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領回來我瞧瞧
第6章 領回來我瞧瞧
要想在醫院約到高美惠可太容易了,上去醫院官網,點預約挂號,選擇科室,高美惠哪天排號坐診、具體到上下班時間一清二楚。
每回蔚映如來醫院找她吃飯,都會先上官網查她的號,她哪天上午坐診就代表着下午沒重要手術,她一周門診坐三回班,三回都是半天診(她曾一度羨慕高美惠每周只坐三個半天班,夢中情班。高美惠為了使她更加羨慕,說是的,其餘時間我都在科室睡大覺)她通常會在高美惠上午坐診時找來,兩人中午吃一頓飯聊聊天,不影響到下午并不重要的工作。
蔚映如可比高美惠忙多了。高美惠只幹預三級以上手術,她具備可選擇性。蔚映如是家裏家外大事小事都要操持。就說她那個幹洗店吧,明明請的有大姐,但方方面仍需要她親力親為。大姐只是領一份工錢,幹活不積極的。
她每天六點就起了,先投個屏跟着視頻練瑜伽,練完戴着耳機一面聽王陽明心學一面煮早飯,早飯煮好讓明皓吃了給安置學校,接着她也順道去開幹洗店的門,開門後先把準備清洗的衣服分類,把特殊面料必須幹洗的挑出來,其餘或手洗或機洗。如果必須幹洗的衣服只有三兩單,她會多接一兩天的幹洗單攢一塊洗,幹洗的成本高昂,如果單單啓動幹洗機,她的小店早倒閉了。
客戶拿來幹洗店的訴求無非是我拿給你一單髒衣服,取走的時候衣服是幹淨熨貼無損壞的就好。具體是幹洗手洗機洗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衣服給洗熨好,不能有任何的損壞。
蔚映如的經營理念是,用最低的成本給到客戶最滿意的服務。她請的大姐熨燙技術十分過關,也會完美地改褲腳修拉鏈等,所以她才會容忍她的随心所欲。對于她的店面來說,熨燙比洗重要。她旁邊有一個高檔住宅區和幾個公權力機關,她四分之二的穩定客源都來自他們。
她小時候的夢想是能當個檢察官,能穿那樣的制服別個徽章該多神氣。現如今上帝讓她幹了洗衣工,也算是一種迂回的實現。
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洗衣工,只有這樣她才不會生閑氣。早上經常能見她戴着橡膠手套在洗衣間搓洗衣服,她家大姐吃着一張蔥油餅坐在縫紉機旁,一面慢條斯理地吃一面跟她話家常,中間還時不時地喚她聲:小如,小如——
中午蔚映如就回家煮飯,她不情願吃外賣,多忙她都要抽一個小時回家煮飯自己吃。吃好才有能量忙下午的工作。她很少在飯上虧自己,這是深層力量的來源。
另一股力量就是每周她都要抽出一個中午花心思燒好飯,拎到高美惠的辦公室兩人吃。以前兩人會拎去食堂吃,但高美惠的同事太多,這個過來夾一筷頭那個過來夾一筷頭,這就導致兩人經常吃不飽。
她跟高美惠一塊吃吃聊聊就很舒心。主要高美惠一生性懶惰二沒時間,所以她只能來醫院找她。這回來找她是有目的,自從高惠美把錢轉自己幫蔚映敏買花籃,就更鑿實了兩人間發生了嫌隙。具體因何而嫌隙?她一點不想知道。她是來撇清幹系的。
她的大伯母……也就是蔚映敏的母親大人,時不時地托人弄來些自己養的鴿子和雞,她都會留着每周跟高美惠炖了吃,這回她仍然炖了只雞拎來,高美惠望着保溫桶裏面的一層油花說:“不能換換口麽?”
