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談話

第103章 談話

宮門前的這出大戲之後, 太子回宮的消息不出一個時辰便在京城間傳遍了。

無數人被驚得一個鯉魚打挺就從榻上翻了起來,馬不停蹄地派人出去打聽消息,待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皆是下巴掉到了地上——太子竟然失去了記憶,在益州某個小村莊做了整整四年的農民,還被正巧被陪友人回鄉的葉家二公子葉京華撞了個正着!

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寫進話本裏都嫌離奇吧!

但不管人們如何議論, 太子活得好好的, 由元治帝親自迎接,向衆臣宣告東宮紫薇回歸,儲君之位不可動搖, 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一時間, 這幾年日漸式微的太子黨一下挺直了腰板, 以曹家為首, 簡直是春風得意, 日日宴請賓客,往年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而那些個暗中已經改換門庭的舊日太子黨, 則是戰戰兢兢, 日日閉門不出,如陰溝裏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頭底下清算。

而擁立五皇子的朝臣則個個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裏垂頭喪氣,面上還要撐出一副高興的模樣, 暗地裏确實牙都快咬碎了——誰知道太子竟然還能回來?!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邊,葉家卻是一切如常,巍然淩駕于衆臣之上, 依舊是朱門繡戶, 京城權貴之首。

衆人看着都分外眼紅,不因葉家之權勢, 而是因其權勢能夠風雨不動,不論未來天下歸于誰,葉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們再眼紅,又能如何?誰讓人家生了好兒女,女兒是宸貴妃,兒子又新提了戶部少卿,與東宮交情甚篤,一看就是來朝衆臣,真真是莊家通殺,讓嫉妒的心都生不起來。

他們這些閑人,還是各自掙命去吧!

然而葉家內部,實則并不似外人所見的那般平靜。

葉府,主屋繡房之中。

葉府本家裏邊的陳設比葉京華的小葉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紅漆門層層相對,門邊兒放着紫檀雕鶴案,上面立着各式青玉花瓶,插着各色花卉,如今天氣回暖,屋子裏的炭盆都撤了,幾個容貌嬌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圍。

葉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兩聲。

葉京華坐于她對面,道:“母親前些日子感染風寒,如今可好些了?”

葉夫人用絲絹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将茶換了,遞上一盞溫水,葉夫人喝了半盞,才道:“無礙,日前宮裏派了胡太醫來開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葉京華聞言點了點頭:“胡太醫醫術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氣變幻異常,還請母親多加珍重身體才是。”

聽着兒子關心自己的話,葉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許,眸中有些許欣慰。跟她那個木頭似得大兒子比起來,還是這個小兒更加貼心。

這時,一個丫鬟走入房中,袅婷行至葉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藥汁:“夫人,該是用藥的時候了。”

葉夫人接過藥碗,擡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豔麗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早年間為了小兒的婚事,她把身邊兒伺候的人全換成了姿容出衆的丫鬟,還強派了幾個最出衆的去葉京華身邊兒伺候,誰知媚眼都抛給了瞎子,她兒竟然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兒。

葉夫人正在感慨,便聽葉京華道:“寶珠如今在何處?”

葉夫人心中一頓,萬分無奈地回過頭。

她以往覺得小兒宛若養在府上的一只仙鶴,每日就是姿态缥缈地在那站着,若即若離,高傲出塵,待她不親近便也認了。現今仙鶴還是仙鶴,不過一開口就是’寶珠’、’寶珠’。

葉夫人挑了挑眉,道:“怎麽?在自家府裏還能給你搞丢了不成?” 可她到底了解小兒的性子,知道他沒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着,你就放心吧。”

說罷她還打趣道:“你也是,連果子也不知道拿給人吃。今兒廚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來,拿給他吃了,高興得跟什麽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說了,說是趙小公子吃得開心,一整盤糕點半刻鐘就下肚了。聽得葉夫人好一陣笑,心想難不成小兒這麽小氣?平日裏竟也不拿些好東西給人吃?

