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雷霆之怒

第048章 雷霆之怒

燭光下, 葉夫人雙眸之中流轉着心疼與悲憫。

葉京華看着她,面上神情絲毫未變,良久之後睫毛微動, 一言不發地斂下眼。燭光自他眉上撒下,在眼窩處落下一片陰影,竟顯出幾分陰鸷來。葉夫人看着這個自小自己最疼的小兒子, 怎能不心疼。

她柳眉微蹙, 站起來走到葉京華身邊,見他用手撐着額角,關切道:“可是頭風犯了?娘叫人請大夫來。”

說罷便要去叫下人, 被葉京華攔了下來:“不必。”

葉夫人回過頭, 擔憂又心疼地伸手撫上葉京華的肩, 似多年前照顧小兒般拍了拍兒子的背:“你宴上喝了那麽許多酒, 解酒湯也不喝, 可不就頭疼?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無益。聽娘的話, 喝點兒安神的湯藥, 好好睡一覺,起來便什麽都好了。”

葉京華沉默着,對葉夫人的關心沒什麽回應,良久之後道:“母親先回府吧, 我再坐一會兒。“

他這看着哪裏肯休息,倒像是要一氣坐到天明的架勢。葉夫人眉頭緊蹙,勸道:“你這樣讓娘怎麽放心得下?好孩子, 娘知道你心裏難受, 可千萬別為這個傷了身子啊。”

她頓了頓,見葉京華不答, 朱唇微抿,放緩了聲音道:

“這情意上面的事,不僅要有情,還得有緣分二字。你與他這一番陰差陽錯……實在也怪不到誰頭上去,可見是冥冥自有天意,有緣無分。”

聞言,葉京華的放在桌案上的手一動,緩緩收緊了起來。

葉夫人未注意他的動作,眸光閃爍,緩聲勸道:“他現雖是三甲,卻也與你是同榜進士,如今陛下派了官職,也是有正經官身的人了。你若真心為他好,不若就此機會與他以君子之禮相交,那青州确實是遠了些,待你父親将事情打探清楚,若是誤會,再調他回來便是了,到時候你們做一對知心友人,在朝中多少也有個說話的人。”

葉夫人說道這裏,話頭一頓,略帶些小心瞥了眼葉京華的神色,将聲音放低了些:

“你……你與他,既已成了這樣,國公爺那邊娘不若去回了?他們家的嫡孫女兒翻過年正好十六——”

她話音還未落,忽然’啪嚓’一聲巨響。

桌案上的青柚彩瓷茶碗掀翻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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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夫人臉上駭然變色,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反應過來後才猛地頓住,一雙美目驚疑不定地看着右手擡起、頓在空中的葉京華。要知道她這個小兒子自生下來就比他人缺一竅,幾乎從不動怒,更別說做出這種摔杯子摔碗的事情!

葉夫人站在一旁,面色惶惶,态度一下子軟了:“不說了、娘不說了,卿兒,你別生氣——”

葉京華的手頓在半空中,神色有些空白,面上極快地閃過一絲訝異,似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自己也說不清楚剛才是擡手不小心帶倒茶碗,或是旁的什麽。

良久之後,他俯身用手撐住額角,嘆息一聲,眉頭見浮現一道深痕。

“玥琴,你帶上人,送母親回府。”

在外面侍候的玥琴這時才敢進來,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時,神情不禁一變,露出幾分驚懼來——實在是沒人見過二少爺發過這麽大的火。她快步走到呆立着的葉夫人身旁,攙着她軟聲安撫,同時一票丫鬟自門後湧入,輕手輕腳地将碎瓷片收拾幹淨,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葉夫人走到門口,仍是放不下心,回頭望去,便見葉京華一人獨坐孤燈之下,身影說不出的寂寥。

葉夫人見狀朱唇顫抖,一滴淚即刻掉了下來,可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用手帕按住眼角,随玥琴走出門去。

屋中終是只剩下了葉京華一人,紅燭燃盡一半,高大卻略佝偻的剪影映在窗紙上,不知讓多少人暗暗心驚。

·

隔日清晨,宿在金銮殿上的元治帝早早起了,正在聽夏內監的回話。

他大馬金刀坐于床邊,雙手撐在膝上,金黃盤龍扣寝衣半開着,一雙虎目圓瞪,越聽夏內監的回話神情便越陰沉。

直到夏內監說到要緊出,元治帝濃眉一顫,撩起眼皮看他:

“竟連茶碗都摔了?”

