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為一個聖人
第7章 成為一個聖人
酒席安排在晚上七點。
這酒店是老太太的社會關系,她五天前就訂好了,四十二桌常規席,還讓人打了個八八折。經理建議她擡高一個檔位,她說又不是婚宴要啥排面。
下午在家吃完午飯,老太太讓蔚映敏開車載她去批發市場買酒水。蔚映敏說不包酒水麽?老太太說你憨,誰要酒店的酒水。
傍晚六點一家三口就去酒店準備了。路上蔚映敏跟她姐蔚映意通話,大喜的日子你沒來我很遺憾。他姐說如果你把收到的份子錢分我一半,我立刻訂票。蔚映敏說你單位怪忙的,拼事業吧。他姐說按理人越老應當越講究臉面。蔚映敏說面面俱到。他姐說到此為止。蔚映敏說止于至善。他姐說善始善終——
晚上賓客陸續到齊開席了,老太太舉着話筒發表了一番感言,蔚映敏見狀躲去了衛生間的馬桶蓋上,十分後出來,被老太太揪住跟在她身後一桌桌敬酒。哪些是老領導,哪些是前同事,哪些是已經退下來的,哪些是任上的。她端着酒一杯杯敬一口口抿,蔚映敏端着果汁跟在後頭。
這弄得像巧借兒子明目為她自己辦的遲來的退休宴。她退休後被返聘,前年才徹底退。
晚上九點半從酒店回來家,老太太高興多喝了兩口,到家朝着身後的蔚映敏說:“明兒中午咱一家三口去小紅樓吃法餐。”
老爺子嗤她一聲,“崇什麽洋,又吃不慣!”
“吃不慣你不吃。”老太太說:“我跟敏敏去。”
蔚映敏的面上看不出情緒,去餐桌給她兌杯溫水說:“我等下就回市裏,明天有事。”
“明天周日你有啥事?”老太太說他,“有事往後緩緩。”
蔚映敏賠小心,“我下回陪你吃飯呗。”
“不行!”老太太忽地拔高了聲量,“必須明天,改天我沒心情!”
老爺子屁股朝沙發上一撅,愛吵吵去,啥事不管。
“你們一個個跟白眼狼似的。”老太太罵他們姐弟倆,“蔚映意一年半載不朝家一次,她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還是死爹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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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動手術她回不來,春節值班回不來,她是嫁去了埃賽利比亞!”老太太愈罵愈兇,“你個孬種也是,你回來統共一個小時車程,一個月不回來一次。”
蔚映敏面無表情地說:“媽您消消氣。”
老太太朝他甩手,“滾滾滾,滾回去吧,下回等我死了再回來!”
老爺子就側身歪在沙發上,戴着耳機樂呵呵地刷短視頻。
老太太心中燒着一把無名火,加之又有借酒耍瘋的意味,朝着蔚映敏聲音夯實地說:“我明兒就跟他離婚去,讓你們姐弟倆過年回來沒個家!”
蔚映敏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再次逃離家,從高速上下來後尾随上了一輛騎行車,他被騎行車後座的夜行燈閃到眼,因為旁邊修路有一排路障他想超車而不得,只能默默地跟在騎行車後面。
等過了兩個信號燈,在他再次僥幸自己單身以及再一次對婚姻心灰意冷時,轉頭就跟騎行車上的高美惠視線交彙上了。兩人都十分受驚,受驚于一股窺見了對方不同面相的尴尬。高美惠消化能力強些,喝口水壺裏的水漱漱口吐到旁邊的綠化帶裏後,喊他了聲:映敏。
聲音四平八穩,不存在任何情緒。
仿佛傍晚小區散食,迎面撞見了而已。
蔚映敏還處于受驚狀态,但他敢篤定高美惠罵他了,具體罵啥他不清楚,但他百分百确信是罵了!因為在她喝水漱口時明确地給了他一眼。他脫口就問:“姐我打擾到你了?”
高美惠頭上戴頂白色頭盔,上身是一黑色長袖騎行服,下身是一黑色五分騎行褲,大概通身黑的因素就顯得膝蓋以下裸露出來的皮膚白到發光,她朝完全敞開的駕駛窗裏的蔚映敏說:“怎麽會,這又不是我家馬路。”
蔚映敏說:“那你為什麽罵我?”
