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藍色時刻
第5章 藍色時刻
蔚映敏幾乎一宿沒睡。
上半夜他在農莊的院子裏扯了幕布投影,一行人坐在那看皮克斯的動畫《尋夢環游記》;下半夜他跟姐夫和明皓睡一個帳篷,帳篷裏鼾聲貫耳他睡不好。他姐夫昨晚七八點開着車拎了一個蛋糕來的。
淩晨四點他回了商務車上睡,在車上翻來覆去時想到一部侯麥的電影,裏面講到了一個“藍色時刻”——黎明前,大自然會出現一分鐘的寂靜,晝禽準備醒來,夜禽即将睡去,在這稍縱即逝的交接時刻裏,大自然會陷入一分鐘的絕對寂靜。
淩晨四點半,蔚映敏拎着外套下車,去遠處的山林尋找“藍色時刻”。
等他從山林回來已經是六點半了,天還沒徹底亮透,萬物還沒從潮濕和氤氲缭繞中徹底醒來。他的薄外套系在腰間,右手拿着一柄刀在削左手上的棍,邊走邊削,低頭削幾下仰頭看一眼景致,再次仰頭時就看見了遠處散步的母女倆,高美惠跟楊照順着溪流緩慢地朝着銀杏樹的方向去,走着交談着些什麽。
他削着棍子朝着她們的方向去,頃刻間天大亮,太陽從東方緩慢升起,徹底驅散了彌漫在空中的氤氲。他離高美惠更近了,在逐漸更近的時候他停了步伐,站在原地一面削棍子一面不時望兩眼高美惠。
高美惠今天穿了條奶油色高腰緊身褲,肩上披了條灰色針織衫,一頭豐茂的發随意地挽着,腳下是一雙透明色的雨鞋套。針織衫和鞋子和頭發都沒問題,就是那一條包裹性極強的奶油色緊身褲讓他想到了馬術騎手,他在德國的賽馬場觀看過馬術比賽,不管男女騎手,下身都是一條白色高腰馬褲。這種馬褲十分考驗臀腿的曲線,人人向往的超模腿對他來說沒吸引力,好看的腿不能只是纖細,更不能大小腿一致。好看的腿要有曲線,要有力量感和勻稱。
就像馬術障礙賽,在馬匹接近障礙物騰空而起時,騎手身體前傾臀部離開馬鞍與馬匹融為一體飛躍的瞬間、爆發出的臀腿線條幾近完美!那是他認為最有力量感的臀腿。
他削着棍子回農莊了。
高美惠領着楊照散步是為了解決她昨天的情緒,昨天車上人多,她不該當人面批評她。接着就昨天的話題繼續深聊,在一些絕對嚴峻的問題上絕不能只理解表象,要通過表象去思考和看見更深層次的東西。要學會溯因推理,假如質疑真相就從結果去倒推真相。
高美惠問她,“一個遭受校園霸淩的學生你認為她該怎麽改變處境?”
楊照沒說打回去,如果打回去能解決,這個人就不會遭受校園霸淩。她想着說:“向老師求助?但老師只能管一時,在看不見的地方這個學生會遭報複。”
高美惠問:“除了向老師求助呢?”
“報警?”楊照猶豫着說:“……除了這個人自己變強,我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式。”
“如果她沒有能力迅速變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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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垂頭同母親慢慢地走,一時回答不出。
高美惠問她,“為什麽不向家長求助呢?”