夏內監咽了口唾沫,顫聲道:“是……是。”

元治帝下颌繃緊,額角青筋抽動,接着霍然站起,一雙虎目怒火中燒:“他還真是反了不成?!朕點他的狀元、他還不樂意上了?發這麽大火什麽意思!”

天子一怒,殿中所有宮女太監立即下跪扶到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

元治帝煩躁地在原地踱步兩圈,猛地回過頭,指着夏內監道:“你去把葉仲倫給朕叫進來!朕倒要問問他養的是什麽好兒子!”

見皇帝動了真火,夏內監趕忙膝行上去,跪在他磕頭道:“陛下!還請陛下熄怒——葉二公子或不是為了這事兒呢?昨日葉府鬧得人仰馬翻,到了大半夜還未歇下,老奴瞧着倒是像有什麽旁的事,不若讓老奴再去好好探查一番。若葉二公子真是如此不識好歹,待查清楚了再将他叫進宮訓斥也不遲啊。”

元治帝聞言,上頭的怒氣微微冷卻了些。葉京華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長大的,确實不似如此愚蠢之人。

半刻後,元治帝眸光一轉,往夏內監背上踹了一腳,道:“還不快去!”

夏內監知道元治帝是轉過彎兒來了,趕快一哧溜爬起來,踉跄着跑出去了。

·

同一時間,葉府。

葉夫人滿腹愁腸,一夜未眠,隔日天剛亮起就和葉宴真的夫人姜氏來到葉府上。此時兩人坐在主屋中,聽着書房中傳來的争執聲,皆是屏氣凝神,面露憂愁。

今日天一亮,有人比她們來得更早。

曹濂立在桌案之後,神情焦急道:“葉二,你定要信我。這件事我父親确實不知情。是下面有一個作死的主事,他們想找人派去青州已久了,這次為了應付皇命,圖便宜就從本榜進士中挑了個好拿捏的,那些個蠢貨眼瞎,偏生就挑到了寶珠頭上——”

曹濂一頓解釋,說得口幹舌燥,卻見葉京華坐在桌案後,面如冷玉,一點兒搭理他的意思都沒有。他急得滿頭大汗,心底暗罵那些個不長眼的平日裏尖酸躲懶,怎麽偏生這時候勤快了起來?還偏生要跳到太歲頭上動土——

如今朝廷風雲詭谲,曹家與葉家本已呈水火之勢,往前數幾年兩家之所以沒撕破臉,其中至少五成靠的是有葉京華在其中周旋。如今吏部的人做出這種事,若是讓葉京華與他離了心、那才真是全完了!

曹濂一咬牙,繞到桌子那頭,對葉京華懇切道:“你若是不信,不若我去将那個主事提來,你親自問他?” 他頓了頓,又道:“你千萬放心,這人我們曹家定然會嚴加處置。你若是不解氣,等我爹上折子革了他的官兒,我将提來與你,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好?”

曹濂這一番話已算是把态度低到了塵埃裏。按道理說來,那吏部主事雖有怠政之嫌,但到底是奉了皇命,若真細究起來這事兒雖是明晃晃地看人下菜碟,被點名之人卻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曹家老爺作為吏部尚書要想處置他,礙着那道皇命,尚且要廢些力氣。更不用說要想辦法革了他的職位還要交與葉家處置,這其中的彎繞與堵人口舌很是需要一番瑣碎功夫。能說出這樣一番保證,已能證明曹家在此事上恐怕是真不知情。

然而葉京華卻極其沉默,他亦是一夜未眠,甚至衣服都沒換。此刻他眼下帶着些青黑,玉面修容失了平日裏的飄然俊逸,側臉的線條分外冷硬。

曹濂見勸不動,也失了耐心,惱怒道:“葉二,你是舌頭被人割了不成?你到底要我幹什麽才肯消氣?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他說這話,跪是自然不可能跪的,只是為了激葉京華罷了。

誰知他話音一落,葉京華忽得一轉頭,露出一雙冷眼來。

曹濂對上他的目光,登時便愣住了。眼前這人是葉二?這人哪裏還有平日裏讓滿京城小姐傾心的模樣?