誰知葉京華一聽,便皺起眉:“母親不要給他多吃,日前我還聽他說牙疼。”

趙寶珠嗜甜,往日裏因着家境貧寒吃不着什麽好的,現今還不放開了肚皮吃?雖有葉京華管着,但他手段頻出,時而耍賴時而撒嬌,總是哄得葉京華手松。但聽聞他牙疼之後,葉京華便狠下心,将府裏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來。

葉夫人一聽,倒是沒想到這一層,登時’喲’了一聲,朝身邊兒的丫鬟吩咐道:“去傳我的話,不許再給他吃,再拿盞茶去漱漱口。”

丫鬟應了聲,急忙轉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葉夫人回過頭,好笑地看向葉京華:“你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還有如此細致的時候。”

葉京華心細,世上很少有他辦不周全的事,但他對自己的心力卻十分吝啬,不上心的事情是半點兒力都不會出的。

葉夫人嘆了口氣,意有所指道:“你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葉京華默然,半晌後道:“怡兒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與侍郎府的葉家庶三女誕下的幼子。

葉夫人聞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誰說她了?”

葉京華自然知道葉夫人想說的是誰,斂眸沉默。

葉夫人瞪了他半響,胸中氣悶,到底是嘆了口氣,揮退了周圍的丫鬟:“你們都下去吧。”

衆丫鬟剎那間都停下手中的活,悄無聲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餘母子二人,一時屋內分外寂靜,春風自窗外穿堂而過,帶來微弱的暖香,此時主屋後頭的院子裏已有幾株藍眼菊與迎春花開了,紫黃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內之人卻沒心思欣賞美景。

葉夫人擡眸打量了一下葉京華的面色,見他并無開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葉京華沒有應答,拿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葉夫人見狀,已知道他的态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說別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進宮去教一教他讀書,也是好事啊。”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從太子失蹤後,葉京華有意避嫌,無事基本不往宮中去,對五皇子的學業也是撒手不管。宸貴妃為了這件事都跟葉夫人哭訴過好幾回了,小五頑皮,眼看着大了,少傅少保哪裏管得住他,這些年學識不增反降。

葉京華聞言,将茶盞放下:“五皇子不是讀書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葉夫人聞言,噎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怎麽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宮中伴讀之時?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誇他的課業呢——”

葉京華默然不語。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脈,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裏去。往日的課業那也都是他與太子聯手逼迫出來的,字看着一個一個寫,文章一句一句改,當然過得去。但更重要的是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長到十四歲上,還是一幅孩子的模樣,希望有人能哄着他,非常嬌氣,做個幼子當然無傷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葉夫人見他沉默,心裏堵得更加厲害,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争搶儲君之位。可是眼看着前幾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幾分。哦,現在太子忽然回來,他們就得乖乖讓位?葉夫人實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葉夫人氣急,’噌’地一下從美人榻上站起來,絲毫不見方才病弱的模樣,指着葉京華罵道:“你就知道跟太子關系好,可曾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過?!待日後太子登基,你姐姐怎麽辦?是要送她到廟裏當姑子去還是随便丢到哪個冷宮裏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讓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麽辦?他還那樣小——”

葉夫人說着眼淚便下來了,一幅傷心至極的模樣,揪着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開始哭。

葉京華顯然是見慣了這等場景的,神情并沒有多大的變化,而是等葉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親多慮了,太子仁德,不會為難貴妃和五皇子的。”

葉夫人哭聲一滞,轉過頭瞪向葉京華:“你怎麽能确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誰知道待他做了皇上還是不是一樣?”

她說這話,本不過是不甘心。然而葉京華聽了,卻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兩息,複才道:“人心易變的道理兒子自然懂得。”

葉夫人聞言,還以為他回心轉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葉京華便擡眸道:“可兒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執意争儲,貴妃與葉家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寵愛宸貴妃與葉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儲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說是一點優勢都沒有的。

言罷,葉京華斂眸,自座上站起,也沒有理會僵在榻上的葉夫人,輕聲道:“明日兒與寶珠要到新衙門上任,還需早做準備,就不在母親這兒用膳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徒留葉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內。好半天後,她擡起頭,看向層疊的朱門後小兒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

另一邊,趙寶珠并不知道宅院深處還發生了一場這樣的對話,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帶來吃了頓點心,就又被葉京華接回去了。

他也沒想着關心葉京華與葉夫人說了什麽,滿腦子都還是日前皇帝當着百官的面宣讀的賞賜,在回去的馬車上跟葉京華道:

“皇上賜下來的東西怎麽都是單個單個的?還有那棟宅子,我看還是少爺都拿去好了。”

前腳迎了太子進宮,後腳各種金銀寶器就被拉到了小葉府上,趙寶珠自然認為這些都是皇帝賞給葉京華的。

葉京華聞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拿去幹什麽?那些都是皇上賞你的。”

趙寶珠詫異道:“賞給我的?”

