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辭別

第045章 辭別

他盯着葉京華看了半響, 眼神都能在人背後燒出一個洞來。待葉京華轉過身來,又故意很明顯地‘啧’了一聲,面上似笑非笑。

誰知葉京華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面上古井無波,一手拉着缰繩,瞬時飛身上馬。旁邊守馬的內監見他如此舉動, 差點沒被吓死, 趕緊上前扶住馬背,要是讓狀元郎摔出了毛病他十條命都不夠賠的!

然而此番景象落在常守洸裏則是又另一番意境,不僅考學沒考過, 耍帥的先機還被奪了!沒見那旁邊兒的小宮娥看着雖男子翻身上馬而飛起的赤紅衣擺, 桃腮泛粉, 雙眼剪秋水, 一副要暈過去的模樣嗎!

豈有此理!

常守洸差點氣死, 在武學一道難道他還有輸的道理?立馬同樣翻身上馬。他刻意沒用手撐着馬背,以顯身姿輕盈之态。卻沒料到宮中為漂亮養的禦馬哪裏比得過他平日裏騎的那些邊疆戰馬那般結實, 他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 這一下直接将人家給坐壞了。

馬兒頓時仰起脖子嘶鳴數聲,養馬內監急忙拉住缰繩,好一會兒才讓馬兒平靜下來,這才擦了擦冷汗, 心有餘悸地擡頭對常守洸道:

“常老爺,您這也太豪放了。若是這畜生受了驚、将你了摔下來可怎麽好啊?”

常守洸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張俊臉漲的通紅, 在宮女們的低笑下坐在馬上, 終是老實了。

“送狀元榜眼探花老爺出門——”

随着內監拉長嘹亮的報喜聲,樂坊司奏起喜樂, 太和宮前兩列美貌宮女交到相送,手捧牡丹芍藥等各類鮮嫩花瓣兒,一路芳香平鋪至神武門外。

饒是常守洸丢了狀元心中再郁悶,也漸漸被這番情景所感染,面上帶了笑意。等出了宮更是不得了,京中衆人都知道今日殿試放榜,且狀元是大名鼎鼎的葉家嫡次子,因而前來觀禮的人群尤為繁密,都想要一睹這傳說中宛如天宮瑤臺仙人托身的公子哥面貌如何,能否配得上他的極盛的名聲。

這會兒不僅路面兒上擠滿了人,連那兩旁的酒樓上都站滿了看客,待宮門裏兩位拂塵內監開路,身後騎着三匹高頭駿馬的一甲頭三名露面,人群中陡然爆發出極盛的聲浪。

走在最前頭的葉京華蹙了蹙眉。

常守洸卻是極為驚喜,他是個愛熱鬧的人。見觀禮的人群如此浩大,心中驕傲不亞于他在校場第一次射中靶心。

衆人見他坐于高頭馬上,仰着下颌,看着年紀極輕,長得又俊,便也紛紛同他作樂。常守洸還沒走出二裏地,身上已挂滿了無數花瓣兒絹帕香囊,一時間身上芳香撲鼻,如同掉入了女孩兒的脂粉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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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話說有榜下捉婿,但能逮住一個這騎馬的那更是喜上加喜,京城中人在這一日都抛棄了往日的內斂禮數,小姐們或是親自上陣扔香囊丢手絹,或是推父兄幫自己出頭:

“榜眼老爺娶親了沒有?小人有女正值芳齡——”

“探花郎可是有家室了?”

“常公子!粉絹青邊兒繡荷花的是我家妹子的手帕——”

凡此種種不絕于耳,常守洸久居邊疆,還未一次性見過如此多的閨閣女孩兒,一時間非常享受,兩頰通紅,眉尾恨不得飛到鬓角裏去。

然而很快,他卻注意到一件奇怪之事——葉京華身上竟一個荷包手絹兒都沒有。

呦吼?常守洸挑起眉,心裏對自己得到的香囊等物更多而有些沾沾自喜,但又有些奇怪,葉二公子這張臉難不成不合外頭女孩子的口味?

他心中好奇,故意拉着馬走快了幾步,與葉京華的馬并肩。

結果他偏頭一看,當即心裏’喲’了一聲。

這臉凍的,能挂下一兩霜來。

不怪他覺得葉京華裝。在常守洸眼中,這人自殿試以來每日都是拉着個臉,說什麽都是淡淡的,半點兒不與人親近,看得他瘆得慌。

然而今日一看,原來在宮中葉京華都算是給了他們好臉了,現在這幅神情才真是能凍死個人!