蔚映如說:“我也膩了,但我家冰箱實在塞不下了。”
高美惠給予建議,“你爆炒也好呀。”
“老母雞爆炒多損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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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美惠吸着小腹說:“我最近胖了兩斤。”
“你長肉的日子在後頭呢。”
高美惠不睬她,筷子夾着荷蘭豆吃,在嘴裏漫不經心地嚼啊嚼,嚼半天咽了,然後舉着筷子看看炖老母雞,看看青椒肉,最後夾了個荷蘭豆繼續嚼。蔚映如一口飯三口菜,三五分鐘就能再添一碗,等她吃到第二碗,高美惠的第一碗還沒吃一半。她吃着說:“這兩天睡前都要冥想半小時。”
高美惠說:“能睡着就行。”
蔚映如又說:“學校快要二模了,二模後最多半個月就填報志願了。”
高美惠說:“這不是你能改變的,你當好母親的角色予以她生活上的關照就夠了。”
蔚映如說:“照照讓人省心又省錢。”
高美惠不認為,“我操心的時候你沒看見。”
蔚映如難心,“就去農莊那天在車上裝裝樣子,回來就故态複萌。她要考不上公辦或好民辦,只能去讀職高了。”初三上學期她花了一兩萬塊數學和英語一對一的補,期末成績沒見任何成效。
高美惠不會寬慰人,也不愛說虛的,只說對當事人有用和實際的話,“實在不盡人意的話,讓明心去學護理也是一條出路。”
蔚映如的心情無以言表,有些話無需多說,多說反倒使兩人生分。恰這時有人敲科室的門,高美惠說:“請進。”
來人是婦科的一位實習醫生,她朝蔚映如笑笑,把高美惠托她在食堂打包的多春魚送來。托她是因為她每天往食堂跑最快,她早午飯合并一塊吃。
人離開後高美惠把打包盒給蔚映如,讓她拿回去給明皓和明峻吃。
蔚映如拆着打包盒說:“不給明峻吃。”
高美惠如她願,順着她話往下問:“你們倆不是和好了?”
蔚映如吃着條多春魚說:“我要跟他離婚。”
這話她來來回回說十年了。
高美惠完全沒接話的意思,等着她自己往下說。
“這回真不騙你。”蔚映如往嘴裏塞着魚說:“我們倆都已經分房大半年了。”
高美惠問她,“有夫妻生活麽?”
“我們家每個月有兩件事是最穩定的,我的月經和房貸。”
高美惠不認同,“你們才四十歲。”
蔚映如找杯子倒水,“你不也四十歲,不也一直單着。”
高美惠說:“我每半個月會騎行 80 公裏。”
“我也騎行。”
“你這話就有失理性。”高美惠跟她說:“你有那精力騎行,為什麽不花在維護夫妻關系上?”
“累了,沒心力了,自顧不暇了。”
高美惠問:“明峻不存在原則性問題吧?”
“我還真希望他有,他有才會顯得我更正當。”蔚映如深出一口氣,轉了話說:“羨慕死你一個人了。”
高美惠給她泡一杯花茶,把立在一側的折疊床抻開,讓她躺上去休息。
蔚映如躺上來就舒坦了,一舒坦就把這些糟心事全忘了,想到她的正事兒,“我跟你說老高,我只能擔保我堂弟是個有底線的善良的好人,不擔保別的。”
高美惠說她,“你腦子想點別的,我跟你堂弟是十足的友誼。”
蔚映如捂耳朵,“我不聽。”
高美惠着手準備下午三點的學術會議,“你對我的了解不夠深刻。”
“你自己對自己的了解都不深刻。”蔚映如說她,“一個月前對男人沒期待一個月後圍着銀杏樹轉圈求姻緣。”
高美惠說:“我也求平安了。”
蔚映如回她,“你不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麽?”
高美惠十分自洽,“我也可以适當地搖擺。”
蔚映如下結論,“你就是騎牆主義。”
蔚映如也就只在高美惠跟前說這些,外人從不說,父母更不說。她不對外人說倒不是別的,是大家忙生計都累死了,聽這些還不如多刷點視頻找樂子。另一個原因還是玄學——家裏親戚問她幹洗店咋樣孩子咋樣?聽你爸媽說幹洗店一年能掙四五十萬?不論有沒有掙到,她統一回答:孩子好着呢,幹洗店旺着呢,旺旺旺旺旺旺旺——
旺旺她媽給旺旺開門——旺旺到家了!