葉京華盤桓着一股陰鸷之氣,竟讓曹濂心中一跳,說不出話來。

“你跪?” 半響之後,葉京華目中射出冷光,緩緩道:“我要讓寶珠此刻便站在我面前,你若是能跪得來,便去跪。”

此話一出,曹濂如何還說得出話來?那吏部的主事便是殺一萬個,也沒有要元治帝收回成命的道理。趙寶珠接了皇命,去了那地方,無論如何沒有個三年五載是回不來的。這下把人給弄沒了,确實是讓曹濂把膝蓋跪穿了也換不回來。

·

屋外,葉夫人注意着書房中的動靜,長嘆一口氣,向姜氏道:“若這兩個也鬧起來該如何是好?”

她雖是內宅婦人,卻也将朝廷之事看得清楚。況且曹濂與她兒是長久的朋友,吏部在此事中如此觸了黴頭,是決議繞不過去的,她是真怕事情鬧得更大。

姜氏趕緊在一旁柔聲勸道:“夫人別憂心,哥兒們的事,讓他們自己說去。二弟是頂明白的人……此事想必只是一時傷了心,絕不會做于大局無利之事。”

葉夫人聽了這話,拍了拍姜氏的手,搖了搖頭:“他想做什麽,你我哪能知道。” 這個’他’自然是指葉京華。姜氏聞言亦是靜默,她這位小叔子的心思,确不是常人可以琢磨。公公也許能知道一二……可這兩父子如仇人一般,阖府上下誰不知道老爺從不管二少爺的事?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片刻後,書房裏靜了下來。見沒有摔杯子摔碗的聲響,葉夫人才微微放下心來。她呼出一口氣,忽而想起了什麽,扭頭向姜氏道:“方才濂兒進來,你可看見他額上的傷了?”

雖曹濂來的匆忙,可在府門口遇上葉夫人與姜氏時仍是維持了禮數,向兩人見禮。葉夫人眼力極好,一眼便看見男子額頭上有好大一塊兒尚未愈合的青紫痕跡,看着有些駭人,十分不尋常。

姜氏聞言,頓了頓,接着湊近了些,用手帕掩着嘴低聲向葉夫人道:“是曹公子後院那個,半夜裏鬧起來,跑出去了。”

葉夫人聞言一驚。曹濂後院養着個極受寵的小厮一事幾乎成了滿京城公開的秘密。葉夫人因着葉京華,也格外留意這件事,如今聽聞那小厮跑了,非常驚訝:

“這時日也久了,怎麽此時鬧起來?”

聞言,姜氏面上的神情變了變,接着聲音更帶了些小心,輕聲道:

“這事……說起來還與我們家有些關系。據說那小厮本有些志氣,曹大人娶親之時便嚷着要走,被強壓着留下來。現聽聞葉家有下人考中了進士,更不願被困在後宅龃龉之中,又說要走。他要走,曹大人自不願意,一來二去就鬧了起來。”

而後頓了頓,又道:“不僅僅是他,聽說這幾日曹少夫人也回娘家去了。”

葉夫人心中猛地一跳,問道:“這又是為何?”

姜氏嘆了口氣,道:“聽聞那小厮跑了,也不知鑽到了什麽地方去,一時找不見人。曹公子着急上火,在家裏臉色不好看。他家夫人也是公侯小姐出身,哪裏肯受這個氣?連夜便搬回娘家去了,現在放出話來要與曹公子和離呢。”

這話聽在葉夫人耳裏無異于晴天霹靂。她沉默良久,久到姜氏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勸道:

“看我說的都是些什麽,夫人別擔心,這都是傳言、說不準的事情,夫人切莫為此煩心。”

半刻後,葉夫人才長嘆一聲,緩緩閉上眼,手裏轉起一串青玉佛珠,緩緩地道了一聲:

“都是冤孽。”

這些天發生的事在她腦海中一一閃現,事情實在太過湊巧,讓葉京華遇見了他,而偏生又分離。

他們全都探查過,此事未受半分人力,細細想來,竟似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她兒命中早有此定數。

