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飯搭子

第8章 飯搭子

高美惠望着校車駛離,準備掉頭回小區時看見了斑馬線對面的西點店店門口站着的人。她不清楚蔚映敏看見自己了沒,如果他看見了招呼不打就離開不合适,她騎上車穿過斑馬線停在他面前。

蔚映敏真沒留意到她,他手指頭上夾着煙在跟蔚映意發微信,正低頭手指光速地編輯文字,跟前的陽光被人擋了,他擡頭看,高美惠坐在騎行車上問他,“生意怎麽樣?”

他回,“旺。”

他是真旺。他家招牌是芋泥軟歐和半熟芝士,這是店裏西點師傅拿手的。開張前搞活動,店裏員工端着切好的招牌去幼兒園和小學門口給家長和學生們試吃,反饋很好。

下午五點後,店裏的芋泥軟歐和半熟芝士幾乎全部售罄。當然蔚映敏也用了些營銷手段。

高美惠還沒來過店裏,把騎行車靠邊準備俯身鎖車,蔚映敏說:“不用鎖丢不了。”

高美惠擡頭問他,“丢了你們店照價賠償?”

蔚映敏很幹脆,“鎖吧。”

等高美惠鎖好起身,蔚映敏端着手機給她看自己最近練就的新技能,“我一分鐘能打 100 來個字。”接着開始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欻欻欻,一分鐘過去,他停在“鐘鼓馔玉不足貴”,然後開始一個個數字。

高美惠要進面包店了,被蔚映敏一臉嚴肅地攔住,給她看,“107 個字,我一分鐘能打 107 個字。“

高美惠不解,“手速快是有什麽優勢麽?”

蔚映敏說:“說明我手指靈敏,心靈手巧。”

……

高美惠俯身看展示櫃,她對奶油蛋糕類的興趣不大,轉一圈沒特別想吃的。蔚映敏在工作間給她泡紅茶,又拿了幾塊甜點給她品嘗。店面算不上小,60 方是有的,标準的 L 形,橫向朝裏那面有一排落地玻璃式的就餐臺,方便學生和上班族坐那兒喝個咖啡吃個包,豎向的一面整個是烘培展示區。

大主體就是務實。西點單價适當。目标群體是附近住宅區和學校。

Advertisement

高美惠參觀完問他,“這地段租金不便宜吧?”

“還行。”

高美惠準備問別的,見明皓獨個推開門進來,先無精打采地朝她喊了聲惠姨,然後爬去就餐臺的高腳椅上喊着:“好想吃魚丸啊!”

蔚映敏問他,“這條街沒買來魚丸麽?”

明皓的臉貼在就餐臺上失望地說:“我都找兩家了都賣完了。”

高美惠問他,“皓皓,你來找舅舅玩啊。”

“我媽不讓我在家。”明皓委屈巴巴地說:“舅舅又不給我玩 iPad,在店裏又很無聊……”

蔚映敏朝他伸手,“我帶你去另一條街買魚丸。”

明皓從高腳椅上骨碌下來,開心地跟着舅舅去別街買魚丸了。

高美惠坐在高腳椅上,喝着紅茶品着一塊甜點,托腮望着落地玻璃外的蔚映敏牽着明皓的手過馬路去找便利店買魚丸。不是帶有情緒不得已帶他去買,而是就想給小外甥買個魚丸讓他高興。她忽然發覺蔚映敏跟蔚映如某些方面很像,就是有一顆想讓別人快樂的心。這是很難得的”心“。大多數人都自顧不暇很難照顧到別人。

蔚映如也不想照顧呀,但受自身性格所累不得不照顧。她下午抽時間回來把明心給打發學校,姐弟倆的髒衣服麻利收拾了準備拿幹洗店,鎖上門出來單元樓時就接到了蔚映意的電話,蔚映意就小她半歲,十二年前嫁給了大學同學,之後随着丈夫定居在合肥。

蔚映如不怕接大伯母的電話,也不怕接蔚映意的電話,就怕前後接到兩人的電話。一早她就先接到大伯母電話,前言不搭後語地跟你閑扯,如果把她的信息點給串一串:就是昨天領導同事們重聚她高興就多喝了兩杯,但心情這事跟潮起潮落是一樣的,有漲上去的時候就有蕩下來的時候,晚上到家興頭落了就跟蔚映敏拌了幾嘴,後來越想越氣越想越不值,又打給蔚映意說了她一通……

蔚映如靜靜地聽着,問她,“你覺得哪兒不值呢?”

大伯母沒做聲,也不能做聲,然後挂了電話。

接着早飯後就是蔚映意打給她,起先說話還算理性,後來也開始胡說八道了,說這一切就應該讓蔚映敏負責,她已經跟家裏沒關系了。

蔚映如問她,“蔚映敏具體要負什麽責?”

