒紅……我們四個分了,後來他又喝了幾壺清釀。”
他有些發抖的尾音消失在空氣中。房中又是一陣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趙寶珠在睡夢中感到那只冰涼的手又貼了上來,先是輕輕碰了碰他通紅的頸側,近而向下,輕輕撩開了他的衣領。
有人說:“解酒湯。”
屋內又是一陣腳步聲。
不久後,趙寶珠感覺到一只手伸過他的背部,将他整個人攙了起來,靠在了一處堅實的胸膛上。一陣熟悉的冷香彌漫而來。趙寶珠靠在人懷裏,依舊昏睡着,潛意識中卻隐約覺得有些像是葉京華的氣味。
是少爺回來了嗎?
趙寶珠在半夢半醒間想道。
他掙紮着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背後的手臂将他摟地很緊,趙寶珠聽到陶瓷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音,片刻後,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嘴。
趙寶珠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唇,感到什麽溫熱的東西頓時順着他唇中間的流入口中,有些微苦,帶着草葉的清香。
趙寶珠吃多了酒,此時正渴得慌,于是也顧不上苦不苦了,喉結上下滑動,咕嘟咕嘟地就将送到他唇邊的湯水全部喝了進去。
抱着他的人似乎滿意于他的配合,極輕地笑了一聲。
趙寶珠閉着眼睛不知喝了多少,終于沒再有湯水送上來。遂聽到嗑嗒一聲,似是空碗被放到了一邊。
接着,一只手伸過來,無比愛憐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額角。趙寶珠半暈着,只覺得這微涼的手貼在他滾燙的額角上非常舒服,不自覺擡高了腦袋往上蹭了蹭。
此時,方勤的聲音再次響起:
“少爺……水來了,我來給他擦擦吧。”
屋內又是一陣沉默。
那些微苦的湯水下肚,趙寶珠更困了,在寂靜中墜入了夢鄉,沒一會兒又被酒熱燒得醒了過來,迷糊之中感到有人将他放了個面兒,正用溫熱的帕子擦拭他的背部。
那動作很輕,一點點蹭過他被酒蒸紅的皮膚。不一會兒,他的鞋襪也被脫掉了,雙腳被浸入熱水裏。趙寶珠感到有人捉住了他的腳踝,拇指在他的腳背上蹭過,似乎是注意到了什麽,輕輕将他的腳轉了個方向。
那個跟葉京華極像的聲音響起:
“腳上怎麽回事?”
過了半息,方勤略帶驚慌的聲音才響起:“這、這怎麽……許是在什麽地方碰了。”
提問者似乎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捏着他腳踝的手有些用力。有修長的手指滑過他的腳背,帶了些許刺痛感,趙寶珠在睡夢中感到了這份疼痛,輕輕哼了一聲。
那人像是感到了他的不适,放過了他的腳,淡聲道:“明日叫大夫來。”
方勤似是應了聲是,但趙寶珠已經聽不清了。酒熱稍稍退了,渾身讓他感到不适的熱度漸漸放緩,變成了舒适的溫熱。不知何時,他被放回了幹燥柔軟的被褥裏,
睡意逐漸上湧,趙寶珠不再哼哼了,在墜入睡夢之前,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麽。
趙寶珠沒聽清,他徹底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轉而望見了爹爹在田裏勞作的身影。太陽很大,汗水打濕了爹爹身上的短褂,趙寶珠看到自己跑了上去,攀住了爹爹的背,告訴他自己考中了。
結果他一撲上去,爹的背影就跟水中的月亮一般散開來,趙寶珠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落到地上,卻忽然被一雙手臂穩穩接着。他順着看上去,眼前出現了葉京華的臉。他如往常般穿着一身白衣,眉眼璀璨,宛若畫中人一般,含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雖然他沒有說話,趙寶珠卻知道他是在為自己考中進士感到高興。
他們就這麽面對面微笑着,又過了一會兒,葉京華的面孔忽然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