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酸醋
第077章 酸醋
資縣縣令頓時如落冰窖。
雖然先前種種已經讓他有了不詳的預感, 但他到底心存僥幸,如今被截住,最後一點希望破滅, 這才磕頭求饒起來:“求大人原諒,求大人原諒——”
資縣縣令被衙役提溜到公堂縣,一放開, 身體立即就軟了, 攤在地上給葉京華磕頭。
聽到這動靜,走到門口的衆人不禁停下腳步,回頭望去。趙寶珠也跟着轉過頭, 神情譏诮地看着資縣縣令。他就知道少爺不會放過這老匹夫。
只見葉京華端坐于堂上, 開口便是:“罪人李氏。”
資縣縣令磕頭的動作一頓, 行動滞澀地緩緩擡起頭, 面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
葉京華擡起眼, 聲音冷極:“你以權謀私,設法攔截損毀朝廷命官信件, 包藏禍心, 阻撓官府辦案,包庇罪人陳氏,是以為同黨,你可認罪?“
資縣縣令張大了嘴, 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葉京華,面上血色褪盡,良久以後才從嗓子裏擠出聲音:”大、大人, 冤枉啊!我絕無此心——“
他确實有攔截趙寶珠的信件, 可那卻與尤氏并不相幹,是前任知府下的命令, 叫他看好趙寶珠,但凡是書信往來就留個心眼。他聽了,卻因着對趙寶珠的輕蔑沒放在心上,于是待下面的人說有趙寶珠的信件,他看都沒看就讓人截了下來。之後那封信就被他忘在了腦後。
直到陳斯被下獄,當今聖上的妻弟葉家二公子忽然赴任青州知府的消息傳來,他才重新想起信件的事,然而此時急急去驿站尋,卻已然不知道放哪去了。
“請大人明查!我,我絕無包庇罪人之心,我、我也沒有毀壞信件……我連那尤氏族人都未見過,怎麽、怎麽能算是同黨呢——“
資縣縣令自知大難臨頭,慌亂地尋借口為自己開脫,然而他現在早已失了分寸,說起話來颠三倒四,借口虛軟無比。
葉京華在上頭看着,待他說完了,斂下眸,只說了一句話:“你不必狡辯,那信是趙大人寫與本官的。”
資縣縣令聽到這話,驀地一頓,在震驚之下聽到耳邊土崩瓦解的聲音。攔截朝廷命官的書信在本朝乃是需分配流放的重罪,而真正實施起來,若那封信是趙寶珠私底下寫給家人朋友的,倒還能夠開脫一二,可若是寫給葉京華的——
資縣縣令登時面容灰白,軟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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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旁觀的衆人聞言,也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看趙寶珠的目光都不同了。
果然,他們想的不錯,這趙寶珠和葉二公子之間關系非同常人,他們就說趙寶珠怎麽會一出手就砍瓜切菜似的将尤江尤乾兩人斬了,敢情是早和葉京華串通好了!
當官久了,心思也就多了,不消葉京華多少,衆人心中已生成有頭有尾的一條故事鏈——必定是趙寶珠察覺尤家之事,并将其告訴了同榜好友葉京華,葉家自然告訴了聖上,所以皇帝才會派自己這位妻弟親自來青州擺平世紳之患。
衆人’想通’了,看資縣縣令的眼神已如看一個死人。
這等大事,想必是陳斯那厮狗急跳牆,才讓資縣縣令攔截葉趙二人間的書信,這人也是個蠢的,竟然輕易就聽信了,将自己攪了進去。
資縣縣令已然是不中用了,攤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葉京華轉頭吩咐衙役:“将他下獄。”
外面兒的衆縣令看着他如同死狗般被兩個高壯的衙役架着擡下去,哪裏會不知這是給他們的下馬威,登時出了一背的冷汗。心裏慶幸他們明面上與那陳斯沒什麽往來,要不然被這葉京華抓着了把柄,打成了尤氏同黨,那他們這官帽還戴不戴得住可就難說了。
一時間,衆人心裏的那點兒不忿都被畏懼代替,資縣縣令的例子在前,他們僥幸自己逃脫一劫還來不及,也顧不上跟趙寶珠計較了,一行人好生與趙寶珠辭別了一番,才登上馬車一個個走了。
待衆人離開,趙寶珠才回身走回衙門內,看着葉京華從高堂上走下,有些欲言又止。
葉京華的目光落在他面上,神色一下子柔和下來,朝趙寶珠招手:“過來,怎麽了?”
