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萬生百态

第047章 萬生百态

夜至三更, 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葉府上卻是燈火通明。

李管事提着燈籠, 帶着鄧雲、方氏兄弟等十數人在門口,待馬車停穩便立即迎了上去。車簾被撩開,葉京華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現, 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臉上掃過, 還未等他開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道:“三個時辰前已出城去了!”

說罷,他緊張的看着葉京華的神色。

葉京華一頓, 不到一息間便冷聲下令:

“鄧雲方理, 你們各另十人出城去追。” 葉京華神色冷峻道:“他應還未到南陽。“

被點到名字的鄧雲、方理一愣, 接着立即便要回頭去牽馬來, 站在葉京華身後的趙彥卻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他們:“不行!不能去!”

方理、鄧雲兩人見狀緊皺起眉頭, 剛想開口斥責,卻聽到李管事焦急的聲音:“少爺, 這萬萬不可啊!”

他額頭上都是冷汗, 向葉京華勸道:“寶珠是拿了聖旨前去赴任的,我親眼看了,上邊兒的印都齊全,是萬萬做不得假的——阻撓官員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咱們萬萬做不得啊少爺!”

聽到這番華, 方理與鄧雲二人也愣住了,回過神來後皆是一身冷汗,他們都沒想到這上面去。是啊, 本朝極重文官, 為了避免官員在上任期間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狀況,刻意設了這麽一條法令。若是他們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見告上衙門——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兩人面色白了白, 皆擡眼去看葉京華。

只見他站在那裏,玉面之上沒有一絲表情,一雙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兩息之後,他繃緊的下颌微微一動,忽得轉過了頭,伸手拽過過馬脖上的缰繩:

“我自己去。”

葉京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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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抑到了極點,尾音中終于克制不住地洩出怒意來。

現場有一瞬的寂靜,接着仿若水漸入的油鍋,瞬間炸開來。趙彥頭一個沖上去雙手抓住馬頭上的缰繩,硬生生地扛住葉京華的力氣,高聲道:

“二少爺,使不得啊!”

葉京華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冷眼掃來,厲喝道:“放開!”

鄧雲、方理等人慢一步沖上去,此時也顧不上禮數,一齊上去拉住葉京華。李管事更是’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拉住葉京華衣擺,一擡頭眼淚便簌簌滾下來:“少爺、少爺,就算老奴一條爛命死不足惜,也請您看在老爺夫人的面子上,千萬別去啊!寶珠手上拿的是聖旨,若真是聖上的旨意支使他去那地方,我們若是貿然去追,那就是抗旨啊!!”

李管事在葉府伺候多年,早年間朝堂上的明争暗鬥也是一路看過來的,對政治的敏銳度比其餘下人高上數層。在見到趙寶珠手裏的聖旨時他便想到了數層。吏部在此時派職已是不尋常,偏生滿進士裏只派了趙寶珠一個,還是去難般荒蕪遠僻的地方!若不是吏部中有不長眼的做了什麽髒事,那便只能是皇帝故意将趙寶珠單拎出來派到了那樣的地方去!

雖皇帝對葉京華一向寵溺,但天威難測,李管事怕皇帝是惱了葉京華之前推诿不肯下場之事,或是更不滿他斷袖、所以才故意将趙寶珠發配得遠遠兒的。若真是這樣,恐怕其中還有試探的意思,他不敢想若是葉京華真的為了此事抗旨追出去會有什麽下場——

就算拼上這條命、他今日也一定要将人攔住!!

見李管事都坐到了這份兒上,府門外的下人頓時跪了一地,小厮丫鬟紛紛磕頭如搗蒜。鄧雲、方理方勤也都撲過去跪在葉京華身前,一齊聲地求他留下。

葉京華立在他們之前,一手牽着缰繩,手背上青筋凸起,眉眼間盡是陰霾。

鄧雲在磕頭之間不經意瞥間葉京華的雙眼,瞬間如落冰窖,腦中瞬間閃過一個想法、竟覺得葉京華想将擋在前頭的人踹翻在地。

他立即低下頭去,額頭貼在滿是寒氣的青石板上時打了個機靈。咦?他為什麽會那樣想?少爺一向對下人是極好的,從不做那打罵之事。

可剛剛那一瞬,他是真覺得葉京華想動手。

葉府外頓時磕頭苦勸之聲不絕于耳,葉京華站在一片跪倒的下人中央,面龐在月色下泛冷玉一般,他将衆人的情态看在眼裏,繃緊的下颌略微一動。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清冽的女聲斷喝道:“又在發什麽瘋!!”