怪不得女孩兒們都不敢往他身上扔帕子,這跟閻王像似的,誰不繞着走?

正在常守洸腹诽之時,不知哪個膽大的小姐扔了張帕子過來,正正好落在葉京華身上。

他便自側面看着葉京華睫羽微動,低下頭來,指尖随手将帕子撥開。

那一片兒馨香的絲綢便這樣飛了出去,落到地上被馬蹄踩住,沒幾下就裹了一層灰。

真是不知憐香惜玉。

常守洸在內心道。搖了搖頭,忍不住喃喃自語:“這葉府真真兒是奇了。主子像冰,仆人卻跟炮仗似的。”

他這句話說得極小聲,被喧雜的人聲掩着,本是不該被旁人聽見的。然而葉京華竟然偏過了頭來,星眸自眼尾閃出光來,偏頭看向常守洸。

常守洸被抓個正着,愣了一瞬:“你聽見了?”

葉京華看着他,道:“常公子所言何意?”

“啊。” 常守洸道:“沒什麽,不過那日遇見了你府上那個叫寶珠的下人,将人家打得鼻青臉腫的,厲害得很,便随口感慨兩句。”

此話一出,他就感到葉京華看自己的眼神完全變了,此時倒像是真把他看進眼裏了:

“……你見過寶珠?”

常守洸一愣,點了點頭道:“對啊,他不就是你家那個考上了進士的仆人嗎?放榜那日他在騰金閣吃酒,我也在,就碰上了。“

葉京華聞言,似是想到了什麽,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接着點了點頭:“原是如此。” 說罷,他又擡起眼看常守洸:“常公子說當日他打了人?”

常守洸想起那件事,也是舉得好笑,然而他看出葉京華的在意,不想就這麽告訴了他。正盤算着怎麽磋磨這小子一下,要不讓他叫自己聲大哥?

常守洸盤算着,擡眼便對上了葉京華琉璃般的一雙眼眸,眉尾頓時顫了一下,手臂上登時起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

算了,怪膈應人的。

常守洸摸了摸手臂,幹脆都告訴了他:“那日放榜,有個姓王的蠢貨在那邊兒嚼你的舌根,他氣不過,上去說了一頓。後來好死不死又在騰金樓遇上了,就把人打了。力氣還不小,踹得挺有勁兒。”

雖他說得簡略,葉京華卻聽明白了。他外面兒的閑言碎語心知肚明,加之上次曹濂已撞見過一次這樣的事兒,便知道趙寶珠在他人面前大約是不如在自己跟前那般乖巧的。

只是打便打了,還把自己弄傷,喝得爛醉如泥不說,腳上還紅腫那麽一大片兒。

葉京華雖是痛惜,但趙寶珠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出頭,不禁覺得心中十分妥帖。

只是這樣的事兒,哪用得着他親手去做?

常守洸在一邊睨着他的臉色,見葉京華眉目中略泛冷意,還以為他是不滿意下人行事如此張狂。他看趙寶珠比看葉京華順眼,見狀心中咯噔一下,可別因為他這兒說漏了嘴讓人家吃個挂落!于是嘴裏話鋒一轉,道:

“倒也沒把人踹壞,不是什麽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姓王的說話确實難聽,打他一頓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葉京華聞言微微偏過目光,看出了常守洸的心思。微微眯了眯眼睛。趙寶珠他看着是處處都好,想來在他人眼中也是一樣。而正是這點不好,太招人喜歡。

常守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将此事告訴你,卻也不想因着這個——”

“我明白。” 葉京華打斷了他,斂下眼,回過頭道:“多謝常公子告知。”

雖說的是謝人的話,臉上卻隐隐比剛才還冷些。常守洸頓了頓,覺得葉京華的神情有點兒不對,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不對。他也懶得管,但趙寶珠的事情他倒是有興趣再問一句:

“诶,他真是你們府上的下人?” 常守洸打馬上前幾步,好奇道:“如今他考上了進士,你們不好再将他當個下人了吧?他今後去何處做官?可是要去刑部?”

他是真挺好奇的。在他看來,葉家在下人中挑了個會讀書的着重培養,必然是為了當作葉家兩兄弟的朝中助力。如今朝局暗潮洶湧,單單今年這場春闱便出了許多岔子,更能提現底下許多更複雜的東西。葉家這一招倒是行得巧妙,現在滿京城上下哪個不稱贊葉家家學淵源,連個下人都能考進士?

