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路上
第100章 路上
護送太子上京的車隊一路日夜兼程, 力圖盡快将這位殿下送達京城。
可益州實在是險遠,再快馬加鞭,也得花不少時日。
一路上, 除去最開始教他下棋那一回,太子再沒叫過趙寶珠過去。倒是葉京華常常就要到前頭去,趙寶珠知道, 他們大概是有朝政上的事情要商量。
他雖然做官的日子尚淺, 卻也知道這次失蹤的太子忽然回京,是件石破天驚的大事,待消息傳出去, 那些長舌頭的朝臣還不知道要怎麽議論呢。旁的不說, 元治帝必定是很欣喜的。看着先前的情形, 四年了還未找到人, 元治帝心中約莫是有些認命了, 只是嘴上還不願承認,如今以為已去了的太子忽然失而複得, 元治帝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子。
說到這裏, 趙寶珠就就想到車隊後面的張氏夫婦,不禁嘆息一聲。
自從太子恢複記憶後,就甚少到後頭去。
雖然車隊上下都對老夫婦十分尊敬,好吃好喝地供着, 生怕路上因着颠簸将老兩口弄病了,但張氏夫婦依舊每日都盼着能見兒子一面。
然而太子卻并不如何露面,只每日遣跟前伺候的人, 早晚各一次去向老兩口問安。
故而張氏夫婦總是哀哀切切地找趙寶珠問:“小寶, 鐵牛他……不、太子殿下什麽時候有空,能見我們一面啊?”
趙寶珠心酸極了, 每每都要将老兩口請進轎子裏好好安慰一番,無論得了什麽好東西拿去給趙父,都一定要給張氏夫婦帶一份。
老兩口眼巴巴的盼着兒子的模樣看得人心裏不好受,可趙寶珠也大概知道為什麽太子不輕易見他們。
張氏夫婦是早就将他當兒子了,可太子的爹卻只能有一個,那就是當朝皇帝。
這可不是說笑的,試想要是老兩口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待進了京當着元治帝的面兒張口就稱太子為自己的兒子,那元治帝會怎麽想?皇家血脈不容置疑,太子是也只能是元治和先皇後的嫡子。
再者,皇家好面,張氏夫婦要還是一口一個鐵牛的,傳出去也不好聽。若是因此引起什麽波瀾,那就不是結親,而是結怨了。
太子歸位,終究是要跟張氏夫婦割席的。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當斷不斷,讓張氏夫婦對他抱有希望,不如保持距離,讓他們盡快接受他們已經失去’鐵牛’這個兒子的事實。
果然,張氏夫婦多日不得見太子,漸漸的也不去找趙寶珠問了,只是看着十分消沉。
趙寶珠心中不忍,卻又心想太子雖然仁厚,這麽一看,也是個十分有決斷的人。不過儲君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和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必定是不一樣的。
遂又想到他自己恐怕也在張氏夫婦之列,太子也不能繼續當他的’鐵牛哥’,自然也需要疏遠些。這樣想來,太子再沒有找過他,倒也不難理解了。
趙寶珠嘆息一聲,心中有些五味雜陳。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太子其實後來又找過他幾次,不過都被葉京華找借口回絕了,幾次下來,太子不知是感受到了什麽還是将此事忘在了腦後,也就沒找他了。
趙寶珠也就感嘆了這麽一下,很快就不糾結了,鐵牛哥是一回事,太子又是一回事。既是太子,那就是他的主子,他辦好差事便是了。
近日來葉京華正在教他下棋,趙寶珠本就被跟太子學的那一次勾起了興趣,路上又沒有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學的津津有味,待車隊走出蜀山之時,他的棋已下得像模像樣。
走出蜀山,他們山谷外的一個名叫平年的小鎮驿站略作修整。
經過這些時日,葉家的仆人已經習慣了伺候葉京華與太子兩位主子,很多事情不需要葉京華再親自去一一吩咐。他倒是樂得清閑,坐在驿站旅店的窗邊,倚着桌子與趙寶珠下棋。
趙寶珠眉頭緊鎖,雙手環在胸前緊盯着棋盤,一幅苦惱的樣子。
葉京華也不出聲催促,半閉着眼睛靠在窗臺邊,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趙寶珠見他這般閑适的模樣,不服氣地咬了咬後槽牙,盯着棋盤冥思苦想,終于在白子的包圍中找到了一線生機,眉頭立即一舒:
“啪!”
