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何娘子家。

何娘子在喝了許黟開的五服藥湯後, 發覺一坐下來就僵麻的後脖好轉不少。

身子一舒坦,何娘子又惦念着沒做完的繡活。

不過她還記得許黟的話,不敢久坐, 坐着一壺茶的時間,就起來走動活動身子,學着許黟給的按摩方法,捏着手臂和後脖, 再擡高手臂攀高。

短短一息時長, 手臂上的乏累驅散了,讓何娘子十分驚奇, 舉止雖不雅了些, 但效果卻如此好。

她想到上次給秋哥兒做面食還剩下些面粉, 便打算等許黟回家了,做一碗插肉面端到許家去。

這會的許黟,還在金鵝山上, 山上有的野生中藥材, 幾乎每一種都被許黟薅了個遍。

他最愛挖的就是川芎、當歸、丹參、黃芪和茯苓等,這些都是常用藥,不少藥方都會用到,用處也廣,多存放一些也是好的。

每次背着的竹筐都只裝二分之一滿,這次也不例外。

把該挖采的藥材挖完, 許黟想去查看上次遇到的沉香樹。位置他都記得,走了約有半個小時, 他就看到上次與野山豬打鬥後造成的痕跡, 時間離得很近,折斷的灌木還沒長好。

折斷的灌木底部上面覆着的青苔, 許黟蹲下身摸了摸,這片青苔長得色澤翠綠,莖細如絲,附在木墩和石頭上面,手感微滑,有些許潮濕。

許黟沒有嫌棄,他取了個小罐子,拿出砍刀,用刀背把上面的一層青苔刮下來,裝到陶罐裏。

做完這些,許黟背着竹筐往裏面走,又走了十幾分鐘,終于見到那棵沉香樹了。

上次取過香的香口還沒有長出來新的沉香,其餘的沉香還在上面,沒有遭到野獸的破壞。許黟繞着周圍十幾米的範圍查探一圈,沒有發現新的沉香樹。

如此孤樹獨立,自然界的生物确實好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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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幾十年前是否有只鳥兒從哪裏銜來的種子,掉落到這裏,生根發芽,又經歷風霜雨雪,蟲害病害,才長成如今這樣一株挺立高聳的大樹。

回去的路,許黟特意選了以前沒走過的小徑。

幽幽小徑只能容納一個人行走,兩邊的野草蕨葉掃過膝蓋,葉端的潮氣沾濕褲腿,許黟走了一段路,手背都帶上了濕意。

外面的日頭絲毫影響不到背蔭處的濕潤,這邊水汽大,蕨類植物漸漸變多。

蕨類植物中,有不少可以入藥的,許黟就看到了金毛狗脊、烏蕨、馬蹄蕨等。

他多采了幾株馬蹄蕨,它能治療跌打損傷,止血,還可以醫治毒蛇咬傷,是一種很有用的蕨類藥草。[注1]

許黟經常上山,這樣的藥草可以多準備一些。

其他的蕨類藥草裏,有的是全草能入藥,有的是根莖部分能入藥。許黟都仔細地分出來,為了避免混在一塊,他還分別捆好。這個時候,帶上山的麻繩就有了用處。

把竹筐填滿,許黟不得不下山了。

……

“許小郎,今日怎麽采了這麽多藥材?”

坐上牛車,同行的青壯瞅到裝滿的竹筐,露出豔羨的目光,這許小郎果然是厲害呀。

車把式之前白食了許黟一個野豬頭,對許黟的态度遠勝之前。

他在旁邊誇獎:“許小郎可是大夫,能給人看病診脈的,挖些草藥而已,自然是旁人無法比的。”

今兒坐牛車的,有個陌生的面孔,聽到這話,目光挪到許黟的身上,見是個如此年輕的面孔,眼中多出思索。

許黟說道:“下山的時候遇到了一些藥草,便多采了一些。”

說着,他眼神往下移動,落到這位青壯露出的一截小腿肚上面。

曬得紅通通的皮膚上面,有幾處蟲子咬出來的傷口,有些是新的,有些則是咬了有段時間,被咬的地方紅腫着,周圍的皮膚呈現出怪異的紫紅色,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

青壯察覺到他的視線,嘿嘿地無所謂道:“夏日山裏蚊蟲多,惹人煩得很,怎麽趕都趕不走哩,這不,又被咬了數個包。”

“可瘙癢?”許黟問道。

那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許黟為何這麽問,不過還是老實回答:“是有些癢,晚上回去後抓一把青草攪成汁,敷上一晚上就不癢了。”

許黟抿唇:“這尋常青草沒有止癢止疼的效果,你覺得好許多那是降了溫,讓它不會繼續瘙癢下去,但次日過後,還是會瘙癢難耐,時間久了,就會形成癢疹。”

青壯張張嘴……

他驚呆住了,不就是被蟲子咬了嘛,以前過段時間就會自愈,不需要管的。

“小後生,你該不會是在唬人?好賣你那些草藥吧。”

這時,突然有個聲音摻進來。

許黟和青壯同時扭頭看他,發現是一個很沒有存在感的人,長着一張普普通通沒有記憶點的臉。

許黟沉默,這人剛才有在嗎?