鄧雲磕頭的動作一頓,頂着額上的傷痕轉過頭去,便見葉夫人滿頭珠翠叮鈴晃動,肩挂盤金彩繡披風,身着石榴紅绫紗裙,帶着一票丫鬟小厮風火而來。

李管事見了她,如見了定海神針一般,驟然軟倒在地上:“夫人——”

葉夫人走過來,快速掃了一圈情景,柳眉豎立,一雙眉目怒瞪葉京華,厲聲呵斥:“還不快放手!如今城門早落了鑰,你若是不怕被巡查的侍衛亂箭射死你就去!我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葉京華聞言,目光才落到葉夫人身上。

饒是盛怒若葉夫人,對上他的目光都是一愣,宛若被一通冰水自頭頂潑下,眉目間的怒氣一滞。

跪了滿院子的下人哭聲驟然一停,都齊齊屏住呼吸,提心吊膽地看着中間對峙的二人。

葉夫人滿眼怒火,美眸中映出葉京華俊美絕倫的面孔,她眼睫微顫,竟自從眼尾凝出些許淚光來,顫着聲音道:

“你今天若執意要去,就踩着為娘的屍首上去!”

聞言,葉京華的眉尾劇烈一震。

半響後,他緩緩阖上眼,似是在壓抑着什麽情緒似的,長睫顫動幾下,良久之後,終是放開緊握缰繩的手。

·

同時,宮中宴席曲終舞畢,終是到了散場的時候。

狀元率先離席,探花不得聖心,常守洸肩負重任,不得不陪皇帝多喝了幾杯。他酒量極好,一壇烈酒下肚臉都不紅一下,元治帝卻到底是年過五旬的人了,喝多了臉頰通紅,被夏內監扶着回到金銮殿中時腳步還有些飄忽。

等坐下來,由夏內監侍奉着喝了醒酒湯,元治帝扶着額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老了,老了,比不得他們年輕後生咯——”

夏內監将湯碗放到一邊,聞言立即道:“陛下正值壯年,哪裏就老了呢?”

元治帝撫了撫額,蹙着眉擺了擺手:“不行了——你看看常家那小子,半壇子酒下肚眼睛都不帶眨的。朕是不中用咯。”

夏內監聞言笑開了,湊上前打趣道:“哎呦陛下,你看看方才滿廳的人誰有常公子的海量啊?老奴冷眼瞧着,各位年紀輕點兒的大人裏頭也沒哪個如他那麽能喝呀!”

元治帝被逗笑,笑罵了一句:“都是些老軍,痞帶出來的酒蒙子。” 接着皺了皺眉,似是還不甚舒服的模樣。夏內監見狀,輕聲問道:“這般……老奴不若去請宸妃娘娘來?”

元治帝聞言,揉額角的動作一頓,思量片刻後道:“算了,這麽晚了別去擾她。她也不喜酒味。”

夏內監遂點頭,心中感嘆宸妃的聖寵之深厚。元治帝靜靜坐了一會兒,就在宮女要上來伺候更衣時,忽得睜開眼:

“你說,今日慧卿是不是看着不太高興?”

夏內監聽了這話,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隔了半瞬才擡起頭,驚詫道:“這……老奴眼拙,葉公子一向便是那般模樣,倒是、倒是看不出什麽。”

他這倒是沒說假話。葉京華日常便是個極鎮定的人,又生了副玲珑心竅,就算是有天大的喜事面上也不動聲色。今日宴上他是話少了些,但也屬尋常,夏內監确實沒看出什麽來。

聞言,元治帝也沒說好還是不好。他臉上雖有些酒氣,一雙虎目中卻神色清明,隐隐有些利色。沉默了片刻,偏頭對夏內監道:“你派幾個人去看看。”

夏內監俯身稱’是’,緩緩地退下去。等到了殿外才趕快招了幾個徒弟到跟前,囑咐道:“待會兒去葉府,先帶上一兩味好藥材。若過去說是睡了你們就說是送藥材去的。”

看着人往黑夜中去了,夏內監才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心裏将’伴君如伴虎’默念十遍。這些年元治帝有了歲數,先前有太子這麽個出色的嫡子,膝下美妾環繞,還有千嬌萬寵的小兒——性情實在是比年少時溫和了不知多少。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的眼力也愚鈍了。夏內監閉着眼搖了搖頭,不禁想起數十年元治帝初登基時、那是怎樣的雷霆手段,才以少年之齡在一衆叔伯兄弟的虎狼環伺之間站穩了腳跟——

夏內監想着,擡手就給了自己一把掌。他真得打起精神才是!

·

同時,葉府之中燈火通明,一衆小厮丫鬟包括方氏兄弟與鄧雲在內,全都通通跪在屋外。屋內只留了李管事與玥琴伺候。

屋中,葉夫人正滿臉焦急地來回踱步,頭上的環佩叮當作響,時不時停下腳步看一眼沉默坐在桌案旁的葉京華,深深地嘆一口氣,又接着來回轉圈兒。

玥琴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上過茶之後便靜默地立在一旁。

李管事跪在地上,滿臉愧疚,見葉京華單手撐在桌面上,半張臉掩在陰影裏,只能依稀看到他眉頭緊蹙,姿态竟隐隐透露出幾分頹喪來。

李管事眼圈一紅,再也禁不住心中的愧疚,結結實實将頭地磕在地上,哀聲道:“一切都是老奴辦砸了事的錯,請夫人少爺責罰,就取了老奴的這條性命罷!”