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
趙寶珠落下棋子,挑眉看向葉京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接招。
葉京華聽到動靜,這才緩緩起身,睜開眼,目光落在棋盤上,一下子皺緊了眉頭。
趙寶珠看見他神情的變化,一時非常得意,高高的仰起下巴,看着葉京華神情非常慎重,思考了許久才落下了一子。
趙寶珠倒是越下越順暢,在棋盤上打得葉京華節節敗退。棋盤上,黑子深入白子腹地,最後算起來,竟然整整勝了葉京華五個子。
“哈哈!” 趙寶珠十分得意,手往桌子上一拍,道:“看看,是少爺小瞧我了吧?誰叫你掉以輕心?所以才輸了我這麽多。”
葉京華眉心微蹙,似乎有些苦惱的樣子,良久嘆息一聲,向後靠了靠,擡眸看向趙寶珠:“你現在是越來越厲害了,看來我得小心了。”
趙寶珠被哄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哼哼兩聲道:“少爺輸了,今日少爺要許我吃兩塊蜜餞。”
葉京華一手撐着額角,擡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無奈似的:“好吧,可不許太晚吃。”
趙寶珠大勝得歸,高高興興地轉身去隔壁屋裏找鄧雲拿蜜餞了。因他老是偷吃蜜餞,屢教不改,眼看着當初無涯縣百姓給他包的那一大堆都吃了大半,葉京華不得不狠下心,将蜜餞全部沒收代為管理,趙寶珠每日只能領自己的’份例’。今日倒是好,他下棋贏了葉京華,還能多吃兩個。
見他開開心心地走了,葉京華面上佯裝的無奈褪下,面上浮現出些許笑意。
他輕輕搖了搖頭,靠回了窗邊,閉目養神,手上拿着珠串一顆一顆轉過去。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實則腦子裏面都是繁複的思緒。太子回京,不是小事,他得在回京前将事情都想清楚了,彼時才不會手忙腳亂。
就在此時,驿站樓下忽然響起一陣嘈雜。
葉京華驀地睜開眼,回過頭,微微掀開窗簾,往下一看,便見一隊騎兵正從道路盡頭往驿站疾馳而來,聲勢很是驚人。
葉京華的眉頭一蹙,微微眯起眼睛,朝士兵背後看了看,神色又稍稍放緩。
這時,門外也傳來略微慌亂的腳步聲,兩下急促的敲門聲後,沒等他應聲,陸覃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少爺!” 他神色非常緊張,急促道:“東北方忽然出現一路騎兵,速度很快,已經到驿站下了!我已讓他們都出去——”
陸覃顯然吓得不清,他害怕是有人圖謀不軌,要在太子入京之前将他截殺在此地。
葉京華回過頭,鎮定的目光落在陸覃面上:“叫他們不許輕舉妄動,這隊人馬多半是通州守軍。”
陸覃一愣,聽聞是正經守軍,心登時放下了大半,略一思索,道:“少爺是說,這些人是皇上派來保護太子殿下的?”
各個州府的守軍無诏不得出,除了皇命之外沒人能使喚得動這些軍隊。元治帝自繼位以來便将軍權抓得極緊,經過幾十年的治理,民衆對各地的正規軍還是有些信任的。
果然,葉京華點了點頭,輕聲道:“大抵是如此。”
陸覃聽了,趕忙轉過身去吩咐葉家的人不許擅動,不要因誤會沖撞了守軍。誰知他一出門,剛好跟要往裏進的太子撞了個正着。
陸覃趕忙道:“草民魯莽,沖撞了太子殿下。”
太子倒是沒介意,擡了擡手讓他繼續去做自己的事,目光越過他,看向葉京華。
葉京華亦看向他,略微點了點頭。太子便笑了笑,低頭進門,口中道:“算算時日,父皇也應收到消息了。”
顯然,他也認為來的人馬是元治帝派來接應他的。他向來十分信任葉京華,若是他們兩人都認為來人是友非敵,那事情應該就大差不離了。
故而太子的姿态十分放松,走進來,垂頭看了看窗邊矮桌上的棋盤:“你方才在下棋?”