“咳咳。”那人被許黟盯得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又說,“我只是提醒,不是有意亂說于你。”

許黟笑笑:“無礙。”

青壯也開口了:“你誤會許小郎了,許小郎可不是那些慣會哄騙人的光棍[注2],是真有本事的。”

那人:“……”

這人怎麽如此天真?

青壯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許黟的豐功偉績:“上次嘞,你是沒瞧見!許小郎一人就能打下頭兩百多斤的成壯野山豬,如此神勇,還能識得這麽多中藥材,怎麽也不會騙人的。”

“是呀,這位官人怕是以前被人騙過?”車把式問。

這人才意識到,他可能真錯怪這個小郎君了。

連忙臉帶歉意地給許黟陪個不是:“是我拙見了,還望小郎君不要怪罪。”

“無礙。”

許黟還是那兩個字,他将視線重新轉回到青壯身上,他與這青壯同行過十數回,知曉這人憨厚老實,出言提醒:“山上蟲子毒,還是多注意些才好。”

“許小郎說的是。”青壯嘿嘿笑,問道,“那怎麽注意才好,我和我家娘子只會用青草敷。”

許黟默了下,扭過頭在竹筐裏找起來,不一會兒,他就翻出一捆粗壯的根莖草藥。

這是他剛從陰潮的山背處挖出來的貫衆。

貫衆是鱗毛蕨的一種,能入藥的是根莖部分。可以曬幹切片服用,還可以研磨成粉末,外用調塗。經常用于止血,風熱感冒,溫熱癍疹和殺蟲解毒等。

許黟會挖它,還是因為它可以殺蟲。

這裏的殺蟲不是毒死害蟲,而是殺化寄生在腸道裏的鈎、蛔、縧蟲等寄生蟲。

春夏主生長,這個時候的寄生蟲繁衍生息,多寄生在河流等水源裏。

時下的人不愛将水燒開後喝,渴了就在河邊捧把水喝進肚子裏。偶爾肚子疼,還以為是吃壞東西不舒服,但也有可能是寄生蟲在作祟。

鄉下裏,經常有突然腹瀉一直好不了的人,疼得滿地打滾,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後來疼的受不了,腹瀉成瀝,脫水而死的不在少數。

這位青壯常年在山腳下幹活,喝的多是河流裏的水。那蟲咬處,除了帶疹狀之外,還有寄生蟲附在腸道裏表現出來的紅紫色。

青壯不明所以地問:“這是?”

許黟簡單道:“這是貫衆,一種中藥材,它是有微毒的,不可以多食用,但能治好你腿部的沖咬。”

不懂藥理的人,對量的把握是很模糊的。讓他不可以多吃,他有時候覺得一斤半斤的也不算多,因此許黟沒打算将這一捆貫衆都拿給他,用不了那麽多。

他取出其中一根粗壯的,遞到青壯手裏,交代道:“你回去後,用清水浸泡兩晚,等它變軟了就可以切成細片,放幾片在煮開的水裏喝。”

青壯仔細地聽着,一邊問:“喝多久?”

許黟道:“喝三天。”

青壯:“那這麽大一根藥,三天吃不完哩。”

許黟沉默,對他說:“家裏人也可以一起喝,不過孩童只能放一片,小于孩提的話,就不要喝了。”

旁邊之前插話的人,忍不住地問:“許小郎,這藥真的是治蟲咬傷的嗎?那為什麽不塗抹傷口,而是服用?”

許黟挑眉,問到關鍵處了。

之所以要青壯喝貫衆,而不是塗抹傷口,那自然是因為他體內的寄生蟲。

他身上有寄生蟲,那家裏人有寄生蟲的概率會很大,這也是為什麽要讓家人一起服用。

“服用可以止腫癢,不是說切片喝喝不完嗎,剩下的正好曬幹,研成粉末,用酒調配好塗抹在紅腫處,幾次後,應該就能全消。”

青壯欣喜,高興地問:“那以後這被咬過的地方就不會再癢了?”