常守洸倒覺得趙寶珠的性格也适合去刑部,有狠勁兒,不像那些個讀腐了書的面團兒一樣。

誰知道他這句話直接戳到了葉京華心窩處。他臉上神情未變,眸色深了幾分,在喧鬧的人群之中挺直的背影像是塊終年不化的堅冰,連赤紅的狀元袍都不能軟化半分。

“派官之事自有聖上裁定。”

許久之後他才答道。聽他如此回答,常守洸撇了撇嘴,心想這是又裝起來了,你們葉家要是有心、還不是想安排到哪去就安排到哪去?

·

常守洸所不知道的事,不到十裏之外的葉府已然亂成了一鍋粥。

丫鬟小厮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将瑞來院圍了個水洩不通,李管事在最前頭來回踱步,急得滿頭大汗,焦急地指着府門問:

“去本家的人呢?還沒回來嗎?!” 得到否定的答複,李管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止不住地搖頭:“唉、不中用!不中用了!一群作孽的畜生、怎麽派這種官兒下來——”

方氏兄弟兩個和鄧雲都被他派出去,一邊兒找葉家夫人老爺想辦法,另一邊兒趕快去攔正在外邊兒游街的葉京華。他自己在瑞來院外邊兒守着,能攔一會兒是一會兒!

而屋內,趙寶珠正在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實在不難收拾。自入葉府的那天起,他便預料到有這麽一天,東西都盡量歸置在一處。葉京華給他各樣物什還有發下來的月錢銀子,都收拾到一處,沒有半點兒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裏裹着三本破書,一只開叉了的筆,将戴了許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來放到桌上。

玉石是養人的物什,他貼身戴了這麽許久,羊脂玉牌的質地似是更細膩了些。趙寶珠拿在手裏摸了摸,心中竟生出絲縷不舍來。

到底呆了這麽久,要說他對這葉府上下沒有點留戀之情,那也是假的。

趙寶珠擡起頭,目光在房中環視一周,最終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還給葉京華,但只餘下三樣他難以抉擇。

左邊是葉京華親手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圓滾滾的肚子上閃着細膩的光。中間是那只價值不菲的西洋畫筒,放在長條形的盒子裏。最後是葉京華用來教他的幾本四書五經,裏邊兒還有他随手寫下的注解。

趙寶珠看了它們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都收了起來。

這都是葉京華贈與他的,不算是偷。趙寶珠默默想道。

做好決定之後,趙寶珠将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開門。

然後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驚呆了。趙寶珠長大了嘴,看着面前烏壓壓的一院子人,簡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這是怎麽了?” 趙寶珠将目光移到領頭的李管事臉上。

李管事滿臉焦急,見趙寶珠将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寶珠,你……你這就要去上任?”

趙寶珠點點頭,驚訝之後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道:“你們都是來送我的嗎?不用這麽多人都來吧,可別耽誤了你們做事。”

李管事簡直是有苦說不出,此時去找老爺夫人的人還沒回來,葉京華不在,府裏上上下下沒有能拿主意的人。他們不管怎麽說都只是下人,趙寶珠拿着聖旨,他們也不可能怎得将他攔住不許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額角的汗,笑容勉強地問:

“這……怎麽會這麽急?你看今天天氣也不好,說不準午後要下雨呢,還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氣再走也不遲啊。”

天氣?趙寶珠擡頭看了看頭頂的天空。晴空萬裏,一絲雲都沒有,李管事是怎麽看出來要下雨的?

趙寶珠搖了搖頭,道:“不能等了,聖旨上說了即刻啓程。”

李管事聞言一愣,再接過聖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說接旨着需即日啓程。看到那幾行墨字,李管事腦中轟隆一聲——壞事了!這次是真壞事了!

不管葉家有再大的權勢,這聖旨蓋了印,也寫上了趙寶珠的名字,那就再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這中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但這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解決地了的。因此看着趙寶珠往府門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後面,盡力勸說他多帶上點兒東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帶這些東西啊,你現在就要走,這東西一時半會兒怎麽收拾得齊整——”

趙寶珠聞言轉過頭,對李管事笑了笑,輕松道:“哪裏就那麽麻煩了?不必擔心,衙門給了我五兩車馬費。”

“五兩?!” 李管事簡直要瘋了,尖着聲音道:”五兩夠什麽!”