蔚映意不說,只給此次……也包括既往發生的所有家庭矛盾統一定性——家庭制度是必然要分化瓦解的,等同于生老病死一樣不可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選擇的人生負責。

蔚映如問她,“所以你對這一切的漠視是正當的?”

蔚映意說姐,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堂姐倆的通話算不上愉快的結束了。

這到了下午四五點,蔚映意又打了過來,大概心裏那股氣慢慢消了,意識到上午的話有失偏頗,特意打電話找補來了。主要昨晚她都睡了,老太太打電話來陰陽怪氣她,她氣的一宿沒睡着。

想要在這個世界好好存活,要麽當個徹頭徹尾的好人,活個三二十年見義勇為似的死去後被世人銘記;要麽當個徹頭徹尾的絕對自私的人,只管自己痛痛快快,哪管周圍人死活。

但普通人普通人,就是良心被狗吞吃一半的人,既活不成好人又當不成惡人,只能在道德夾縫中撕扯生存。

蔚映如騎着電瓶車出來小區,正碰上開車晚回的明峻,明峻降了車窗準備問明皓,蔚映如轟蒼蠅似的手一揮,說跟着他舅舅在西點店。

明峻也下了臉,車駛進小區掉個頭去西點店。原本約好今天下午兩點前他回來帶明皓去看牙,這不下午在洗滌廠耽誤了麽?

反正現階段夫妻倆都相互不耐煩。

他車沒到西點店就碰見帶明皓買魚丸的蔚映敏,兩人打個招呼,明皓端着紙碗就上了車,上車坐穩後嗦着魚丸上的咖喱汁,問爸爸你是要帶我去看牙齒麽?明峻回頭說咱今天先不看牙,等到醫院牙醫都下班了。

明皓問:“那我們是去玩麽?”

明峻說:“你想不想參觀爸爸的洗滌廠?”

不管他想不想,都被載去了爸爸的洗滌廠。

西點店這邊高美惠勉強把甜點吃完(齁甜),拿上車鑰匙準備開鎖回家,碰見了獨自回來的蔚映敏。蔚映敏望着她騎行車,問好騎麽?

好不好騎她都要騎,她又不會開車。她早年去考科目一,先被集中在一個房間觀看各種車禍現場的案例視頻。她看了十分鐘出來,此後再也沒去考過駕證。

蔚映敏把騎行車推到次幹道上的林蔭路上,這條林蔭路幹淨少人,主要楊絮也相對少。他戴着口罩往前騎行了一圈折回來,兩腳支地朝高美惠說:“這車高度不适合我,我騎的時候兩條腿抻不開。”

高美惠幫他調了座高,“再騎一圈。”

還是不能完全抻開,但這不影響蔚映敏往前多騎了一公裏,整體感覺很不錯,也許跟此刻的季節有關,入目除去人群就是綠,那種煥發出新芽的清新的嫩綠,比坐在汽車裏的心情好。加之這會又有落日餘晖的渲染,等他再次折回到高美惠跟前就說:“姐你哪買的?我也去買一輛。”

“黃河路上。”高美惠說:“我把老板微信給你,讓他根據你的預算和需求給你推薦。”

“你這車多少錢?”他把整輛騎行車高高拎起,又重重彈下說:“車身不算輕。”

高美惠看不懂他自以為內行的操作,說:“這車我是找人組裝的,前後花了三千。我不過度追求輕量化,我更注重舒适度和耐用性。”

“你要只是日常騎,買個三兩千的就足夠了。”高美惠把車行老板微信推他。

蔚映敏坐在車上看她,一小塊夕陽移到她眼簾上,她伸手去揮沒揮掉,随後欠奉地往左挪了兩步避開。蔚映敏驟然笑出聲,問她,“姐你是不是喝了?”

“喝了,這會腦子還有點渾。”

高美惠不好說本來就有點難受,剛又被他店裏的甜點給膩住,糊在心口只想嘔,導致她一個不愛辣口的人,這會看見對面的湘菜館格外有食欲。

她問蔚映敏,“你餓不餓?”

蔚映敏順着她目光看見湘菜館,騎上車說:“走吧。”

才五點出頭,兩人是湘菜館的第一桌客人,高美惠不擅長點菜讓蔚映敏點,蔚映敏要了個酸蘿蔔牛百葉,香菜牛肉,小炒藕尖,擔心吃不完就點了這三道。

高美惠是真去衛生間吐了,只是沒吐出來。回來喝了口菊花茶壓壓,接過蔚映敏裝給她的一小碗米吃菜。她頻繁地揀藕尖,很對口。蔚映敏推薦她酸蘿蔔牛百葉,她說不吃動物內髒。蔚映敏說那你吃酸蘿蔔吧,很開胃下飯。高美惠手指托着碗底,随意地夾了塊酸蘿蔔,一下子就把糊在心口的那股膩勁給徹底壓了,後來她自然也吃牛百葉了。

三盤菜吃的幹幹淨淨,高美惠結完賬出來滿意地說:“咱倆三道菜正合适。”

是啊姐,一大半都被你吃了。蔚映敏兩點才吃的午飯,這個點自然算不上餓。他問高美惠,“姐你知道飯搭子麽?”