“嗯。”許黟點頭。

旁邊那人連忙問:“許小郎可願意舍給我一根?我願按價折給小郎君。”

許黟搖了搖頭:“貫衆有毒,恕在下不能給你。”

那人苦笑道:“我不是好奇此藥的用途,而是家中有親人被蟲子叮咬,遲遲不見好,還長出了膿包,挑破後塗抹藥物,也不能治好。”

許黟一聽,就知道這人是蟲毒局部過敏,被咬到的地方會有腫塊,腫塊消了之後,會長出水疱疹,嚴重的會引起膿包。

但沒有見到人,他不敢下定論。

許黟斟酌道:“你所說的症狀,不能用這藥治,我把藥給你也沒有用。”

“那得用什麽藥?還望許小郎教教我。”那人鄭重行禮,誠懇地大喊。

“我說這位官人口氣好不小,許小郎是大夫,如何用藥怎麽能随便教給你嘞。”車把式聽後,先不樂意地開口,“你要是有誠心,該請許小郎上門看診,而不是在這裏求藥。”

車把式的話,說得他臉頰耳朵都燥熱紅起來。

他羞愧地拿袖子捂臉,三十多歲的人了,坐一趟牛車,還被人給訓,讓他有點擡不起頭。

可想到家裏被蟲子叮咬的是他的老母親,只好腆下臉皮,請許黟上門問診。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實在是老母親因着那膿包,有些日子睡不好,人看着蒼老不少。

許黟同意了,不過要先回一趟家。

他要換身衣服,還要把竹筐卸下來。

那人自然沒有二話,将家裏地址報給許黟,又報了自己的姓氏。

那人姓鄭,他告訴許黟,被蟲子叮咬不見好的是他的老母親,今年五十有二了。

許黟在知道基本信息後,表示第二天會帶着藥箱上門。

一來二去,古樸的城牆出現在衆人眼前。

鹽亭縣到了,牛車上的人陸續下車。

帶着一根藥的青壯急忙忙地往家去。他家住在城外的外溝村,離縣城只有三裏遠,近得很。

全家人都靠他在金鵝山上的寺廟做工,每天掙十幾文。今天他除了帶錢回來,還帶了一根奇怪的根莖,看得他娘子一頭霧水。

“這是什麽東西?”她納悶地問青壯。

“娘子,這是許小郎給我的,說是用來治我腿上沖咬的傷。”青壯解釋,一邊奪過那根貫衆,“這東西有毒嘞,你就別碰了,我知道怎麽做。”

“有毒?那是用來吃的還是敷傷口的?”他娘子跟過來問。

看着他殷勤地從土缸裏舀了一瓢水,拿平日裏洗衣服的木盆,把根莖放到裏面浸泡。

“要泡到明天換水呢。”青壯嘿嘿笑,拉住她的手,“娘子,我肚子餓了,家裏有吃的嗎?”

“中午煮的菜糊糊還有,我給你盛一碗。”

“好好,對了娘子,以後水要燒開才能喝。”青壯想到許黟的叮囑,朝着竈房的方向喊。

“燒?哪來那麽多的柴去燒水,燒水多不方便,缸裏的水那麽多,還不能給你喝了?”

他娘子端着一碗菜糊糊出來,不解地問。

青壯道:“是許小郎說的,說咱們腿上蟲子咬的地方總是不見好,就是喝沒燒過的水引起的。”

他娘子:“……”又是許小郎。

這個許小郎到底是誰呀!!就上次去做工回來,就時不時地提起這個人,說是能一個人打死一頭野山豬,難不成還會治病。

她把疑惑問出來。

“對啊,許小郎是一名大夫。”

……

許黟到石井巷時,石井巷裏下地幹活的人們也扛着鋤頭回來了。

碰到許黟,都熱忱地喊着“許小郎回來了呀”,面對這些叫不出名字,卻一張張熟悉的臉,許黟一一地和他們寒暄幾句。

“許小郎今日挖了這麽多藥草呀?”

“許小郎,可吃過晚食了?”

