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改觀

第074章 改觀

那寒冷的劍光在趙寶珠臉上一晃。

善儀二話不說, 轉過身去,當頭一腳蹬開大門!

趙寶珠聽見門打在牆上’砰’的一聲,才驟然回過神來, 猛地撲上去用雙手揪住善儀飛起的赤紅披風:

“等等!柳兄!這是怎麽了,平白拿劍做什麽?快撒手!”

善儀孔武有力,然而趙寶珠力氣也不小, 善儀登時被扯得往後一歪, 一時掙紮不過,舉着劍回頭道:

“大人不必擔憂,我知道都是那姓葉的花言巧語, 用些下作的手段要占您的便宜, 我都懂, 現今就去剁了他的雙手給大人解氣!”

趙寶珠大驚失色, 吓得臉都白了, 一下子放開披風繞到善儀面前去,張開手以身擋在大門面前:

“柳兄, 有話好好說啊, 少爺并沒有哄騙我,也沒使什麽手段,刀劍無眼,柳兄可千萬不要傷了他的性命啊!”

善儀聽了, 似是疑惑地皺了皺眉,沉默了半息,似是想到了什麽, 道:

“大人可是顧忌那葉家的威勢?這不用擔心, 我孑然一身,什麽王孫公子殺不得?等到得手, 我往那林子裏面一鑽,他要滅我的九族也找不到地兒!”

趙寶珠被他一番話說得頭皮發麻,登時汗毛豎立,上去握住善儀的劍柄,急聲道:“柳兄,算我求求你了,真是沒有的事,少爺、少爺他沒有欺負我!”

善儀聽了這話,上頭的怒火這才稍稍歇了些,見趙寶珠急切擔憂的神色不似作僞,這才緩緩放下了手,将寶劍收了回去:

“這劍利得很,老爺退開些,仔細傷了手。”

趙寶珠見他收了劍,便也退後幾步,卻還是警惕着守在門口,看着善儀低着頭轉了幾圈,旋即轉身在椅子上坐下,手一拍桌子,擡眸看向趙寶珠:

“大人真不是被他所迫?”

Advertisement

趙寶珠站在門口,見善儀這架勢也不敢說自己對葉京華的心思,一時間眸光閃爍,不敢和男子一雙明亮鳳眸對視,胡亂點了點頭

“不、不是的。”

善儀這時冷靜了下來,聞言低斂下眉目,細細一想,似确實未曾聽過那葉二公子好男風之事。要知道這位葉二公子雖和曹濂是摯交好友,善儀卻極少見到葉京華。一是由于見葉二時姓曹的從不帶他,二是這位葉公子深居簡出,幾乎就只在皇宮與葉府兩地來回,在外面極少有機會見他的真容。善儀從未在風月場中,或是什麽秦樓楚館見過他,這樣一個人,若不是親眼所見,善儀也不能相信他會對趙寶珠做出那樣不莊重的行為。

善儀琢磨着,猶豫地看了眼趙寶珠,或是他們兩個感情好,那葉二将趙寶珠當做小弟弟,抱一抱哄一哄的……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他這樣想着,微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此事是我沖動了。” 雖他仍覺得有些不妥,卻也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擡眼朝趙寶珠道:“還請老爺代我向葉二公子賠個不是,今日是我失禮了。”

趙寶珠見糊弄了過去,心下長舒一口氣,擡起頭道:“好說,都好說。少爺脾氣是最好的,不會在意這些。”

葉二脾氣好?善儀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倒是不敢茍同。這葉家二公子,宸貴妃的嫡出兄弟,宰相之麒麟兒,說一句眼高于頂、目下無塵是絲毫不為過的。他敢打包票與曹濂在的那些時候和這位葉二公子偶然見的那幾面,那位公子恐怕連他的眼睛眉毛長什麽樣都未曾看清。

說起來,善儀倒是更加疑惑了:“他到底為什麽會跑到這兒來做官?”