趙寶珠一怔,接着笑得更加開懷,道:“買匹老馬,一輛小車,足夠了。”

李管事保持着張開嘴的姿勢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趙寶珠轉過身去,他趕忙命令小厮去後院牽一匹馬和馬車來。

待小厮飛奔去将東西都準備齊全,拉着馬回來時,便見李管事和趙寶珠在府門口拉扯。

“真的不用,诶、李管事——” 趙寶珠說什麽也不肯收下葉府的馬和馬車:“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們對我的照顧我已經無法回報,如今我派了官,哪裏還有再這麽麻煩府上的道理?”

葉府的馬不說是五兩,恐怕五十兩都買不下來!馬車就更不用說,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個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遠比去益州的順暢,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話半個月就能到。也許都用不着馬,買頭健壯些的驢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來了:“哎呦我的爺,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 趙寶珠态度很堅決,他轉過頭,嚴肅地對牽了馬來的小厮道:“你回去吧,我絕不能收。”

小厮登時愣住。不知是因為趙寶珠手裏的聖旨還是因為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地有些吓人,小厮竟然真的吶吶退後了兩步,轉身走開了。

李管事差點一頭栽暈在地上。他欲哭無淚,面如死灰,見趙寶珠就要這麽赤條條一個人走出葉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趙寶珠大驚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聲淚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馬,那也至少帶些銀錢去吧!若是讓少爺知道我就這樣讓你出去,那我真是沒臉再在這府上待下去了!”

趙寶珠哪裏能讓他這樣跪着,趕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卻說什麽也不起來。趙寶珠實在拗不過他,只好勉強收下了二十兩銀子——李管事本來要讓他拿上二百兩的銀票,趙寶珠解釋說若帶上這兩百兩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連錢帶馬都擄去了了,李管事這才作罷。

趙寶珠将銀兩收好,站在葉府門口,略微懷念地看了眼頭頂朱紅的門楣,知道終究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彎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貴府接濟,寶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凍斃于風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與諸位辭別,但是諸位的恩情寶珠沒齒難忘,只要活着一天,便定會找機會報答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着他深深低下的頭顱,就算是心中還在擔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來。何須說這些、什麽報答不報答的——” 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竅改換了趙寶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紅,擡手按了按眼角:“說起來,還是我有諸多對不住你的地方——”

趙寶珠擡起頭,向李管事輕輕笑了笑,柔聲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寫信回來。” 說罷他頓了頓,接着對李管事道:“待少爺回來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狀元,我很為他高興,如此不告而別,是我的不是,還請他原諒。”

李管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都不敢想等葉京華回來了這府中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僵硬地點了點頭,看着趙寶珠轉身走出府門,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腳,焦急地問:

“方勤方理還沒回來嗎?”

身旁的小厮搖了搖頭。李管事’唉’了一聲,搖頭道:“都是報應,都是報應!”

這些年他們葉家就是過得太順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總逃不過愛憎貪嗔癡幾個字,早年間他眼見着葉京華活得同浮雲一般,便隐隐覺得會有這麽一天——

如今時候終是到了!

·

趙寶珠早已沒了一開始對京城的陌生。走出葉府後,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販賣車馬的地方,衙門加上李管事給他的銀錢足夠買一匹不錯的馬和一頂小轎。

趙寶珠在馬販子的介紹下挑選了一匹通體純黑的馬兒,它體格健壯,且非常溫順。只要趙寶珠一擡起手便會輕輕歪過頭,将長鼻子貼到他的手心處。

趙寶珠十分滿意,他望着馬兒溫潤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慣有對馬匹的恐懼都消除了許多。

“就要這一匹。” 趙寶珠摸了摸馬兒鼻子上放短粗的毛發,偏頭向馬販子問:“它有名字嗎?”

馬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趙寶珠摸馬的動作一頓,接着轉回頭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從這馬兒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樹木般沉靜的氣質。特別是那雙黑溜溜的眼睛,活似兩顆圓潤的黑色寶石,也不怕人,就這麽安靜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馬販子聞言’喲’了一聲,感嘆道:“還是你們讀書人講究,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樣!” 說罷他便叫人将馬匹拉去釘蹄鐵,順便上下看了看趙寶珠穿着,好奇道:“這位老爺是要去做官兒吧?怎得也不弄身好點兒的衣裳?”

趙寶珠聞言一愣,問他:“你怎麽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馬販子嘿嘿一笑:“老爺給我銀子裏有些是官銀,做這個買賣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原來如此。” 趙寶珠點了點頭,遂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雖是破了點兒,但還是幹淨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門自會發官袍下來,我想着便不換了。”

聽他這麽說,馬畈搖了搖頭,嘆道:“這年頭跟老爺一樣節儉的官兒可不多咯!”