高美惠不知道,她不常刷視頻自然也不懂各種網絡梗。

蔚映敏說:“就是一起結伴吃飯的人。”

“這還挺好的。”高美惠感覺新奇,“有人一塊結伴吃飯,有人一塊結伴運動,有人一塊結伴旅行……這些搭子全面普及後就解決了人的很多基本需求。”她認同人是群居動物,也認同人是需要活在關系裏的。

“姐已經全面普及流行了。”蔚映敏跟她說:“還有床搭子。”

高美惠算不上吃驚,問他,“是我理解的床伴關系麽?”

“沒錯。”蔚映敏贊她,“姐你一點就透。”

高美惠好奇,“這個床搭子是長期穩定的……”

“姐,長期穩定的叫處對象。”

兩人在湘菜館店門口告別,蔚映敏回西點店,想折騰看能不能直播;高美惠本來要回家……中途拐道騎了半個小時車來到父母家。到父母小區都七點了,微風廣場前有兩撥廣場舞準備開跳了。她騎車經過時跟其中一撥廣場舞的領舞打個照臉,兩人誰也沒理誰,各行各的。

這領隊是高美惠的媽。

她把車停在一樓的入戶花園門口,上了幾個臺階開栅欄時就聽見客廳裏的電視聲。她經過前院拉開直接通往客廳的門,一路踮着腳去玄關換拖鞋,然後朝着坐在輪椅裏看電視的父親喊了聲:爸。

老爺子耷着頭,沒應她。

她換着拖鞋又喊:爸。

老爺子仿佛靜止般地坐在輪椅裏。

她呆了下,再喊:“爸。”這回聲量小很多輕很多。

老爺子仍舊沒任何反應。

她緩步朝着輪椅去,一條格子毯搭在他雙腿上,他一條胳膊蜷縮在懷裏,一條胳膊垂直在輪椅的一側。她無意識地雙手握拳,等慢慢止步在父親面前,她伸出一條胳膊去探他的鼻息,食指離他鼻孔還有一寸的距離,老爺子猛然擡頭給她個鬼臉。

高美惠吓得聲音都哽咽了,越過他,去衛生間打香皂搓洗手。

老爺子去年中風的,養了大半年恢複的算不錯,但要想回到中風前的身體狀态這在醫學上是不可逆的。家裏請了專業護工,周一到周五上門服務,周末休息。

老爺子等她從衛生間出來,眼神直勾勾地示意後院。她領會後拉開後院的門,從貼着牆的那一排移動鞋架裏翻找出一雙父親年輕時候的大頭皮鞋,從鞋裏掏出一小瓶二鍋頭,擰着二鍋頭回屋給他斟了一小酒盅,然後把酒盅端給急巴巴的、削瘦到眼睛都要脫眶而出的父親。他接過就要往嘴裏倒,這一着急可好,酒盅裏本就不多的酒撒了一半在毯子上……

高美惠聳聳肩看他,無能為力。

老爺子端着只能蓋住杯底的酒,開始珍惜的、用舌尖一點點地舔舐。

高美惠反手開了門窗大通風,又把毯子換下扔去洗衣機。忙一圈之後洗洗手,打開冰箱門從裏拿出一塊鹵好的牛肉切下薄薄一片,再把這一片順着紋理給撕成無數條。之後裝到一個餐碟裏,端去客廳蹲在父親跟前喂他吃。

老爺子可開心了。這輩子都沒跟女兒這麽心意相通過。夜夜盼她好,日日望她來。但奈何她十天八天的才來一回。

她的老母親打在跳廣場舞時看見她沒多久,就找個理由回來了,等她擡腳準備邁上自家入戶花園的臺階時,就看見高美惠在開窗大通風……

她沒再上家了,順勢扶着牆在臺階上坐下,過了有幾分鐘,客廳裏傳來她熟悉的由蘇格蘭民歌改編的《紅雪蓮》的手風琴聲和歌聲。

她雙手在空中打着節拍跟唱:

我走過了你的身旁

看到了你的眼淚

我的心裏湧起了一股濃濃的柔情

我不願看到你的淚水再往下流

我決定幫你甩去失意

重回到伊甸園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