“家長解決不了啊。”楊照理所當然地說:“家長還不如老師在學校有威懾力呢。”
“不對。”高美惠跟她緩緩地說:“能從根源解決校園霸淩的只能是家長,家長是第一責任人,家長想要保護孩子的決心和态度,是會引起校方重視共同攜手解決這個問題。”
“你可以在學校裏多觀察,只要是長期被霸淩的學生,她的家庭一定是給不到她支持的。那些霸淩者就是覺察到她的孤立無援,所以才會持續不斷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霸淩她。”
“悲劇發生,學校絕對存在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家長也絕對不是受害者。”
“最終致使她選擇絕路的是——施暴者的施暴,家長的失職,校方的監管不力,以及同學間的集體沉默。如果你要寫,就要着力去展現是什麽讓一個少年人一心赴死,倘若你寫出來因此被請家長,我會很驕傲地去。”
楊照還在盡力消化着,不遠處明心拿着兩個許願牌朝她們奔來,喊楊照一塊去銀杏樹許願,楊照說:“我是唯物主義者。”
明心反駁她,“可你信清明節和《尋夢環游記》裏的亡靈節,也信塔羅牌和聖誕老人呀,你新年也穿新衣到處收紅包呀,怎麽就不信能給人帶來好運的一棵樹……”
明皓也揮舞着一把魔杖歡快地跑來,朝她們炫耀,“舅舅給我削的斯內普的魔杖,他答應下回給我削一根哈利波特的魔杖!”
太陽徹底升上來了,高美惠怕曬到還沒來得及塗護膚品的臉,把披在肩上的灰色針織搭腦袋上,邁着修長的腿回農莊。身後那三個孩子去銀杏樹挂許願牌了。
蔚映如和她老公還沒睡醒,蔚映敏則穿着短褲蹲在那兒翹着蘭花指刷洗鞋面上的泥污。他聽見有人回來,仰頭看了眼,然後繼續刷鞋。
高美惠在竹椅上坐下,一面脫着雨鞋套一面問他,“你怎麽不穿褲子?”
蔚映敏仰頭問:“姐我怎麽沒穿褲子?”
高美惠重新調整措詞,“你只穿條短褲不冷?”
“我長褲褲腿被露珠泥巴打髒了,剛洗完挂那兒晾。”
“食指怎麽了?”高美惠看他翹着的蘭花指。
“給明皓削魔杖的時候削到了。”
“我看看。”
蔚映敏像只大企鵝似的,就蹲着一步一步地挪到她跟前,把手指伸給她看。血是止住了,但傷口朝外翻着。高美惠回房間把随身包拿出來,裏面有一個小醫療包,她拿出棉簽沾着碘酒幫他擦拭傷口,問他,“疼麽?”
蔚映敏垂着眼簾說:“不疼。”
高美惠給他貼了個創可貼,交代他,“暫時不要接觸到水。”
蔚映敏嗯了聲說:“姐等十點了我燒上碳給孩子們烤點吃的,十二點前咱們就回,不影響下午四點楊照和明心返校。”
“行啊。”高美惠笑着說:“謝謝你了。”
“謝啥。”蔚映敏撺掇她,“姐你也去圍着銀杏樹轉三圈吧。”
“有什麽說法?”
“朝右轉三圈是求姻緣的,朝左轉三圈是保平安的。”
“你轉過了?”
“我淩晨四五點過去轉的。”
高美惠笑他,“你這也太迫切了。”緊接着就問他,“要不我給你介紹我們醫院的護士?有不少三十歲……”
都沒等她說完,蔚映敏本能地生出股抵觸情緒,“我不見護士,醫院太亂了。”
這情緒把高美惠打個措手不及,她說:“你怎麽這麽說話?”
蔚映敏問她,“這是不是存在的事實?”
