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瓊林宴
第046章 瓊林宴
宮中夜宴, 金碧輝煌。宮娥着綠褂紅羅裙,袅婷漫步而來,奉上各色精致佳肴, 庭中有教坊弦樂樂師排成兩列,中央有美貌舞女長裙玉帶,粉面桃花, 落入少年郎眼中, 不知動了誰的心弦。
奉诏新彈入仕冠,重來軒陛望天顏
瓊林宴三年一度,席上都是要頂頂要緊的人物。一甲頭三名雖已是萬裏挑一, 但這再好的文采, 一屆也有三個。對于許多狀元榜眼來說, 瓊林宴上頭的人, 這輩子約莫也只得見一次。若是能抓住這個機會在聖人面前挂上名號, 這輩子也就出息了!
常守洸坐于席上,看着年過五十的探花現正與禮部尚書良康湊在一處, 好酒一杯一杯地喝, 現今已稱兄道弟起來。
常守洸輕哼了一聲,将酒杯放下。他不屑于做那般谄媚之态,且覺得這宴席無甚意思。
他雖自小讀書,但喜歡的實是武學一道。男子漢大丈夫生當作人傑, 死亦為鬼雄。整天在這些文字人情工夫上使力氣,算個什麽事兒。他之所以入仕途,全是為了故去祖父之命。
元治帝坐在最上頭, 将席下百态盡收眼底, 喝了口席上的酒,對伺候在身邊兒的夏內監道:
“你看看, 這探花榜眼是否錯了位?榜眼是少年英才,探花卻是個老濁物。”
夏內監哪裏敢接這話。他隐隐知道元治帝對本次的探花不算太滿意,但也實怪不得他,有葉常二人立在前頭,不管選個什麽出來,往這兩位公子面前一放、豈不都成了’老濁物’?
元治帝也沒想讓他答,兀自說下去:“按舊例該是點常氏的小子作探花郎,只是少年意氣,落下兩名朕怕他心裏不服氣,還是做榜眼的好。”
夏內監立即連聲附和道:“還是聖上思慮周全,老奴看着這兩位公子心裏真是喜歡得緊,這學識品貌,站在一塊兒如對雙壁一般。”
元治帝嗤笑一聲:“我看上的人,你自是喜歡。” 說罷轉過眼去、忽得點了常守洸的名:“榜眼卿。”
常守洸一怔,立即站起來,側身朝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不緊不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榜眼卿看這宴席如何啊?“
常手洸低頭道:“自然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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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治帝看着他,眼睛裏帶上幾分笑意,道:“你們這些自小在軍中混慣了的,肯定嫌宮中的酒水淡了。”
說罷他偏過頭對夏內監道:“去拿西北侯前日送來的那兩壇好酒上來。”
夏內監得了命,立即下去,擡了兩壇子上好的烈酒來,給元治帝斟上。元治帝拿起酒碗,對常守洸道:“來,榜眼卿,你陪朕喝一杯。”
常守洸接了酒,也不扭捏,道了聲’是’後仰頭便将酒灌了下去。旁邊兒的宮女太監見他如此豪爽都驚了一下,只見常守洸喉結動了幾下,便放下了空酒碗,臉頰上帶了些許粉色,雙眼一亮:
“好酒!”
元治帝見他這般豪爽,朗笑出聲,指着他道:“看看、不錯是他們常家的種!” 衆人自然是一通奉承。
元治帝看着常守洸,見他濃眉鷹目,肩平腿直,通身氣質英武非凡,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贊賞道:“你們常家世代出了多少衷臣良将,朕都看在眼裏。” 轉而正色道:“朕知道你自小習武,也仰慕你的父兄,想襲承祖訓光宗耀祖。但朕既應了承恩公的情,便不能叫你到那刀劍無眼的地方去。”
說到這裏,元治帝頓了頓,眉目間神色微變,接着道:“承恩公護我兒有功……今自你來了,你前途性命自然有朕擔保,你在這京中無叔伯兄弟,若是遇上什麽事找不到人商量,就來找朕,朕自會為你做主。”
這番話砸到衆人頭上,宴會的絲竹之聲都跟着一靜,常守洸趕快幾步走出,跪在地上向元治帝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
“臣承蒙陛下擡愛。”
元治帝立即對夏內監到:“快去将他扶起來。”
這一通君臣相得落在衆人眼裏,又是一番思量。元治帝果然還是護着太子一脈,禪國一事過去這麽多年,還是念着當日常老将軍為太子斷後的恩情。
常守洸被扶起來後,元治帝又關心地問了一番他的吃穿住行,常守洸一一答了,态度不卑不亢,語言簡練卻不失禮數。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漸深,忽得轉過頭,看向上首一位,在席上非常安靜的葉京華:
“慧卿,你也來。”
聞言,葉京華一頓,遂起身走到席前,向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笑盈盈地将他打量一番,指着他對常守洸打趣道:“這次眹點了他的狀元,你可是不服?”