說罷他仔細看了看這局棋,倒是皺了皺眉。這占優勢的黑子看着不像是葉京華的風格,劣勢的白子雖看得出幾份痕跡,卻事漏洞百出,水準比起葉京華的棋力差了好幾個檔次。
太子倒是有些看不懂了,微微挑起眉:“這是誰下的棋?”
葉京華略微一頓,回過頭,伸手随意将棋盤撫亂:“随意擺的罷了。”
太子見狀,擡起頭,神色有些狐疑。然而就在這時,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太子也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只聽見那有些沉重的腳步聲,連帶着盔甲與劍鞘相擊的清脆響聲,一路自樓下傳來,最後在門前停下。接着,門外傳來一聲悶響,似是有誰單膝跪在了門前。
“臣通州守将王文清,求見太子殿下!”
門外傳來一男子洪亮的聲音,似是激動中夾雜着些緊張,聲音有些顫抖。
太子轉過頭,道:“宣。”
門外的人呼吸一滞,而後自地上站起,幾乎是有些小心地推開了驿站旅店的木門。
随着老舊木門發出的嘎吱聲,一個身披盔甲的高大男子疾步走入,到了太子跟前,才敢擡頭看了一眼。待他看清了面前這位身高八尺有餘、劍眉深目,神情溫和的年輕男子時,通州守将神色巨變,微微張大了嘴,‘噗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臣、臣拜見太子殿下!”
他行了跪拜大禮,額頭貼在地上,聲音顫抖,眸中滿是不可置信——竟、竟然真是太子!
要知道在太子失蹤的頭兩年中,皇帝找人幾乎找瘋了。彼時西南地區所有未被清算的官員每日就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整理各地報上來疑似發現太子行蹤的報告,再一一去尋。這其中,由巨大的利益驅使,尋來與太子音容相貌相似之人謊稱找到太子的不計其數,還是元治帝幾次撲空,大怒之下以意圖混淆皇家血脈的罪名将幾個江湖騙子抓起來淩遲處死、再誅滅九族,這種事情才少了些。
然而整整四年之後,就在這大多數人對找到太子已不抱希望之時,一封急信忽然秘密送入皇宮,竟言太子殿下在益州山南縣某個村莊裏被找到了!
元治帝當即大驚又大喜,連夜下令讓距益較近守将前去接應。通州守将因曾在太子出兵禪國之時見過這位殿下一面,此次被點了将,連夜靠着葉家人提供的路線圖找到了葉京華的車馬。
元治帝此次之所以這麽快就下令,也是因為信任葉京華的緣故。葉家正正值鼎盛,可沒必要為了一點恩典去犯下欺君之罪。
可當通州守将真的見着了太子本人,他還是萬分驚駭,沒想到太子竟然真的沒死!他心中驚濤駭浪,按在地上的手都止不住地顫抖,然而随即卻是狂喜——
只要能将太子全須全尾地送入京城,他的仕途必定坦途一片!
通州守将激動得雙眼發紅,在這個太平盛世,這簡直就是從龍之功啊!這個機會他必須得抓住!
“将軍快快請起,” 太子上前親自将通州守将扶起,溫聲道:“可是父皇派将軍來接應孤?”
通州守将頭埋得極低,态度極其恭敬,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話,正是。末将奉皇帝之命,帶領通州守軍,護送殿下回京!”
說罷,他從随身攜帶的行李中拿出了什麽東西,雙手奉于太子面前:“這是皇上着人快馬加鞭送來的衣物,還請殿下查驗。”
太子垂眸一看,便見通州守将呈上的正是他的幾件舊衣,還有一件太子朝服,登時神情微動,嘆道:
“父皇竟還替我留着。”
經過四年,這些衣物看着還近乎嶄新,連太子朝服上的東珠都光彩熠熠,可見元治帝常年叫人仔細保存着這些物什,慈父愛子之心可見一般。
太子将東西手下,神情更和緩了些,溫聲道:“辛苦将軍了。”
通州守将俯首道:“末将不敢。” 接着,他又擡起頭,看向葉京華:“不知這位可是葉大人?”