“許小郎,你制的那消食丸還有嗎?我家裏的吃完了,想找你買嘞。”

“……”

因着都是熟悉的人,石井巷裏住的居民,向許黟買消食丸,都是按批發價的,一包只需要十文錢。

不過許黟也交代了,這個價只他們有,還不可以向外人提起。

要是被他知道有人傳出去了,他就不賣給那個人。

他們一聽說出去就不能買了,紛紛表示不會說的。後面知道西街的濟世堂也賣這“陳氏消食丸”,而且價格貴一倍,就更加不敢說了。

生怕知道的人多,輪不到他們來買許小郎的消食丸。

兩個要買消食丸的人跟着許黟回家,許黟請他們進院子,放下竹筐進到屋裏面,拿出兩包消食丸出來。

他淡淡對兩位阿叔道:“一人一包,十文錢。”

“好說好說。”

兩人爽快掏錢,又擠擠眼地小聲問許黟,這消食丸不會漲價吧。

許黟今日去城外,就聽到同行的人聊過消食丸了,知道消食丸已經在縣城裏傳開。

見他們眼睛瞪得圓溜溜地看着他,也不意外,點頭道:“不會漲價,你們什麽時候要,都是這個價錢。”

兩人欣喜,謝過許黟才離開。

他們走後,何娘子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插肉面過來了。

插肉面,顧名思義就是簽子插着肉片,鋪在面條上面,令其看起來像是堆着一層肉山。

這是鹽亭縣飯店裏有名的一道面食,通常上面的肉片選用的是羊肉,罕見的還有牛肉。不過牛肉不易吃得到,只有大戶人家才有機會品嘗。

何娘子買的是尋常的豬後腿肉,煮熟切成薄片,再用珍貴的花椒和醬醋香油一起拌勻。

花椒價貴,若不是為了答謝許黟,何娘子也不舍得去香料鋪裏買那麽點。

“好香,何娘子你做了什麽好吃的?”許黟中午吃的幹饅頭配水,肚子早餓得饑腸辘辘。

何娘子笑說:“做了個插肉面條,你快去洗洗臉過來吃,要不然等會面條就要坨了。”

許黟沒客氣,跑去洗臉洗手,還把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

天色還沒全黑,借着夕陽餘光,許黟看到肉片上挂着花椒粒,還有沖進鼻尖的花椒特有的麻辣香味。

來到這裏這麽久,許黟還是第一次吃到帶有辣味的吃食,瞬間食欲大開。

連帶着麻麻刺刺的花椒粒,都嚼碎了吞進肚子裏。吃到後面,他嘴巴一圈發麻,紅豔豔的像是塗了口脂。

看得何娘子直捂嘴笑。

許黟難得不好意思,撓着頭道:“何娘子等會,我把碗洗了給你。”

“不用。”何娘子拿過碗筷,笑眯眯道,“用不着你洗個碗,瞧你吃得這麽歡,看來是喜辣的。”

許黟實誠地點頭。

這點辣度,和他以前能吃的辣度剛剛好,要是上輩子的川菜,那就不行了,他只能吃微微微辣。

“不過花椒價貴,下次你還要吃,我可以買些茱萸和生姜,做辣湯給你喝。”何娘子說。

許黟這才想起來,這個時候的宋朝是沒有辣椒的。但宋朝人喜愛吃辣,有的還無辣不歡,他們會用姜、蔥、蒜、茱萸、胡椒、芥菜等帶有辣味的食材,來滿足他們對吃辣的喜愛。

而今日何娘子做的這一道插肉面,就是後來川菜中夫妻肺片、牛肉面的前身。

……

許黟今晚有不少活要幹。

陶罐裏的水曬了兩日,已經能見底,許黟用木勺一舀,底部的水變得渾濁不清,都是沉澱的硝石。

看來再曬兩天,應該就能重新刮出硝石。

他把陶罐搬到竈房裏,夜裏院外有露水,陶罐放在外面,只會拉長晾曬的時間。

接着,他把今天裝青苔的小罐子拿出來,倒出裏面的青苔到圓盤簸箕上面。

再将簸箕放到小爐子上面,這個爐子許黟都是用來燒水的,如今拿來放簸箕,剛好合适。他在爐子裏點上火,打算把鋪在上面的青苔焙幹。

這簸箕是他在集市裏買來制藥的,外層用火燒法防蟲蛀後,隔着明火烘焙藥物,也十分方便,不易燃燒。

許黟搬來小凳子,一邊觀察着青苔的幹濕狀态,一邊注意下方的火苗有沒有熄滅。

一個多時辰,青苔終于烘幹,許黟拿出惠夷槽[注3],把青苔丢進去,握住碾盤的兩端,将裏面的青苔細細地研磨成粉末。

許黟将研磨好的青苔粉末裝到幹淨的小罐子裏,密封好後,放到藥箱的第二層格子裏。

這層格子,放的都是外用藥。

目前,放進去的外用藥,還沒拿出來使用過。

但許黟并不在意,他看了一眼窗戶外面,院外靜谧無聲,清風朗月。是時候洗漱睡覺了。

明日,他還要出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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