就在他們閑談之時,一陣喧鬧之聲忽然傳來,似是有許多人在同一時間發出歡呼。

趙寶珠好奇地扭過頭去看,卻被繁榮的集市遮住了視線,什麽都沒瞧見。

馬販子在他旁邊兒說:“哦,那是狀元游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麽?” 趙寶珠聞言眼睛一亮,驚喜地道:“真的?可知他們走哪條街?”

馬販子道:“現在道兒兩邊好點的位置估計早都被占滿了,老爺若是想看,我告訴老爺一條小道兒。您待會兒牽了馬從糖餅鋪旁邊的小胡同穿過去,正正好穿過去到街口邊上,能遠遠兒地看到他們走過去。”

“是嗎?” 趙寶珠一聽更高興了,他本以為自己這一去都見不上葉京華一面了。遂焦急起來,待馬匹終于裝戴好牽了過來,他趕快跳上到馬前的車轅上坐着,一邊兒回頭跟馬販子招了招手一邊兒朝他口中所說的小巷走。

與小販口中一樣,那條小巷窄的吓人,趙寶珠不得不控制着墨林慢慢兒走,才能不讓新買的馬車邊緣蹭到牆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長,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時候,喧雜的聲音漸漸加劇,待他們終于穿出小巷,人聲如同一道音牆般席卷而來。

趙寶珠在忽然濃烈的陽光下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後,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頓時出現在他眼前。

小販說的不錯,貫穿京城的朱雀大街兩邊此時站滿了人,鮮花與各式香囊手絹簡直是漫天飛舞,但透過這麽一幅繁榮的景象,趙寶珠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着紅衣的男子。

葉京華高高坐在馬上,頭戴狀元帽,身上穿着赤色描鶴羅袍,玉白側臉在漫天的花瓣間一閃而過。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雲而來。

紅色比趙寶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适合葉京華,他站在人群中,緊緊盯着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滿是驕傲。在他心中,葉京華的風華從來都是配得上萬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寶劍終于重見天日,從此誰與争鋒!

趙寶珠遠遠地凝視葉京華的身影,氣體在胸口膨脹,充滿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跟在後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誰,只一直睜着眼睛,直到眼球幹澀,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葉京華的身影已經遠得有些看不見了。

趙寶珠知道一甲前三名還要回宮裏去參加晚上的瓊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闱的一衆考官,皇子皇孫,甚至還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員參加。之後葉京華大概會去翰林院,聖上對他的青睐有佳,大概一兩年就會放他出來做官。

少爺會去何處做官呢?趙寶珠想道。不管怎麽說,應當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趙寶珠看着狀元游街的人馬遠去,怔愣間忽得想起一句詩來。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這是前朝一位杜姓詩人之作,還正好應了葉京華的名諱。

不知為何,想起這句詩,趙寶珠心中忽然湧現出一陣急促的悲傷,仿佛是心尖被毒蟲狠蟄了一下,剎那間疼痛難忍。

短暫的疼痛之後是一陣更加綿長的失落。

他擡起眼,踮起腳再次隔着人群努力向葉京華望去,卻已經看不清了。

此時,墨林偏過頭來,往趙寶珠臉上噴了口熱氣,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滿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馬蹄掀起灰塵,讓趙寶珠猛地嗆了口氣,拍着胸脯咳嗽起來。

他猛地回過了神,忽然從方才的失落之中抽離出來。不、事情并不是這樣。少爺是「冠蓋滿京華」,他卻不是「獨憔悴」,他身負父老鄉親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進士,還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當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進士,為民做官,報答父母,不負皇恩。

這是他畢生的願望,現在終于有了做官機會,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又有什麽可憔悴的呢?

趙寶珠握緊了墨林頭上的缰繩,感受着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雖他在這幾月中随着葉府見識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權勢財富,但趙寶珠從來都很清楚,自己與少爺終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處。

而無論今後是否還能再相見,少爺都定會明白的他的心。

趙寶珠最後朝葉京華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轉過身坐上車去,正巧是與狀元馬隊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門走去。

待出了城門,京城的喧嚣似乎被他遠遠抛在了身後,眼前只餘橙天粉雲,兩邊兒樹林蔥綠,京道平整寬闊,沒了各式酒肆攤販、行人過客。春末夏初的風已然帶了些許暖意,夾在着青草的香氣撲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趙寶珠一人,一馬,一車走在官道上,黃昏從身後照來,在地上落下一片陰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腳程,溜溜蕩蕩地走在路上,時不時從鼻子裏噴出一點兒熱氣來。趙寶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閉上眼,細細感受着春風中若有若無的香味,只覺心胸開闊,僅存的那點郁氣也消散了。