聞言,趙寶珠心尖一顫,眼神更加躲閃。他現在心中已經有了九成把握,葉京華大概……大概是因為他才來的。

青州有什麽好?到這裏來當個知府,不論是在仕途上,還是生活上,都沒有益處。

趙寶珠滿懷心事,好不容易将善儀勸下來,自己卻皺起了眉頭,滿腹心事地朝外走。

本來還想跟葉京華繼續說話,可衙門上沒有一刻閑的時候,待趙寶珠走出去的時候,門外已等了數個百姓。

葉京華未坐在堂上,而是坐在客座上,手邊兒放了一盞茶,幾本公文,見趙寶珠來,他擡眼看過來。

趙寶珠猶豫地看一眼等在外頭的百姓,遂收回了目光,走到葉京華身前:“少爺,剛剛是柳兄太着急了,我代他道歉。”

葉京華看着他,很溫和地笑了笑:“無妨。” 接着向外示意:“有苦主等着你,公事要緊。”

趙寶珠聞言,張了張嘴,有許多話想問葉京華。可終究還是百姓更要緊,因而看了他一眼:“少爺,那我去了。”

遂轉頭向堂上走去,然而他一轉身,葉京華卻忽然擡手抓住他的手腕。趙寶珠被拉得一頓,轉過頭來,便見葉京華溫和地看着他,說:

“只記得切莫動氣。”

趙寶珠一怔,接着想起來齊大夫是交代服藥期間不得動氣,趙寶珠見葉京華如此關心自己,很是感動地點了點頭:“好,我記得了。”

葉京華笑了笑,遂放開他。

趙寶珠于是走上高臺,外面阿隆開始叫人進來。

人還沒進來,趙寶珠往座上一坐,随手摸到幾張公文,拿過來一看,便見葉京華的一筆好字,細細寫了早上他還睡着時衙門上的幾項案子。其中各種情形,所訴條款,苦主姓名、面貌、家住何處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趙寶珠看了,心頭又是一暖。這本該都是衙門上的文書,也就是程聞脩做的事。但他耳朵被咬傷,趙寶珠便将他趕回家養傷了,因而這些活都沒人做。

少爺做事從來都細致入微,趙寶珠心中十分妥帖,剛開始審案子時還目光還仍不住往座下飄。

葉京華正坐在下首安靜地看公文,時不時喝一口茶,雖是坐在公堂上,卻如同在尋常茶樓酒肆上坐着一般,十分怡然自得。趙寶珠審案的時候,他并不出聲,只顧做自己的事。因而百姓走上前來,或因着相貌注意到他,好奇他的身份,卻又很快只顧着跟趙寶珠申訴自己的案子了。

趙寶珠一開始還時不時想看一眼葉京華,可幾個案子下來,其他的便全忘了,眉頭也蹙得越來越緊。

約莫過了兩柱香的功夫,阿隆站在堂下,小心翼翼地擡起眼。

只見趙寶珠坐在堂上,背靠在太師椅上,一雙貓兒眼微微眯起,面色冷白,手一下下地敲着桌子。

下邊兒的人說了句什麽,趙寶珠聽了,眉心極具威懾地一皺:

“你再說一遍?”

阿隆心中登時一凜,面皮一緊,知道是趙寶珠又要發火了。

堂下本就抱着僥幸的心,一見趙寶珠的臉色,登時縮着脖子不敢說話了。

誰知趙寶珠最恨的就是他們的這幅小人嘴臉,一時心頭便竄起火來,伸手便抄起驚堂木,高高舉起——

然而就在這時,堂下一聲輕咳傳來。

趙寶珠動作一頓,轉過眼去,便忽得對上了葉京華的目光。

只見他不知什麽時候放下了公文,單手撐着額角,一雙冰雪雙眸直直看着他,輕輕蹙着眉。

趙寶珠登時如同兜頭一盆冷水澆下,想起這還是在葉京華跟前,心頭的邪火登時熄了。

堂下人見他舉着驚堂木,長大了嘴巴僵在原地。趙寶珠看着他,尴尬地咳嗽了一聲,緩緩坐了回去,改為将驚堂木’啪’得一下拍在了公案上:

“快給我老實交代!”

堂下人已被吓得屁滾尿流,也未注意到趙寶珠的異樣,’噗通’一聲跪到地上,向趙寶珠磕頭如搗蒜,什麽都交代了。

趙寶珠此刻已然不生氣了,待審完了這一樁,有些心虛地朝堂下望去,便見葉京華複又低下頭看公文去了。趙寶珠細細看了半響,沒打量出他心情好壞,只是接下來心裏都存了個影兒,審案子的時候冷靜了些,再沒有發火了。

終将案子審完了,阿隆倒是驚奇,将茶拿了給趙寶珠喝,下去時又看了眼葉京華,心中恍然大悟,他就說今日老爺脾氣怎得這麽好,原來是在看大舅子的眼色!