*
蔚映敏是在夜裏快十一點的時候,在從老家回市裏的路上,跟一個夜騎的女的一塊等了兩個紅綠燈後,才認出她是高美惠。
她要不是在路口仰頭喝水,無意偏頭跟他對視上,兩人是認不出彼此的。
先說他回老家。他西點店開張,他六十三歲的媽在朋友圈大肆宣揚,弄的跟他辦婚禮似的,在酒店搞了四十來桌。份子錢都收了,他人不露面不合适。
對此他是大力反對的,反對無效,老太太說這半輩子她和他爸前前後後随出去多少份子?退休前領導兒子的三婚她都随了。對他結婚是不抱希望了,生孩子更沒指望,所以借着西點店開張,老兩口趁自己的社會關系徹底凋零前,趁那些同事的領導的都還健在,能收回多少成本收回多少!
這有錯嗎?老太太擲地有聲地問他:我收回我工作時候放出去的錢有錯嗎?我也想在你的婚宴和滿月酒上體體面面地收,你給我機會了嗎?
沒有錯,蔚映敏開車回來了。
他是在當天上午十點到家的,他家住老家屬樓的頂層,一共七層當年老太太單位抓阄她抓到的七層。抓到時很不樂意,把所有阄給驗完才不情不願地搬來。他到自家單元樓時一幫年老的年少的和居委會的在争執,居委會的手裏揮着一張業主意願征詢表情緒激動地說着什麽。他站原地聽了幾嘴,然後接過居委會手裏的征詢表看。
對方語氣不善地問他,“你哪位呀!”
蔚映敏說:“七樓的。”
這時有人拱火,沖着居委會手一揮,“裝,你裝去!只要七樓願意跟我置換我就簽!”
“你這渾話,人家憑啥跟你置換呀!”
蔚映敏接過看是多層住宅加梯征詢表,一共十四戶,十戶同意三戶不同意一戶棄權。目前跟居委會據理力争的幾個人是一二樓住戶。
一樓的老爺子臉紅脖子粗地沖樓上喊:“都一個個能耐的,想撇過我們一樓的拉群裝電梯門都沒有!憑啥不征詢我們一樓的意見吶?哪方聲量大哪方就掌握話語權是麽?講人權麽!你們這不欺辱人麽!”
蔚映敏把征詢表還給居委會,準備上樓時又折回,朝着居委會的人說:“您能把我拉群裏嗎?我代表七樓的業主。”
對方掃了他後把他拉群。
等他上來家見老爺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潛伏》,他換着鞋問:“我媽呢?”
“你老子死了,進屋就問你媽。”老爺子沒給他個好臉,“都不關心你老子有沒錢吃好喝好。”
蔚映敏從背包裏抽出五百塊給他,他手指頭劃開乜了眼,“就這點?”
蔚映敏又掏了兩百塊給他,他裝兜裏關上電視起身說:“樓頂找去吧,天天跟鴿子待一塊招一身酸臭。”
蔚映敏見他換鞋出門,問他,“你去哪呀?”
“我去黃賭毒!”
蔚映敏找上頂樓,諾大一個頂樓,一半被圈來養鴿子,搭建了一個三米長的鴿棚和十幾個鴿巢,一半用來種花草果蔬。
他不往鴿子棚去,嫌酸臭。他站在一株爬藤月季架前朝裏喊:“媽,媽——”
“叫魂呢。”
他嫌煩,“你下來呗?”
“咱倆誰找誰說事?”
他不得已弓着腰穿着粉濃濃的爬藤月季架過去,迎面撲棱棱飛過幾只鴿子落在棚頂上。他捏着鼻子說:“你也不怕都飛出去不回來。”
“飛哪去?它們的伴侶和孩子都在籠裏呢。”老太太跟他分享養鴿心得,“把它們一家家的拆開,先集體放公的,等公的撒完歡再放母的,公母的輪番放完再放孩子。”
蔚映敏說:“你不照樣養飛不少。”
“飛就飛了,碰上哪些抛妻棄子的渣鴿我有啥法。”老太太在收集鴿糞發酵,回頭養花都是肥料。
蔚映敏摘了朵粉色的月季放鼻口嗅着,懶洋洋地望着鴿棚上的一排鴿子。
老太太見不得他這副樣子,但也不得不勉強接受,朝他說:“領回來,領回來我瞧瞧。”
“領誰?”
“你說領誰?我夠照顧你臉面了。”
老太太站直了看他,臉被太陽曬得紅棠棠,又氣惱又無奈,脫着身上的罩衣說:”領回來認我跟前當幹兒子,也算給你們弄塊遮羞布……”
蔚映敏轉頭下頂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