走出去數裏地後,趙寶珠才回過頭,朝身後望了一眼。

京城背着光,城牆的輪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盤踞在土地之上。雖已在其中住了許久,但猛地從外邊兒這麽一看,趙寶珠依舊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驚訝,正如他初來乍到之時,認為這座繁華的城池像是頭籠中的巨獸。

他在京城數月,兀自想起,卻宛若數年一般。

南柯一夢,終有夢醒之時。

趙寶珠将京城的樣子深深映入眼中,回過頭,臉上挂起一個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後,而在腳下!

·

另一邊,游行的車隊中。常守洸已過了最開始的那股新鮮勁兒,開始有些疲倦了。畢竟他們人是一樣的,周圍看熱鬧的百姓确實換了一波又一波。雖然都很熱情,但那灼熱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個洞來,等最開始那點得意勁兒過了,就覺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戲的猴似的。臉都要笑僵了,偏生這麽多雙眼睛看着,還不能輕易挂臉。

怪不得古有「看殺衛玠」一說,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這兒常守洸才開始羨慕起葉京華來——這小子從一開始就冷着臉,現在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擡眼去前面葉京華的背影,就在此刻,葉京華忽得頓了一下,偏頭向某個方位看去。

常守洸順着看過去,什麽都沒瞧見,他見葉京華長久地凝視那個方位,便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 葉京華收回目光。

他剛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極炙熱的目光看他,或許是錯覺。

馬隊繼續前進。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宮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宮近處,四周的百姓漸漸少了些,常守洸将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絹等的都摘了下來,拿了滿兩手都沒處放。擡眼一看,葉京華果然是兩袖清風,清清爽爽一個人坐在馬上。

這麽一圈兒下來,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這姓葉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還是假清高,這得了狀元竟然能從頭到尾臉上半點兒喜色都沒有;狀元游街如此大的陣仗,衆人簇擁仰慕之下也無半點兒驕傲,從頭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确實不同于常人。

然而就在他們快要行至宮門前之時,略顯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抛出一只荷包,那人力氣極大,荷包竟直直朝葉京華面上去了。

幸而葉京華反應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麽人!” 這一變故讓護送在隊伍後頭的禦前侍衛厲喝出聲,怕是什麽有心之人趁亂暗害幾位老爺。

然而侍衛剛出列,葉京華便已瞧見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鄧雲。他立即出聲叫住侍衛,道:“是我家的下人。” 他朝侍衛點了點頭:“麻煩您了。”

“不妨事。” 見是葉府上的下人來湊熱鬧,侍衛将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後退一步回到隊伍中。

另一邊,常守洸聽到是他們家的下人,還以為是趙寶珠湊熱鬧來了,結果順着葉京華的目光一看,卻見是另一個在科場外頭見過的小厮。此人身量極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正漲紅着一張臉,朝葉京華比劃着什麽。

倒不像是來湊熱鬧的樣子,看着……倒是像有些着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過目光,果然看到葉京華緩緩蹙起了眉頭,半響才回過頭,将那荷包收入了懷裏。

無論如何,馬隊還得繼續前進,鄧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衆人回到宮裏,在馬官兒的服侍下下了馬。

遠方火燒般的黃昏籠罩了皇宮,離天黑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宮中的瓊林宴還在準備之中,三位老爺被請到一邊兒的偏殿裏暫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宮女服侍着将身上的沾滿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換下來,還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準備晚上面聖。

常守洸走出來的時候只覺渾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實在熱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沖了。

然而他剛走出來,就見葉京華已先一步換了衣服出來,正坐在案旁,略低着頭。

只一眼,常守洸便覺出些許不對,侍候在葉京華周圍的小宮女一個個噤若寒蟬,臉也不紅了,眼睛都不敢擡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緩步走過去:“葉二公子?”

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葉京華略微一動,擡起頭來。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識有種想退後的沖動,他的瞳孔略微收縮,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麽了?”

幹什麽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只見在內殿昏黃的燭火下,葉京華一雙眼眸此時暗若深潭,面皮繃得極緊,似是在壓抑着什麽極其激烈情緒。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邊兒有一打開的荷包,裏面隐約能看到一張寫着墨字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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