他雖未見過葉京華,可對這位宰相家麒麟兒的姿容才貌有所耳聞,見太子身邊有位玉樹臨風,氣度不凡的公子,便覺着應該是他
葉京華點了點頭:“正是。”
通州守将又問:“不知益州出身的趙大人在何處?”
聞言,葉京華眉梢微微一動,剎那間神思轉了幾圈,口中道:
“這一路上舟車勞頓,趙大人水土不服,身上不太好。若是将軍有什麽事,我等可代為轉達。”
聽到這話,旁邊的太子略微一頓,有些奇怪地看了葉京華一眼。
他前幾日可還看見趙寶珠跟只白狗一起在田地裏撒歡呢,這就病了?
通州守将不知內情,也沒起疑,點了點頭:
“也好,既然趙大人病了,末将便交與葉大人。” 他清了清嗓子,從包裹中拿出兩個木匣子,朝葉京華道:“皇上有令,葉大人與趙大人尋回太子殿下有功,各自賞銀萬兩,待護送太子回京,更另行有賞!”
葉京華聞言,眉梢微微一動,倒是沒有太驚訝。萬兩白銀雖多,到底只是錢財,不過能從其中窺探出元治帝對此事的态度,看來皇帝并沒有起疑心。
葉京華斂眸,附身朝京城的方向行禮:“臣謝過陛下恩賞。” 遂回過身,結果兩匣子銀票,道:“勞煩将軍了,我會代為轉交給趙大人。”
通州守将笑着将東西交給了葉京華:“好說,好說。” 看着那滿滿一匣子的銀票,有些豔羨地咽了口唾沫。可轉而又想到只要将太子好好送入京中,定也少不了他的賞錢,心裏也就平衡了。
将銀票交給葉京華他是放心的,天下誰不知葉家府上由皇上和宸貴妃賞賜下來的各色寶貝放都放不下,他必定是不會貪圖這點兒銀錢的。
通州守将将命令帶到了,又詢問了一番太子接下來的路程,見一切都妥當,便下去安排人馬了。
待他出了門,屋裏沉默了一瞬,太子斜過眼看向葉京華:“你也太小心了些。”
他看着友人波瀾不驚的面孔,道:“父皇開明,不會起什麽疑心的。”
他與葉京華相識多年,方才一看就知道他在說假話,找借口不讓趙寶珠到前頭來,不就是怕元治帝對他不利嗎?
葉京華聞言,笑而不語。這件事實在是太過巧合,太子又失蹤了整整四年,雖然元治帝是明君,但愛子心切,若是因此多心倒是不美。按元治的性情和他先前表現出的對趙寶珠的賞識,葉京華覺得生出事端的可能不大,但在趙寶珠的事情上,再小心也不為過。
見他不答,太子也沒有追問。葉京華自小便是這樣,對凡事都有自己的一番自己的成算,有時使些小伎倆,知道無傷大雅,于是問他便也不答,小小年紀就一幅小大人的模樣。
他搖了搖頭,感嘆道:“孤先前不過一句話,你倒是對他護得緊。”
葉京華聽了,神情微不可查地一動,淡聲道:“既應了殿下,臣自當盡力。”
太子聞言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擺了擺手道:“行了,快将父皇的賞賜拿給寶珠吧,也叫他高興高興。”
葉京華也淺淺笑了笑,俯首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待他離開去找趙寶珠,太子便也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門一關,他坐到窗邊,垂下眼,面上露出幾分深思。他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現今細細一想,那幅棋局中的黑子倒有些像寶珠的手筆。那白子自然就是葉京華,不過裝模作樣的,頻頻失手,一看就不是認真下的,恐怕是哄着寶珠玩兒。
思及葉京華對趙寶珠回護的态度,太子一時皺起了眉,這兩人不免也太親近了些?
他坐在窗邊,将思緒在腦子裏過了兩圈,這一路上葉京華都和趙寶珠住在一輛馬車裏,到了驿站才會分開。不過本來車隊住了他、張氏夫婦與寶珠的爹爹,空間有些吃緊,倒也無可厚非。
太子想了一會兒,擡起頭,終究是把事情放在了一邊。現在上上下下伺候的都是葉家的人,雖然做事恭敬勤勉,但到底不是他的人,也不好叫他們去打聽什麽。
一切待回京再說吧。太子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