“我們不讨論這個問題。”高美惠望着他說:“你跟我說話的語氣是帶有強烈情緒的,我不明白你的情緒從何而來。”
蔚映敏內心慌張,脫口說:“我只是不喜歡護士。”
高美惠沒被他說服,但也沒追問,暗中後悔自己不該那麽冒失地為他介紹對象。
*
從農莊回來後倆人的關系就莫名其妙地生分了。甚至可以說倆人先前建立起來的那份松弛感和信任遭到破壞,幾欲全面瓦解。
其實當天倆人相處還挺好的,高美惠還圍着銀杏樹跑了三圈,中午一行人在農莊吃着烤串說說笑笑的,回程的車上也挺好的,但就是有什麽東西被破壞掉了。
農莊回來的第二天,高美惠給蔚映敏訂開業花籃,照倆人關系沒破壞前,她絕對是會聯系蔚映敏,大大方方地問他想要哪種花籃?她從來沒給人訂過開業花籃,不曉得具體流程。但最後她聯系了蔚映如,把花籃錢轉給蔚映如,讓她訂的時候把自己那份捎上。直到花籃送出開業,她都沒有聯系蔚映敏。
按她一貫的行事作風,花籃送出後她是需要打個電話恭喜開張的,不然會很失禮和顯得敷衍。但她一直拖着沒聯系。
一直拖着沒聯系的另一層原因——是蔚映敏也沒主動聯系她。
按理來說,蔚映敏收到花籃後,至少也要回個電話表達謝意。但蔚映敏沒有聯系她。
兩人的關系徹底陷入僵局。這種僵局不是人為特意造成的,是彼此都意識到了冒犯與被冒犯,從而“聯系對方”這件事就變得十分艱難。
艱難到從面包店開張的第一個周六,高美惠沒去校車停靠點接楊照。她擔心經過面包店碰到蔚映敏。
她的心情從來沒這麽蕪雜過。
在從農莊回來第十三天的時候,那天上午輪到她門診樓坐班,中午下班脫着白大褂出來診室就看見等在門口椅子上的蔚映敏。她愣了下沒來得及反應,蔚映敏就開口說:“姐,請我去你們食堂吃飯吧。”他的眼神和故作輕松的語氣都強調出一種“求和”的态度。
高美惠點頭說:“行啊,你想吃啥?”引着他就去職工食堂。
蔚映敏跟在她身後問:“啥好吃?”
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的關系莫名就破冰了,高美惠說:“給你要個多春魚?正這個季節吃呢。”
“行,我愛吃魚!”
兩人前後朝着職工食堂去,一路無話,路上幾乎都是高美惠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到食堂高美惠讓他去找餐位,她去菜品區排隊點餐,她怕輪到自己熱銷的炸多春魚沒了,第一次利用自己科主任的身份朝着窗口交代師傅幫她預留一份。
等她端着托盤回來餐位落座,把多春魚放在蔚映敏跟前說:“很熱銷的,職工們都踩着點來吃飯,超過 11:40 就沒了。”
蔚映敏吃着問:“午餐時間是幾點?”
高美惠說:“11:00——13:00。”
蔚映敏忽然喊她,“姐。”
高美惠看他,“怎麽了?”
蔚映敏很自然地說:“在農莊那天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跟你說話。”
高美惠沒做聲。
蔚映敏選擇性地說了部分實話,“我對護士沒意見,是不想被你們輪番介紹對象。”
之後兩人關系恢複如初,甚至比之前的聯系更緊密了些,有事沒事地都會微一微。當然主動方是蔚映敏,他說面包店開張收了花籃,他要請大家吃飯。
高美惠說你請吃吧,我就不去了。她不喜歡參加這種帶有應酬和社交屬性的場合。包括她自己家親戚的婚喪嫁娶,她都是随一份禮,多數時候不參加。一來她真不一定有時間;二來有點時間她更願意睡覺。
楊照學校的家長群她都很少看,一般老師有重要信息會@所有人,不@她從不主動進群看。但家長會她一次沒缺席過,通常要開家長會時老師至少提前一個禮拜說,她都會把時間給安排好。她不會因為工作原因而缺席楊照的家長會。科室那麽多老資格呢,她沒那麽重要。她把自己母親的職責看的遠比醫生重要。
她的社會關系網非常單一,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朋友都是蔚映如,她和蔚映如有二十來年的關系,從中學開始就是同學。她跟同事的關系就是同仁,是一群為了一個共同目标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彼此間默契配合高效率地完成工作才是對”同事“關系最大的認可和诠釋,不需要刻意發展出工作以為的情感。
她在醫療體系工作快十五年了,離開這個體系她再沒別的社會關系。她很少求助于人,有,也是別人來求助她。如楊照的老師們想婦科檢查會聯系她,如家裏的親戚們生病了也會找她。只要有人私下找上她,她都會盡心幫,生病又不是別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