趙寶珠依言走過去,回首看了眼門外,壓低了聲音道:“少爺,我那封信……其實并未提尤家的事。”
趙寶珠自己心裏清楚,在那封信裏他只字未提青州的事情,嚴格算起來,只能算是私人信件,可那資縣縣令既然已将信件毀去,倒也無從對證。
誰知葉京華聽了這話,斂下眼道:“早知道你不會提。”
說罷,他擡起手,不知從何處變出一封信件來,趙寶珠定眼一看,竟赫然正是他托尤家送出的那一封!
趙寶珠驟然瞪大了眼睛:“這、這怎麽會在少爺這兒?”
這封信不是被損毀了嗎?怎麽會在葉京華手上?那少爺定是知道他在信裏并未提及尤家之事——
趙寶珠還兀自驚異着,便聽到葉京華在他耳旁道:”這便是我想教你的,在朝為官,萬不要将把柄交入他人之手。”
趙寶珠聞言一震,接着若有所感,擡眸望向葉京華。便見他垂着眼眸,濃睫掩深瞳,聲音和緩道:“你看,他自己也知未曾損毀信件,然而這信先一步落到了我手中,故而他百口莫辯。他為那陳斯所驅使,攔截你的信件,到頭來卻連信中寫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可見其做事輕率疏漏,此事于他不過能少一兩成絲稅的好處,他卻将自己牽連進了貪污受賄此等大罪之中。”
葉京華說到這人,頓了頓,見趙寶珠認真聽着,沒有不認同或是反抗之色,才接着說下去:“倒持幹戈,授人以柄。有人為官謹慎數十載,一有不好,照樣被栽贓陷害,若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那只有引頸受戮的下場。”
趙寶珠聽了,知道葉京華是在提點他尤家的事。他此次雖然大獲全勝,但除卻葉京華來的巧之外,也是全賴遼東巡撫是個清正剛直的好官。他對尤二尤三先斬後奏,若換個心思深些的巡撫,豈不就是’授人以柄’?
趙寶珠聽懂了,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葉京華見狀,不知他在想什麽,便擡手撫了撫趙寶珠的額頭:“可是覺得我手段太狠?其實也不算是冤枉了他,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做,驿站州府均留有記錄,之前也有縣令想要檢舉尤氏,皆被他攔截下來。”
趙寶珠聞言,擡起眼,搖了搖頭:“不是的,我明白少爺的意思。”
葉京華故意這般發落那資縣縣令,就是為了讓他知道官場之詭谲,若是行事潦草,但凡踏錯一步,便會落得與那資縣縣令一般的下場。
“我知道少爺全是好意,才肯如此勸我,我……下官受教。”
趙寶珠感觸至深,對葉京華作了一揖。
葉京華立即牽住他:“好了,這麽生分做什麽。”
趙寶珠遂直起身,想到葉京華往日裏教他讀書,現今又處處留心教給他為官的道理,十分感念,貓兒眼中眸光似水,仰頭看着葉京華,道:“少爺真為我的良師益友,我能有今日,全賴少爺的教導。”
葉京華聞言,神色一滞,看趙寶珠的眸光暗了暗。
他知道趙寶珠心中光明磊落,又對他仰慕,故而總将他往好處想。實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對那資縣縣令有多恨。一想到趙寶珠身邊是如何環狼飼虎,連一封信都送不出去,他就日夜後怕。若是趙寶珠行錯一步,未讓人親自将罪證送于巡撫手上,或是半路上出了旁的什麽岔子,趙寶珠如今恐怕就不能全須全尾地站在他面前了。
葉京華每想到一次,便後怕一分,也便生出分恨意。
這種情緒他往日全沒有過,而今日既生了這心魔,不見血實在難以平息。
他遠沒有趙寶珠所以為的那麽光風霁月。
葉京華微不可查地閉了閉眼,掩去眸中的情緒,擡手捋了捋趙寶珠耳邊的鬓發:
“這些都不算什麽,你如此聰慧,又會做事,沒有我也照樣能成事。”
趙寶珠被他誇得不好意思,臉頰紅彤彤,抿了抿唇:“少爺方才看我,可是覺得我脾氣不好?” 他可還記得剛剛他不願搭理那些個縣令,葉京華看了他一眼。趙寶珠兀自反省,小聲道:“我知道我有時候脾氣急,若為長遠計,還是改過了為好。”
葉京華聞言,唇角勾了勾,手順着着他的臉頰滑下,在趙寶珠下巴上一撫而過:
“你這脾氣确實得改改。” 葉京華低聲說,見趙寶珠臉上頓時顯出點低落的模樣,他又笑了笑,擡手撫了撫少年耷拉的眉眼:“可為了這些人,倒也不必。”
在他看來,趙寶珠這幅性子若換到他人身上,不免遭人算計。可若是寶珠,他自信不管少年捅出多大的窟窿他都有法子找補。
葉家頭頂上,不外乎皇族那幾人,而趙寶珠性子雖急,對皇家卻是最尊敬不過的。至于其他人,倒也便宜。
趙寶珠聞言先是一怔,接着便笑開了,不禁靠葉京華近了些,一雙貓兒眼笑意盈盈,和他買玩笑:“少爺這般縱容我,這脾氣怕是更改不了了!”
