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對峙
第107章 對峙
雖然看趙寶珠不順眼, 但趙寶珠好歹是剛得了太子與皇帝贊譽的人,曹尚書終究是叫起了:“行了,起來吧。”
聞言, 坐在一旁的右侍郎才微微松了口氣,心裏暗道,這曹尚書早不來晚不來, 偏偏今兒到這兒來坐着, 多半是要找葉家的岔。
趙寶珠聞言,道了聲’是’,便直起身來。面上的神情十分整肅, 似乎并沒有被方才的那個下馬威吓住, 道:
“今日前來, 是要與諸位上官商讨本季铨選之事。” 說罷轉頭對陳真到:“陳主事, 你去将名冊奉與各位大人。”
陳真趕忙應是, 戰戰兢兢地上前,給三位長官一人發了一份名冊。
右侍郎拿到手上一看, 見其做工精細, 面兒上清清楚楚寫了何年何月吏部季度铨選,比以往呈上來的公文細致不少。擡眼一看,發覺陳真給他們三人發了,手上還剩了幾個, 顯然是趙寶珠吩咐了朝多印的,不禁挑了挑眉。
若趙寶珠真的只按人頭給印兩份出來,今日必定被曹尚書打個措手不及, 可見他做事還是有成算的。右侍郎看了眼身板挺直, 如小松般的趙寶珠,心想在葉家那日看着怯生生的, 今日一看倒是個正經官員的模樣。
“咳。” 他清了清嗓子,揮來小吏将曹尚書面前的茶滿上,微笑道:“大人嘗嘗,這是今年新出的毛尖。”
曹尚書低頭喝了一口,’唔’了一聲。見狀,右侍郎回過頭招呼趙寶珠:“員外郎,你也坐吧。”
趙寶珠還不太熟悉自己的官位,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便走過去坐下。
屋裏的氣氛略微一松。右侍郎笑了笑,他對趙寶珠感官不錯,又有意擡舉他,便低頭翻開了季度铨選名單:
“嗯,我看看,铨選是吧——” 铨選也并不算太大個事,右侍郎本想随便提溜處兩個人來,看看資料是否齊全,便算是過了。然而他一打開名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忽然頓住了。
左侍郎見他半晌沒說話,蹙了蹙眉,便也低頭打開名冊,結果這一看,神情亦是一變。
坐在上首的曹尚書本來沒打算細看名冊,結果眼見着手下的兩個侍郎都似神情有異,面色有些蒼白,盯着名冊不說話,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也低下頭,将名冊翻了開來。
屋中一時非常安靜,陳真沒資格上桌坐,戰戰兢兢的立在趙寶珠身後,頭已經快埋到了胸口上,不住地用袖子擦額頭上的冷汗。
趙寶珠倒是神情自若,目光滑過兩位侍郎,最終停在曹尚書臉上,眼見着他的神情由疑惑轉為謹慎,接着眼睛越瞪越大,整張臉變得青紫,接着漲紅。
片刻後,曹尚書終于看清楚了名冊上的每一字,猛地擡起頭瞪向趙寶珠:“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右侍郎見曹尚書有要發火的跡象,趕忙打圓場道:
“大人,這其中或許有誤會。” 一邊朝趙寶珠使眼色:“員外郎,我記得徐海豐卸任前已拟好了本季铨選名冊?”
趙寶珠看向他,答道:“是。但下官一一查驗後,發覺其中許多采選之人并不符合條例,可見铨選過程當中多有疏漏,故棄之不用,另拟了這一批上來,還請幾位大人過目。”
右侍郎聞言一噎,面色微變。他本意是想為趙寶珠找個臺階下,沒想到這人竟然一張嘴就将什麽都說出來了。
右侍郎想趙寶珠使眼色,然而對上趙寶珠一雙發亮的黑眸時,忽然心下一凜。
這時,曹尚書已經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手中的名冊摔在了桌子上:“這是什麽東西?!”
名冊在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曹尚書的神情甚為可怕,額角青筋盤踞,手指着趙寶珠道:“你當的什麽差?竟敢将這種東西遞到我面前?”
曹尚書發怒,屋中衆多小吏頓時謹慎,滿頭冷汗地退到牆角。
上官發怒,趙寶珠也跟着站起來,然而神情依舊鎮定,低頭拱手道:“下官可以擔保,這名冊上的人皆是依照條例層層選出,下官愚鈍,名冊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尚書大人明示。”
此言一出,屋中的氛圍為之一變。
吏部諸事,特別是在考效選官上面,有許多事情都是不會擺到臺面上來說的。特別是這等涉及世家根系和朝中重臣,錯綜複雜之事,少有人提及,大多是一種心照不宣。故而現今趙寶珠直截了當地問出這等問題,竟一時讓他們無法作答。
右侍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擡眸瞥了眼曹尚書的神色,又看向趙寶珠。左侍郎則是神色嚴肅,眉頭皺得死緊。
曹尚書的面色已黑如鍋底,瞪着趙寶珠,嘴唇顫抖幾下,深吸一口氣,诘問道:“那你說!公孫氏的長子在工部屢建奇功,又經國公舉薦,他為什麽不在此列?”