高臺上,趙寶珠喝了口茶,暗暗看了葉京華一眼。

見他正低着頭,看不清面色,這才敢磨磨唧唧地移下座來,緩緩走到葉京華身前,小聲叫他:

“少爺。”

葉京華這才擡起頭來,目光緩緩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将趙寶珠拉到旁邊的座上坐下,拿出絹帕來給他按了按額角:

“急得一頭汗。” 轉而又遞給他一盞茶:“喝點茶潤潤嗓子。”

趙寶珠見他似是沒生氣,心下稍安,接過茶喝了一口,重重嘆了口氣,道:“少爺不知,這些人太不像話,整日裏偷雞摸狗,沒個正形,我實在看不過!”

葉京華看着他,睫羽動了動,眸光微閃。他坐在這兒,雖本意是想留心着不讓趙寶珠動氣,傷了身子,卻不想在旁邊看着,卻頭一次發覺了趙寶珠在外人面前的樣子。

他靜靜凝視了趙寶珠一會兒,待他喝了茶,将氣喘勻淨了,才伸手輕輕握住趙寶珠的手:

“這兒有穿堂風,你才出了汗,小心着涼,我們去後面說話。”

趙寶珠和他的修長的五指一握,心下立即酥麻,一時什麽都不知道了,順着他的力道便站了起來,順着走到後堂上去。

阿隆綴在後頭,本想跟上去,然而見兩人舉止,忽然靈臺一動,莫名覺得不便跟上去,驀地頓住了腳步。

待二人走遠了,阿隆才一個激靈,有些發怔,心下’嘶’了一聲。剛才看兩人一前一後地拉着手,不像是摯交好友,怎、怎麽……倒像是兩口子似的?

·

後堂上,兩人進了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趙寶珠剛和葉京華撒開手,微微松了口氣,剛想擡手摸摸自己的臉燙不燙,就忽而聽到後頭門被關上插銷的聲響。

趙寶珠一怔,剛回過頭,就見葉京華立于他跟前,垂下眼,拉着他的手細細上下看了趙寶珠好一會兒,才道:

“往日裏都不知你還有如此威儀,竟是我有眼無珠了。”

趙寶珠聞言臉一紅,眉頭顫了顫,一時被葉京華誇獎,竟不知如何反應:“少、少爺,這是哪門子的話——”

葉京華笑了笑,眸中仿若盛着萬千星河:

“往日裏只見你機靈聰慧,勤奮好學,卻當你年紀小,總怕你到了外面會被旁人騙了去,卻不想你有這般處事之能。” 他說到這兒,略微一頓,斂下眸,聲音略低了些:“初聞尤家之事時,我滿心擔憂,現細細想來,你能靠一己之力料理一地豪強鄉紳,是件極了不起的事,我竟一句誇贊也沒有,實在是我慢待了你。”

趙寶珠被他說的兩頰通紅,葉京華即是他最崇拜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今兒聽他這麽說,心緒頓時激蕩澎湃:“少,少爺快別誇我了,再誇我就要羞臊死了!”

葉京華聞言嘆息一聲,眸光閃爍,擡起手,極其愛憐而痛惜地碰了碰趙寶珠紅嘟嘟的臉頰:

“怎麽我才一會兒沒看見,就長這麽大了呢?”

趙寶珠簡直要融化在他的眼眸中,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抿了抿唇,也擡眼看着葉京華,貓兒眼中眸光閃爍:“我長大好些了,不日就滿十七了。”

“是了。” 葉京華聞言,神情更柔和了下,手自趙寶珠臉上移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聲音極盡溫柔:“我早為你備了生辰禮,現都一并帶來了,你将單子拿去看一看,若有什麽旁的想要的,都與我說。”

趙寶珠聞言一怔,接着很開心地笑起來:“真的嗎?” 而後卻疑惑起來:“生辰禮便是生辰禮,怎麽還有單子?”

聞言,葉京華張口似是想解釋什麽,随即卻又一頓,合上唇含蓄地沖趙寶珠笑了笑,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聽他這麽說,趙寶珠雖然疑惑,便也沒深究,只開心地沖葉京華笑。一雙貓兒眼中波光粼粼,卷翹的睫羽微微顫抖,唇角浮現兩枚深深的梨渦,一片真情無限。

葉京華撫在他側臉的手久久停留在趙寶珠的鬓角旁。

兩人不知不覺靠得極近,屋子裏的碳爐混合着葉京華身上的冷香,熱意漸漸升騰。

然而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似是也知道自己打擾了屋裏的人,阿隆的聲音十分低弱:“老爺……大人,老爺的藥熬好了。”

趙寶珠不想喝苦藥,也不知為何有些舍不得葉京華,放在他臂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揪起他的一片衣袖。

葉京華指間繞了一縷趙寶珠的烏發,他聽到了門外的聲音,手指微微一動,繞着那縷烏發輕輕撚了撚。

“先喝藥。” 他放下手,烏發自指間滑出,拍了拍趙寶珠的肩,轉身去應門。

不一會兒門栓轉動的咯吱聲傳來,一股冷風自門縫鑽入,吹到了趙寶珠面上。他打了個激靈,這才覺得面上的熱意褪去幾分。

門外,阿隆戰戰兢兢,雙手為葉京華奉上藥碗。葉京華接碗,垂眸看了眼碗裏的藥汁:“熬了多久?”