看到他這幅樣子,葉京華還有什麽不依的?他眉梢眼尾都啜着笑,摸了摸趙寶珠尖尖的下颌:“那就不改。”
男子的聲音低沉又柔和。
趙寶珠聽了,心尖一麻,接着漸漸酥軟下來,一時竟然想撲到葉京華懷裏,再蹭一蹭他。
可他到底沒能将此舉付諸實際,因為門口傳來阿隆的通報聲,說是外頭來人了。
善儀自外面走進,身後跟了一個人。他剛剛門檻,一擡頭,便見葉京華與趙寶珠兩人靠得極近,葉京華的手還搭在趙寶珠肩上,兩人的神情姿态打眼一看,便能覺出其中的親密。
善儀眉尾狠狠一跳。
趙寶珠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便見來人是善儀。他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撒開了拽着葉京華衣角的手,再退後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葉京華見狀,看了他一眼,想是有外人來,也從善如流地收回了手。
以善儀的目力,自然是将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沒有錯過趙寶珠方才面上的依戀,以及見到他來時,眉眼間一閃而過的心虛之色。
他心下驟然一沉,但顧忌着葉京華在場,面上半分也沒露出來,只是斂眉讓到一邊:“大人,老爺,程秀才來了。”
趙寶珠這才看見跟在善儀後頭進來的是程聞脩,登時一驚:“我不是讓你在家歇息嗎?這還傷着,怎麽就來了?”
程聞脩自善儀背後走出來,看見趙寶珠,極其腼腆地笑了笑,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葉京華便道:“是我叫他來的。” 葉京華垂下頭,對趙寶珠道:“你不是想讓齊大夫看看他的傷?”
趙寶珠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确實說過這話,擡頭驚喜地看向葉京華:“真的?能讓齊大夫也為聞脩診治嗎?”
葉京華聽到’聞脩’二字,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倒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趙寶珠大喜過望,心裏很是感動。
少爺向來都是如此心細又周全,只要他提過,但凡大小事都放在心上。
趙寶珠笑着看了葉京華一眼,接着轉過頭,趕忙招手讓程聞脩過來:“聞脩,快過來。阿隆,你來幫忙将紗布拆了。“
程聞脩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過來坐下,阿隆依言走近拆開他耳朵上的紗布,程聞脩還低下頭拿手将傷口捂住,不讓趙寶珠看:“傷口髒污,老爺還是別看了。”
見狀,趙寶珠卻皺起眉,“這有什麽?” 他身比心快,上去伸手握住程聞脩的手腕便将他的手拉開,仔細瞧他耳朵上的傷口:“我看看……哎呀,這看着還有些炎症,怎得這麽紅?你敷的什麽藥?”
程聞脩感到手腕上的熱度,面頰連帶着耳朵都一齊紅了,不敢擡頭看趙寶珠的臉,低低道:“我娘在後山上找了些草藥——”
“這怎麽行呢,” 趙寶珠有些憂慮道:“還是讓齊大夫好好看看。”
程聞脩見他如此擔憂自己,雖然羞怯,卻也是心中妥帖,擡起眼看向趙寶珠,滿眼皆是柔色:“讓大人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善儀屏息斂目,站在一旁,纖長的睫羽顫了顫,若有所感,緩緩擡起眼看向葉京華。
他是不知,這位以清冷矜貴聞名的葉二公子還有這樣的神情。
善儀在旁看着,垂在身邊的手微微一動,有種想擡手放在腰間劍柄上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