趙寶珠依舊低着頭,雙手穩穩舉于身前:“公孫浏入工部不足一月便入升班,于六部官員不足三年不調的條例不符,故下官将他調離了升班。”
曹尚書一噎,進而又問:“那程文軒又在何處?他可是兖州有名的好官,在任上兢兢業業——”
趙寶珠道:“程知府遞上來的諸多實績之中有諸多不實之處,比如經下官核對,兖州本季收成并不是程知府所述的比往年高出三成,反而低了二成,且年前兖州附近諸多鄉鎮還出了饑荒與瘟疫,死傷者數千。”
這下,不僅是曹尚書面色一變,左、右侍郎也跟着面色微沉。左侍郎眉頭一皺,沉聲道:“竟有此事?”
曹尚書看了他一眼,沒理會左侍郎的這句話,而是抛出了另一個名字:“餘家的嫡孫呢?”
“餘千戶從武官遷為文官,需至少考取舉人功名,餘千戶連童生試都未曾考取。”
“還——還有姜家的呢?”
“按律法,身負重案者不能入升班。姜巡按家中一小妾年前暴斃,該小妾家人疑是有人謀害,已狀告了姜府,至今還未結案。”
曹尚書一問,趙寶珠一答,兩人往來之間,左右侍郎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起來。左侍郎眉心的皺痕深深凹陷下去,嘴角下撇,面上浮現一層薄怒。往日裏滿臉笑意,藹然可親的右侍郎面上笑意盡褪,手叩在桌面上,看向趙寶珠的目光已全然不同了。
兩人如此反應,一是為了這些原先舉薦上來的官員竟然如此不堪,有這麽多不合規矩的地方。二是驚異與趙寶珠對各中詳細倒背如流,顯然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他并不是于吏部底細不熟,而是明晃晃地沖着清理門戶來的。
右侍郎的手指輕叩在桌上,目光在背脊挺直,狀似尊敬、實則暗含鋒芒的趙寶珠,和臉色青黑、被氣的胸膛上下起伏的曹尚書之間往來了幾圈,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他們以為的尋常例會,原來是場鴻門宴!
右侍郎到了此時,才體會出葉京華那日輕飄飄的’執拗’一詞有了體會。
右侍郎自小聰穎又城府極深,少有如此陰溝裏翻船的時候,一時間咬緊了牙關,眸中暗芒閃爍——
待日後,真得将那葉二悶頭打一頓!!
可如今是打也沒用了。曹尚書全部的問題都被趙寶珠一一堵了回去,現今已是神色大變,瞪着趙寶珠的眼神似是要将他整個人即刻撕碎。他深深呼出了幾口氣,用顫抖的手指着趙寶珠,厲聲道:
“你、你——” 曹尚書氣得幾乎有些口不擇言了:“你別以為靠着些小手段得了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青眼,就能在這兒橫行霸道!”
在接受诘問之時,趙寶珠始終保持着拱手俯身的恭敬姿态。
然而此話一落,他身形一頓,接着緩緩擡起頭來。
只見面目清秀的少年一雙黑眸精光四射,面上凝出層冷冷的威嚴,盯着曹尚書,一字一頓道:
“下官依仗的,是國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左侍郎眉尾狠狠一跳,右侍郎雙眼驀得瞪大,全場小吏齊齊一顫,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至于陳真,雖人還站着,細看就會發現他衣袍下的雙腿已經是半蹲狀了,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沒有軟倒在地上。
而曹尚書,可能是實在沒想到這輩子會有人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瞪着趙寶珠像是看着天外來客,憤怒到了極點,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寶珠也就這麽回視着他,分毫不退。
右侍郎咽了口唾沫,稍微回過神來,看着趙寶珠板直的身形,倒是真打心底裏生出幾分敬佩來。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在一品大員面前竟然能臨威不懼,單這股定力就難得。尋常官員恐怕被曹尚書呵斥一句便已成了軟腳蝦,趙寶珠竟能面不變色,對答如流,此乃成大事之心性。右侍郎本來并未如何将趙寶珠看在眼裏,然而如今一看,這跟在葉京華身後的小少年竟是塊璞玉。
右侍郎看着趙寶珠,摸了摸下巴,又去看曹尚書——只是在這兒,恐怕有人尚不能欣賞趙寶珠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