高美惠看他,神色如往常般嚴肅(盡管她頭發淩亂面色紅彤,但不折損她的嚴肅性),“我罵你了?”接着朝他示意信號線,”綠了。”
蔚映敏懵懂地駛離了。
高美惠見他車徹底離開,才把頭盔取下重新束了發。她發量大,盤發戴頭盔很不容易,而後又把防蚊蟲的騎行眼鏡戴好。今晚騎行了三個小時,剛進入到忘我的狀态就被蔚映敏給拽了出來。
*
次日一早蔚映敏就收到老太太微信,她把份子錢結完酒席還餘下的四千塊轉了過來,且無事發生一般的文字他:【就知道這幫老頭老太太精刮,幸好酒席規格不高沒貼錢。】
這是母子沖突後老太太慣用的手法。
蔚映敏已經免疫了,他洗漱完整了點吃的才麻木地回她:【您收着吧。】
老太太回:【讓你收就收,添兩身衣服。】
蔚映敏沒回。也不收錢。
老太太催他:【你收了,回頭去映如家給明皓買點吃的。】緊接拍了拍他。
蔚映敏收了。
老太太寬心了,跟他話家常:【去年冬上我聽人說碰見她那一口在跑網約車,她爸媽說那是單位下班順手稍個人,我是不信。】
蔚映敏沒回。
老太太又說:【你去她家多幫顧點,她要照養一大一小倆孩子還要顧幹洗店。去年手術前我在她家住了一晚,她用那護膚品都是成袋成袋的試用裝……】緊接又回:【她跟過咱家幾年我多少憐惜她,這些年你們姐弟不在跟前,我有點啥事都是她忙前跑後。】再回:【總感覺這些年跟她更牽心,她比你們姐弟都強比你們更知道關心我……】
最後一條發出來幾秒就撤回了。
蔚映敏籲了口氣,回她:【你哪天空了來市裏,我帶你去吃法餐。】
老太太回:【算了,又吃不慣,家裏的鴿子我也放不下心。】
蔚映敏回:【當天來回就可以了。】
老太太回:【市裏那路跟進了盤絲洞似的,自從疫情後我反應遲鈍還持續性腦霧,開車去一回幹繞繞不出來。】
蔚映敏說:【你坐輕軌嘛,半個小時到我公司附近。】
老太太回:【我不敢出門,怕你老子偷賣我的鴿子。他要懂公母要賣賣一對,但他逮住哪只賣哪只……】
蔚映敏說:【那下周六我開車回去,帶你去小紅樓吃。】
吃完早飯去西點店前,他先去了蔚映如家,家裏明心和楊照在書房學習,他找了一圈敲開書房門問明心,“明皓呢?”
明心說:“跟我媽去幹洗店了。”
他多了句嘴,“好好學習。”
明心回他,“你跟我媽好好學了人生不也這樣麽?”
他問:“我們哪樣了?”
明心說:“我将來在你面包店旁邊開個羅森。”
他哼一鼻子,“錢呢?”
明心嫌他煩,“我朝我爸的洗滌公司借。”
蔚映敏離開後,楊照解着題跟明心說:“如果你人生規劃是職高畢業後開羅森,以後周日我就在我自己家專心學習了。”
明心說:“誰說我要讀職高?”
“你的成績排名和學習态度。”
明心腦袋直嗡嗡,說她,“你就有信心考八中的強化班。”
“我不考八中。”楊照拿過 iPad 打開網盤準備拓展一些競賽課程,順便扔給她個炸彈,“我高中讀國際部的中英班。”
明心震驚,“你要出國讀書?”緊接說:“國際部學費巨貴!”
楊照渾然不在意,“我家有錢。”
明心不信她會讀國際部,“你媽讓你去國外麽?你知道國外多亂麽?”
“我媽幫我規劃的。”楊照告訴她,“我媽說我未來可以申請英國 G5 大學或香港大學,讀中英班申請港大很有優勢。”
不管什麽是 G5,明心先說:“去國際部都是考不上高中的!”