阿隆縮着脖子,小心翼翼道:“按、按齊大夫說的,溫火熬了三個時辰了。”

聞言,葉京華點了點頭,擡眼看向阿隆,見他一副害怕自己做錯事的鹌鹑模樣,神色緩了些:“做的好,難為你記得。”

聞言,阿隆’唰’得一下擡起頭,滿臉驚喜。他還以為自己打擾到了這兩人,沒想到葉京華竟然會說這樣誇獎他的話。

要是阿隆真是條小狗,現今尾巴應當已搖成到天上去了。

葉京華沖他笑了笑,旋身走回屋內。

待門關上了,阿隆還站在門前,心道還是有新來的知府大人好。這位大人長得又好,還知書達理,最重要的是老爺怕他,受他的管,這下不怕老爺不吃藥了。

想必有人這麽盯着,那寒症的病根兒很快便能去了!

阿隆默默想着,離開之前又回望了大門一眼,可惜這門沒有窗子,什麽都看不見。這知府大人什麽都好,就是老愛跟老爺動手動腳的。

·

門內,趙寶珠被葉京華拉着在桌邊坐下。

“先喝藥。”

趙寶珠望着那藥,看着确實比之前縣上醫生開的要清不少,似是沒那麽苦。

然而葉京華見他猶豫,還以為是趙寶珠怕苦,便溫聲道:“我問過齊大夫,這方子不苦。”

趙寶珠本來都要端起來喝了,結果一聽這話,忽然改了主意,沒動,只拿一雙眼睛瞅着葉京華。葉京華見了,眉梢微動,伸手便将碗端了起來,用勺子攪了攪,舀起一勺遞到趙寶珠唇邊:“來。”

趙寶珠這才湊上去,将藥汁喝下去,果然不苦。

也不知是方子不苦,還是人的緣故。

兩人就這樣湊在一頭,一口口喂,若不是飄散的淡淡藥香,恐怕旁人見了還以為是在喝糖水呢。

喝完了藥,葉京華還問他:“苦不苦?”

趙寶珠立即道:“不苦,一點都不苦。” 話音剛落,葉京華便拿出一小錦囊來,擡眸看他:“既不苦,那這糖我還給不給你吃了?”

聞言,趙寶珠馬上換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後道:“還是有點苦的。”

葉京華莞爾失笑,自錦囊中拿出糖來。

趙寶珠将糖含進嘴裏,眼神立刻亮了亮:“這是夫人的糖。”

葉京華微笑:“舌頭倒靈。” 說罷将一整袋糖都給了他:“母親知道你愛吃,特意讓我帶與你。”

趙寶珠聽了這話,腦中浮現出葉夫人絕代風華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頓。

葉夫人怎麽舍得使少爺來這麽遠的地方呢?趙寶珠想道。

自古以來,皇親國戚,天潢貴胄便與庶民不同。更何況葉京華才華驚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趙寶珠忽然想起早年間偶然聽得縣學上的教谕在講學間隙說過,前朝皇帝的結發妻子,賢莊皇後有一侄兒,也是少有才名,一舉摘得狀元,在翰林院歷練幾年後,以未及弱冠之齡便任職兵部侍郎。

侄兒尚且如此,何況是嫡出兄弟?

歷來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滿三年,待兩年的已屬不尋常,然而細細算來,葉京華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趙寶珠不自覺皺起眉頭。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為了編書,天下讀書人都知曉那是一個極好結交人脈的場所,葉京華只待了半年就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無益的。

“怎麽了?”

他方剛剛蹙起眉,葉京華的手便伸過來,輕輕撫過他落下的一縷額發:“有心事?”

趙寶珠擡起眼,看到葉京華溫柔的神情,猶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氣,良久之後才鼓起勇氣,道:“少爺——是不是為了我,才來這兒的?”

他話音還未落下,葉京華的回答便已傳來:“不是為了你,還能是為了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