葉京華點點頭:“陛下體貼,那座宅院離我府只有一街之隔。”

元治帝賞下宅院,又賜下衆多精致但不至過于逾矩的家具,顯然是給趙寶珠安頓所用。恐怕是為了他出身寒門,又驟然上京着想——京城的宅子可貴得很呢。

“原來如此。” 趙寶珠登時感動得雙眸泛光:“陛下竟然對我一屆臣子如此體貼,我日後必得勤勉做官才是。”

趙寶珠感嘆,卻又憂慮起來,向葉京華道:“不過皇上怎麽忽然派我去了吏部呢?”

趙寶珠對吏部,甚至整個京城的官員系統都知之甚少,對吏部的了解僅限于當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個主事。想起這件事,趙寶珠還微微皺起了眉,他現在也算是看出來了,當初那吏部主事行事定有不妥之處。加之出了青州知府貪污一案,趙寶珠對吏部的印象倒不算十分好。

葉京華看出他的想法,略點了點頭,道:“陛下恐怕與你是同一想法。”

趙寶珠聞言,倒是驚了一驚,問:“陛下也對吏部不滿?”

葉京華對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道:“我朝太平盛世綿延百年,京中世族林立,朱門子弟大多靠蔭封入仕,由國子監入各部,仕途坦蕩。吏部乃選官任官之要部,為子孫綿延之便利,世族難免處處安插人手——”

他看向趙寶珠,道:“陛下派你去的考公司,掌天下文官績效考核,常年便由世家掌握。前任員外郎乃朝陽長公主五世侄孫,年前因疾病去世,這才空了這個缺口出來。”

趙寶珠越聽,眉頭皺得就越緊,公主的五世侄孫?那是什麽外八路的親戚?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在吏部占此肥缺,可見吏部之弊早已根深蒂固。

葉京華繼續道:“皇上早就對世家大族壟斷官場,肆意結黨營私大為不滿,但吏部中關系盤根錯節,一般人是動不了的——”

他說到這兒,看了眼趙寶珠,聲音低了些:“你出身清白,正經科舉入仕,在京中沒有根基,但又有我與葉家在後支持……的确是個好人選。”

說到這兒,他的眸色暗了暗。元治帝此招行得極妙,是放在臺面上的陽謀,可終究是利用了趙寶珠。私心下,他是不願意讓趙寶珠摻和進這些破事裏的。

可——

葉京華扭過頭,看向趙寶珠,便見他兩眼反光,似是全沒有介意元治帝将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之中,道:“原來如此,那我可得好好籌謀,替皇上分憂!”

葉京華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将人拉進懷裏低頭親了一口:“好,我們寶珠定能做到。”

趙寶珠紅了紅臉,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伸出雙手環住了男子的腰,擡頭道:“可這官也太大了,我心裏沒底。”

說起來,這個員外郎的官位可是比當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位主事還要高了。就算趙寶珠對京城官場了解并不十分深,卻也知道自己這官兒升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葉京華聞言,倒是頗有些不以為意,道:“無妨,你的兩位上峰左右侍郎大人人品皆清正,下面的那些小人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唯一的便是——” 他說到這兒,頓了頓,看向趙寶珠道:“便是曹尚書,他乃先皇後的父親,向來與父親于朝中兩立,不過你有尋回太子的功勞在身,想必他也不會為難你。”

曹尚書和葉相不對付,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他看重太子,也不好在明面上對趙寶珠這個有功之臣做什麽。況且吏部一個員外郎,能見到吏部尚書的次數恐怕葉有限。葉京華對此并不十分擔心,而其餘的那些個世家公子,必定是看不慣趙寶珠的——但是他們看不慣又有什麽用呢?

在葉家跟前,曹家尚且要避其鋒芒,其他的那些個便更加不足挂齒了。

葉京華在心裏将吏部各色人等都理了一遍,垂下眼眸,輕輕吻了吻趙寶珠的額角:“若有人為難你,定要回來告訴我。”

趙寶珠聽了覺得好笑,官場上的事情怎麽好拿來麻煩少爺呢?況且待少爺去了新衙門,應當是很忙的。不過他也逐漸摸清了葉京華的脾氣,知道不答應下來這人不會心安,便乖順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少爺。”

葉京華聽了,方才滿意,愛憐地摸了摸趙寶珠的烏發。想到兩人明日便要各自去衙門報道,眉心便微微一蹙。真是煩人至極,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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