常守洸知道元治帝是在玩笑,卻也不敢應,立即低頭道:“絕沒有此事。” 說罷,他擡眼看了葉京華一眼,見他側臉如玉,看不出什麽表情,暗自咬了咬牙,還是道:“此次……臣心悅誠服。”
元治帝将他面上有些不服氣、卻不得不承認葉京華學問更好的神情盡收眼底,心底裏暗笑這兩人性格甚為不同。常守洸性子直爽,少年心性,什麽都寫在臉上;再看另一個,都是一般的年紀,确是什麽都露不出來。
葉京華一襲月白描金團璞服,不聲不響的站在哪兒,聽了常守洸的話,面上連一點兒驕傲的神情也沒有。真真兒是冷心冷清,小小年紀便跟他爹一個模樣。
元治帝收回目光,對常守洸道:“你也別氣餒,他只不過文章寫得好些,論縱馬騎射,定是比不過你的!”
常守洸自然一番推诿。元治帝看着這兩個好材料站在跟前,龍心大悅,朗笑幾聲後又将一陪席坐着他五皇子叫起來,讓他到兩人跟前:“小五,快拿酒各敬一杯。”
五皇子立即拿了酒起來,他今日頭戴金冠,身着赤紅吉服,襯着一張雪白小臉更加精致靈動。他拿着專門準備的清淡果酒,走到葉京華與常守洸身前,又是敬酒又說吉祥話,人模人樣地裝起來,倒是沒了之前調皮搗亂的模樣,顯出了十二分皇子的氣度。
常守洸見狀倒是有些驚訝,覺得這五皇子沒有傳聞中那般頑劣,打眼一看,真真兒如天宮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穩的外表下,其實暗暗睨着葉京華的神色,給他敬酒的時候手還抖了一下,灑出了幾滴酒水來。五皇子當即就屏住了呼吸,極小心地打量葉京華的臉色。見葉京華看了他一眼,便斂下眼去,沒有斥責于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後頭與夏內監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争氣,但凡是能像他這位小舅舅一兩分,朕便此生無憾了!”
這話聽在衆人耳裏,又是一番震動。皇帝話裏這個’哥哥’自然不會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當然是比不過。但是元治帝話裏這意思——
葉京華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學問政略上的造詣不比太子,但若能學的一兩分他們葉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馭下便也足夠了。有宸妃的盛寵,葉家這門外戚,皇宮上下傾力培養,過五年不就又是一位東宮太子?
幾日瓊林宴上這一番情景傳出去,夠滿朝廷的人琢磨大半個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個直白坦蕩的明君,可古話之中’君心難測’之話到底不是戲言。皇帝長袖善舞,這一番對付誰也沒落下,這立儲一事怕是好有一場好戲要場。
待敬完了酒,二人還席,五皇子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實在是怕葉京華,待落了座,他擡眼一看靜靜坐在桌前的葉京華,背脊驟然竄上一縷寒氣,本能地覺得他這個小舅舅今日心情極差。
所謂外甥像舅,五皇子與葉京華長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讨命多年,對葉京華的怒氣有種準确的直覺。
另一邊兒,常守洸看了眼葉京華,沒從他面上看出什麽。方才在偏殿裏他見葉京華打開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後就臉色不大好,但很快恢複了正常,那荷包裏的紙條立即被他燒了,常守洸也不知道裏面究竟寫了什麽。
現在看着他如玉像般筆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覺得這葉家人真有意思,兩父子跟不認識一樣。
沒錯,葉京華的親爹,也就是當朝執宰葉仲倫,同樣在瓊林宴上。可兩父子全程沒有任何交流,就這麽面對面坐着,也不說話,面上一個比一個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葉仲倫的方向,這還是他頭一次見這位名震朝廷的執宰。只見他身着一品官吉服,頭戴烏紗帽,削面美須,面上同樣無甚神色,卻渾身氣勢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認為葉京華大約是像葉夫人多些。
兩父子雖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質卻一般無二。兩人面對面坐着,好似一對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樣的想法,開口道:“葉相,如今慧卿高中狀元,你沒什麽勉勵的話要講嗎?”
聞言,葉仲倫自桌前緩緩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雖元治帝說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禮的話,卻還是将禮數做得周全,後才道:
“犬子頑劣,聽聖人言卻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葉家之罪。如今賴陛下恩澤賜功名,後而需得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聖人免過此罪之恩典,又何來勉勵之說呢?”