良久之後,葉夫人擡起眼,眸中淚光一閃而過,朱唇間一聲輕輕嘆息。

她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對姜氏道:“我們走吧。”

姜氏跟着站起來,聞言猶豫道:“這就走?可小叔那邊兒——”

葉夫人沒有解釋,轉頭向玥琴道:“你進去告訴你主子,他的事,日後我便不管了。”

玥琴聞言心中猛地一沉,以為是葉夫人被昨日摔碗氣到了,要與他們少爺離心,驚慌地擡起頭:“夫人——”

然而她一擡頭,卻見葉夫人面含悲戚,眉眼間卻分外柔和的,向她點了點頭,便旋身出門去了。

書房內的兩人尚且不知屋外的狀況,葉京華只說了那一句話,便閉口不言。曹濂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不要等什麽上書參議,直接将那不要臉的主事拿了來讓葉京華出氣。可到底是朝堂之事,還牽扯到皇命,終不是他一個小小翰林院編修能夠輕易左右——

然而兩人都不知道的是,罪魁吏部原主事此刻正跪在金銮殿上,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帝。他一個六品小官,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多年前他考中進士,也未曾入一甲,故而為官多年連面聖的機會都沒有。哪知道這頭一次面聖就是在金銮殿,離元治帝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明黃靴面兒上的龍紋。

下一瞬,那靴子就踏在了他的肩頭上。原主事肩膀一痛,登時飛出好幾米去。

“混賬東西!!”

元治帝虎目圓瞪,怒火滔天,一腳将原主事踹地倒飛出去:“朕下旨叫你找一個有經驗肯吃苦的人派到青州,你就是這樣找的人?!”

原主事後背狠狠撞在後面的楠木金漆六君子屏風上,發出一聲巨響。然而堂上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沒一個敢出聲,全都屏息凝神,屏風倒了,也每一個趕上去扶。原主事滿頭虛汗,也顧不得肩胛鑽心的疼,趕快爬起來爬伏在地上将頭往地上磕,嘴裏顫聲不住地求饒:

“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罪臣糊塗、罪臣糊塗啊!求陛下恕罪——”

他已然是被吓破了膽,嘴裏說來說去只有這一句車轱辘話,他到了現在還沒想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麽傳到皇帝耳朵裏的,甚至還以為是傳說中的夜行錦衣衛偷聽到了他與趙寶珠的對話,才導致東窗事發。

可是就小小的一個三甲進士,怎麽就能引得皇帝發這麽大的火呢?

他這邊滿腹疑惑,兩股戰戰。元治帝卻是五內俱焚,手上的汗毛都因為怒火立了起來。此刻正焦躁地在金銮殿上轉來轉去,要說方才他對葉京華是動了些真怒,現在就是滿腹愧疚。

元治帝實在沒想到傳聞中那個葉家考中了進士的下人就是葉京華心儀的小厮,且正巧就被這作死的東西圖便宜點去了青州,偏生還用的是他下的聖旨,蓋的是他的通世寶玺。

這誤會是大了!

元治帝額角青筋直跳,他也是比常人心多一竅的人物,知道君臣之間最怕’離心’二字。這些個年輕的男孩兒要個什麽?還不就是想要心愛情人時時伴随左右?這下倒好,人家好不容易下場考了個狀元,一回家卻發現心肝兒給弄沒了!偏生還是他這個皇帝下的令,是訴苦不得、求告無門!

元治帝越想越心驚,要是葉京華誤會了是他故意将人使到那麽遠的地方去,那才是真的結怨了!

他愈是心驚、怒氣便愈是高漲,忽得停下腳步,偏眼冷箭放向跪在地上的原主事。原主事在磕頭之間對上兩道冷箭似的目光,驀得頓住,竟然登時雙腿一顫,差點當場尿出來,僵在原地,連磕頭也不敢了。

元治帝大步上前,一腳向他頭上踹在原主事的大肚上,他登時蜷縮如蝦米。然而元治帝雷霆之怒、并沒有停下動作,當着衆太監宮女的面兒将原主事從殿這頭踢到殿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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