葉夫人聞言,腳步一頓,皺眉道:“李管事,你這是什麽話。哪裏怪得到你頭上?快快起來。“

李管事卻不肯起,将頭伏在地面上,悶聲道:“未能看出寶珠的身份,是老奴失察之過;而後又私自調換主子信件,又罪加一等,老奴犯下這不可饒恕的錯事,不死無以謝罪!” 他擡起頭,兩眼通紅地看向座上的葉京華:“老奴一條爛命死不足惜,只望少爺夫人不要因為老奴的錯處傷神。若是能解少爺的氣,就算是讓我死一萬遍老奴也願意啊!”

說罷,李管事又磕了一個響頭。伏在地面上,俨然是一番甘心赴死之像。

見狀,連一邊站着的玥琴都不禁有所觸動,微微紅了眼眶,忙低頭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神情。

葉夫人看着他長嘆了一口氣,事情鬧成這幅模樣,實在不知是誰的過錯。誰又會想到一個随手撿的小乞兒竟會是舉人呢?還正正經經地中了進士,若是只在府上青白當個小厮也便罷了,不過備上一份厚禮以賠不周之禮便罷了。可偏生她這兒子——出了這檔子事,她本是想先将兩人隔開冷一段兒,等葉京華這股子勁兒過了,再慢慢籌劃。

沒想到現在來了這麽一出,葉夫人一聽趙寶珠被發配到青州做官就知道事情壞了。前幾日知道人在哪兒,尚且急成那樣,現今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

葉夫人眼中帶着三分怒氣,七分小心地擡眼去看葉京華的神色。

只見他隔了片刻,才聽清李管事說了什麽一般,微微偏過頭,目光在李管事身上一頓。

半響後,他才緩緩道:“玥琴,送李管事回去。”

玥琴一愣,遂擡頭去看葉夫人的神色,見她點頭,這才上前去将李管事攙扶起來向門口走。李管事是真的愧疚傷心,腿也扭了,被玥琴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門檻前面,葉京華的低沉的聲音傳來:“此後這話不必再提。”

李管事腳步一頓,心神大震,驟然回頭望去,卻沒能看清葉京華的神情。他兩眼通紅,眼尾枯瘦的皺痕微微顫抖,萬千話語堵在喉頭無法訴說,終是顫抖着閉上嘴,扭頭由玥琴扶着緩緩擡起腿、跨過了門檻。

葉京華知道趙寶珠被派官一事與他無關,李管事心中也清楚今日跨出這門楣,便再也回不來了。

他調換主子信件,隐瞞趙寶珠身份一事本已是死罪。葉京華不計前嫌将他放回府裏,就是想讓他照顧好寶珠,以此将功補過。結果他連人也沒看好。

李管事先前說的以死謝罪并不是空話,他已做好了如此準備。幸而葉京華到底存了一分仁慈——

李管事一瘸一拐地走出府去,擡頭最後一次望了望身後的匾額,終是回過頭。

這葉府,他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

屋內終于只剩下葉家母子兩人。

葉夫人也不踱步了,目光落在葉京華微垂的肩背上,長嘆了一口氣。她這一日也不知嘆了多少氣,都是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在滿屋的寂靜之中,葉夫人緩緩走到葉京華身邊兒的椅子上坐下。母子兩個一時無話。

屋裏熏了安神的香,因怕葉京華再想出去,略熏得濃了些,有些嗆人。玥琴半刻前沏上的茶在二人中間的桌案上靜靜放着,已然沒了熱氣。屋裏的紅燭應在葉夫人的妝容半褪的臉上,雖依舊明豔動人,眼角眉梢卻也有了些許遲暮之相。此刻她雙眸含淚,靜坐于紅燭之下,端莊若玉座觀音像。

“自生下你,我便知早晚有這一天。”

良久的沉默後,葉夫人緩緩出聲:“你自小比別人多一慧根,又受全家供養,陛下青睐,事事順遂,自以為萬事皆在你掌控之中。”

在燭光下,葉夫人微微偏過頭,無奈中帶些憐惜的目光落在葉京華臉上,緩緩道:“你如此聰慧,又日日教他讀書,怎會看不出他學識深淺?”

葉夫人聲音輕緩,葉京華卻驀地一頓,緩緩偏過頭來。

葉夫人借着燭光看到他眼底幾分赤色,心底又是一嘆,可她心中再痛,有些話作為母親卻不得不說。顧擡眼對上小兒一雙冰雪星眸,一字一句道:

“你如此天才,竟看不出他身上種種疑點,已然是糊塗了。”

葉夫人凝神望着自己這個小兒,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而這世上能讓人糊塗的,不過一個情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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