“你考個試試!“楊照回她,“中英班去年最低錄取分是 640。”
明心顯然還在消化,她慢慢離開了書桌,拿過自己 iPad 查什麽是英國 G5 大學,查完又安心又酸溜溜地說:“你肯定去不成,你現在的成績連八中強化班都考不上怎麽可能考牛津劍橋!”
“你要去不成,你國際部的學費就打水漂了!”
楊照都不看她,“打水漂就打水漂喽,我媽有錢為我的人生托舉。”
明心撇嘴,“你真無恥,你媽賺錢那麽累……”
“我媽賺錢比你媽容易,我媽願意在教育上為我投資。我媽說只要我拼盡全力問心無愧就不怕失敗,我絕不會因為怕失敗而找借口不努力、同時又面目全非地嫉妒努力的人。”
明心瞪她,“你陰陽誰呢?”
“上你的職高開你的羅森去吧!”楊照蔑視她,“不争氣的玩意!”
明心氣得抄起她的卷子給撕了,楊照反手就拽她頭發,兩人在書房扭作一團。
“下回再來你家寫作業我就是狗!”
“你就是狗!你個三面兩刀的狗人!大人面前裝學霸背後紋身罵髒話。”
“你個大蠢包,是兩面三刀,三刀具體指的是軟刀硬刀和險刀……”
蔚映敏根本不知道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在書房攪了多大的風波。他出來單元樓看見門口鎖着一輛白色的騎行車,認出這是高美惠的車,九成九是被楊照騎來的。這會別說想高美惠了,也別提臀腿比了,哪怕此刻年輕的莫妮卡·貝魯奇站他跟前,他都沒有任何缱绻旖旎的念頭。
他準備脫離人類低級趣味成為一個聖人。
這位聖人一面垂首走着一面摸口袋裏的煙,掏出來背個風點上,摘了口罩邊抽邊朝着小區外的幹洗店去。到店裏看見明皓獨個在門前的步道上玩耍,店裏大姐在燙衣服,蔚映如在小小的洗衣間清理着一雙白色運動鞋。他見大家都怪好,各司其職,準備去面包房時被明皓喊住:“舅舅,你今天準備領我去哪兒?”
……
蔚映敏說:“上午在面包房玩兒,下午領你去……”
明皓給予他建議,“你可以在商場游戲廳給我買一大筐幣。”
蔚映敏說:“那不行。”
“那你把我送去商場的游樂池吧,我在裏頭跟別的小朋友玩兒。”明皓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我要不想玩了就借門口姐姐的手機打給你。”
這個行,蔚映敏打個噴嚏戴好口罩,領着他去面包房斜對面的商場。
路上蔚映敏問他,“你作業寫完了麽?”
“昨天晚上我就寫完了,還多練了一頁生字呢。”
蔚映敏跟他閑聊,“誰負責管你寫作業的?”
“誰有空誰管。”說到這兒明皓彎腰從地上撿個東西說:“真不自由,明心寫作業就不用人管,我寫作業就要人管。”
蔚映敏問他,“你撿了啥?”
明皓捏着手裏的穗穗給他看,“楊花。”
蔚映敏避開,“你知道楊樹分雌雄麽?”
“這我知道,雄樹就是男的,雌樹就是女的,這楊花是男樹才開的。”
楊絮漫天紛揚,一團絮落在蔚映敏的睫毛上,他沒什麽耐心地給捏掉。
明皓仰頭問他,“舅舅你怎麽沒精打采的?”
蔚映敏消極地說:“我心裏沒高興的事兒。”
“我心裏就可多高興的事了。”明皓小嘴嘚吧嘚吧,“我想到去游樂池玩就高興,想到明天早上媽媽給我攤煎餅就高興,想到去學校裏能看到康妮就高興……”
“康妮是誰?”