這是在說之前葉京華三番四次推诿不願下場春闱之事。
話畢,他轉過身,目光落在葉京華身上,淡聲道:“好不快謝過聖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葉京華聞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謝恩。元治帝皺起眉,直接走下座來親自去扶起他,略不滿地朝葉相道:
“葉相啊,平日裏也不可太嚴苛了,他們小孩子一時貪玩也是有的——”
然葉仲倫神色冷漠,像是并無半點觸動似的,淡聲道:“陛下仁善,卻不知我這二子最是頑劣,實在不如各位皇子知書達理。還不去謝過各位大人。“
後一句是對葉京華說的。葉京華便端起酒杯,從上首的主考官良康開始一一敬酒問候。元治帝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道:
“你啊你,就是太過小心。”
葉執倫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對葉家的恩澤,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頑劣,臣還喘氣一日,便嚴加管教他們一時,只望以後他們能于臣百日之後不至于侮辱門楣,若能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萬生修來的福氣。”
元治帝聽了這一番話,雖知道其中有誇張的成分,卻還是十分觸動。況且他也清楚葉執倫平日對兩個兒子管教确實嚴厲,以至于和葉京華關系都似有些疏離,遂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還是要囑咐你一句。管教歸管教,可還需注意別傷了父子和氣才是。”
葉執倫自然是點頭稱是:“臣受教。”
看着被葉執倫命令起來一一敬酒的葉京華,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裏只有葉京華收拾他的,哪裏曾看過他被人’收拾’的樣子。他不禁心中滑過竊喜,趕緊低頭喝果酒以作掩飾。
另一邊兒,常守洸見狀卻有些坐立不安,本來他跟葉京華都坐着好好的,現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沒敬酒了啊?
而同時,接了葉京華的酒的官員都有些飄飄然,對此子的清傲之名他們此前都有所耳聞,沒成想今日這位執宰之子、一榜狀元,板上釘釘的未來寵臣還能來跟他們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為瓷實,頭一仰海碗的酒便飲了下去,他們甚為受用。
一時間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葉京華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着他,遂在人走進時蹙了蹙眉,覺得這人的姿态有些不對——
“哐!”
一聲悶響打斷了宴上的絲竹之聲,元治帝轉頭看去,便見葉京華竟一頭栽倒在了桌上,頓時大驚:“快去看看怎麽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監趕忙上前,扶起葉京華,便見他閉着眼微微蹙着眉,顴骨處泛上緋紅,濃睫正微微顫抖。
夏內監伸頭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邊道:“似是醉過去了。”
見狀,葉仲倫站起來,向元治帝俯首道:“請陛下見諒,臣在家時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飲酒急了,才有如此醜态。“
元治帝聽聞是醉酒,緊蹙的眉頭這才松開,朗笑了兩聲,一揚手道:“原道是這樣。他年紀輕禁不住酒,快快傳太醫來——”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葉仲倫打斷,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實在不必再煩難太醫。還請陛下準許犬子先行回家,喂一兩劑湯藥即可。”
元治帝聞言點了點頭,放下手道:“也好。” 遂對夏內監說:“你親自送他到宮門外。” 夏內監領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将軟轎擡來,由兩個小太監攙扶着送出宮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會原位的葉仲倫一眼,心想這老狐貍到底是心疼兒子,不若面上看起來那般父子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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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葉京華被一路擡着轎子送出神武門。宮牆邊兒上葉家的馬車已等候多時,幾個小厮将醉酒的小主子攙上馬車,夏內監還忍不住囑咐了兩句,叫他們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湯來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葉仲倫身邊的趙彥一一應下,扶着葉京華上了馬車。不久之後,馬車駛離宮牆。
馬車內,趙彥皺着眉看着人事不知的葉京華,伸手用帕子去擦額上的冷汗,不知這瓊林宴上有老爺看着,二少爺怎麽就醉成了這幅模樣。
然而在他的手還未觸到葉京華之時,一雙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睜開,其中冷光乍現,哪裏有半點醉意。
趙彥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爺,您沒醉?”
可二少爺方才被送出來時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絲力氣也無啊?
葉京華沒有回答他,緩緩起身,嘴裏吐出幾個字:“前面轉彎,去我府上。”
趙彥聞言一驚,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瓊林宴應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勸阻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在他能夠開口之前,葉京華便看了過來,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厲。
趙彥下意識背脊一涼,仿若被刀鋒自喉口撫過,立即牽住缰繩,讓馬兒調轉方向,朝小葉府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