“康妮是女的,她長得像暑假裏的太陽,經常都要把我烤化了。”
高美惠從床上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半。她昨晚騎行回來都十二點了,到家太亢奮又睡不着,坐客廳重溫了澳網到淩晨四點,加之又喝了杯紅酒助眠,一覺醒來就是下午三點半。
她半個月夜騎一回,通常在她輪休的前一天晚上夜騎。這回輪她周日休,按理周末楊照在家她不夜騎,但昨晚楊照去了她姥姥家,她一個人沒事就出來夜騎了。
她有十年的騎齡,絕對騎行圈的老資格。早些年她跟着圈子玩了幾個月,後來沒意思就自己騎了。除了保持騎行,她也沒別的愛好。
她先在床沿坐了會才開窗簾,外面陽光還不錯,如果能無視漫天楊絮的話。她出來卧室輕甩着胳膊喊:“楊照。”
楊照在衛生間應聲,她剛洗完澡在手洗內衣褲,洗完吹吹頭發就該去校車停靠點了。高美惠問她,“你行李都裝好了?”
“裝好了。”楊照頭也沒擡地說:“我在幹媽家給你帶了飯在冰箱裏。”
“你們中午吃了啥?”高美惠在主卧衛生間擠了牙膏舉着牙刷過來問。
“炒水扯面。”
“好吃嗎?”
“特別勁道。”
高美惠刷着牙去她的卧室,木地板上的行李箱還沒合上,她蹲下簡單翻了翻,從五鬥櫃裏拿出包衛生巾裝裏,又拿了幾雙新買的運動襪裝裏,随後帶上門出來去洗臉。楊照晾完內衣回來房間合行李箱,看見上面的衛生巾吐吐舌,她的例假是後天,又差點忘帶了。
等她收拾好出門都 15:50 分了,校車 16 點在停靠點準時發車。她步行過去 7 分鐘左右,如果途中在便利店買瓶運動飲料時間剛剛好。她提着行李箱出卧室說:“媽我回學校了。”
高美惠簡單洗了臉換了衣出來,“我跟你一塊。”
娘倆出來單元樓,高美惠本能伸手撣了下空中的楊絮,楊照倒覺得很浪漫,伸着手掌要去接。高美惠慢慢騎着車跟她保持并行,她太懶了,3 分鐘以上的步程都要騎車。路上高美惠跟她聊天,說上周五老師在群裏發了校長請同學們吃自助餐的照片,她說:“我怎麽沒在照片裏看見你?”
楊照說:“我沒去。”
高美惠問:“你不想吃?”
“沒意思。”楊照懶懶地說:“校長只請那些一模總分在 700 以上的。”
“一模成績公布了?”
“算是吧。”
“你考了多少?”
“我總分 699。”楊照說:“數學考差了 112。”
“你正常水平是多少?”
“有時滿分,經常 118。”
“我跟你班主任聊,她說一模二模都要比中考難,只要仔細審題你中考有機會突破 710。”
楊照說:“我二模目标分是 705~710,中考 710 是正常發揮,713 以上是理想。”
高美惠跟她閑聊,“去年我同事的兒子拿一二模成績去跟高中談,可以提前簽約保一年班型。”
“為什麽不談保三年?”
“能保三年的都提前錄了。”
“如果我二模能夠得上八中的強化班呢?”楊照問她,“還讀國際部麽?”
高美惠低頭想了想,仍然堅持,“你未來方向是出國,我還是建議你針對性地讀國際部的中英班。”
楊照心裏不大有底,“我擔心我申不上英國 G5。”
高美惠不在意地說:“多申幾所,往保守了就先讀港大,等讀研再申 G5 也可以。”
楊照問她,“那中英班多少學費?”
“算上一些隐形費用,你三年讀下來差不多二十萬。”高美惠說:“我查到去年中英班有一半的學生都收到了港大的錄取通知,這個性價比算很高了。”
娘倆不着急走,路上經過一間便利店楊照去裏買運動飲料,前方的黃色校車已經在停靠點就位,司機抽着煙站在車頭和跟車老師聊天,高美惠在便利店門口等楊照,身後一道行李箱輪子的橐橐聲逼近,明心小旋風一樣擦着她過去,都往前好幾米了又折回來,朝着她告狀:“惠姨,楊照地今天在我家拽我頭發!”
告完狀就急忙忙地往校車停車點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