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糖水熬出來的香味, 吸引來南街不少穿開裆褲的小孩兒,這是許大夫家,許大夫人好心善, 趴在他家院子外,不用擔心被人拿掃把驅趕。

事實上,許黟也做不出來趕跑小孩的行為。聽着動靜,他舉着煤油燈出來, 昏黃的光線照向幾張小孩的臉蛋。

“許大夫好~”

“許大夫, 你在做什麽?聞着好香好香!”

以前,他們只在許大夫的院子裏聞到難聞的藥味, 這還是第一次聞到讓人流口水的香味, 像是在糖鋪裏聞到的蜜糖。

許黟見天色都這般黑了, 這幾個小孩在外面不安全,便喊他們進來。

陳娘子擦拭着手出來,對許黟道:“我回去了, 再晚可不合适留在這兒, 糖水等它涼了,你就将它倒進陶罐裏,把泡在鹽水的枇杷撈出來,去了水放進去。”說着,她擔心許黟做不好,又道, “不急的話,明日等我過來也可。”

“嗯, 多謝陳娘子, 我曉得了。”許黟說。

她欠了欠身,看着跟着進來的幾個小孩兒, 捂嘴笑的挨個摸了摸頭。

小孩乖,喊了“陳娘子”後,任由着她摸了頭後,跑去到許黟的身邊。

“許大夫、許大夫,你這是要做糖漬枇杷嗎?”其中一個大些的小孩哥,有七歲的模樣,頭發還短着,紮着的童髻是個小丸子般的揪揪,惹得許黟想要上手扯一扯。

他忍住,親和地笑着說道:“是要做糖漬枇杷,我不曉得怎麽做,去請陳娘子幫我。”

說罷,一并問其他小孩:“可要吃糖水,我進屋給你們倒去?”

幾個小孩眼睛雪亮雪亮的。

“我真的可以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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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娘說,不能随意拿別人的東西。”

“許大夫是好人,不會拐我去賣掉的,我就不怕。”

許黟失笑:“……”

“吃了糖水,回家去得漱口再入睡,可明白了?”

幾個小孩紛紛點頭。

晚上閑來無事,許黟坐在院子裏,瞧着夜幕中央挂着的彎月,這會的月牙明亮,雲層飄渺,看來明日還是個大晴天。

小孩子們拿到糖水,便有模有樣地朝着許黟行揖感謝,都不是很标準,卻也非常有意思。

許黟還考他們,問他們可開蒙了。

“我還沒讀書,我娘說等我再大兩歲就送我去先生那裏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許黟便問另外一個小孩:“你多大了?”

小孩哥稚嫩的臉上滿是驕傲:“我七歲了,還有兩歲也可以去主家找一份差事。”

“主家?”許黟訝然。

一問才知道,他家父母都在主家簽了生契,他爹爹是府裏的門子,他娘在府裏後房屋子裏當差,做挑水打掃的活計。小孩兒看在眼裏,也想長大進去府裏當差,每個月能拿幾十上百文的月錢,就是他奢望的日子。

生契不是死契,賃期結束就可以歸家,主家也不能随意打罵發賣,是奴籍沒法比的。說起來,何娘子的夫君和兒子何林秋,也都是在大戶人家裏當差。

許黟漸漸了解到,南街不少戶人家,都是在大戶人家裏做活的,要不然靠那幾畝田地,又是納稅又是交人口稅,日子可不好過。

幾個小孩子吃完了糖水,也該回家去了。許黟沒留他們,讓他們仔細一點回去。

他在門口目送幾個小孩回家,隐約聽到有罵孩子貪嘴的。

次日一早,許黟在院子裏打拳,就收到了幾個雞子,是昨晚那幾戶人家的大人送過來的,謝許黟給他們家孩子吃糖水。

等他打完拳不久,陳娘子過來灌糖水,泡在糖水裏的枇杷肉,還要浸泡一旬時間。

期間不能掀開蓋子,要在木蓋子外面圍上兩圈布封,時間到了,才可以開了吃。

*

受災的事在南街已是過去了的事。

但對于來登記受災的街道司來說,還沒過去呢。衙役把記錄的本子送到書吏,書吏要把這些受災的事記錄下來,存放在庫房檔案裏。

因着這次有大夫主動義診,就被街道司的管勾知曉了一二,喊來負責此事的衙役,聽到這大夫是南街受災住戶之一,還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郎,心中有了好奇。

“此人可是府城太醫局的生徒?”管勾問那衙役。

衙役垂着眼,不敢隐瞞地說道:“小的禀大人知曉,這許大夫不是太醫局的生徒,他去年還在私塾裏讀書,是棄文從醫,半路出家子。”

管勾沉思,半路棄文從醫,那可不多見,此子竟有如此魄力。從報上來的公文裏,也說這許大夫義診有序,傷患除嚴重者還不能動身,其餘等已痊愈無礙。

只是年紀尚小,還不足以令他多費心神。

管勾揮了揮手讓衙役退下,便把這事暫時抛在腦後。

……

西街,濟世堂。

沈家少東家晚了一日,才收到許黟去義診的消息。他知曉後,立即去書一封到潼川府,将許黟不但不同意賣藥方的事告知沈家主,還将許黟經營名聲的事一起寫在書信中。

在他看來,許黟就是個沽名釣譽之人。上次拒絕他,定是覺得他開價太少。

他讓跟着過來辦事的仆人去喊嚴大夫。

“嚴大夫,你再去尋那許黟,便說我願出價到三百貫,問他可願賣他手裏的藥方。”沈少東家話雖這麽說,口吻卻帶着濃濃的不屑,他就不信,這次許黟還會拒絕他。

三百貫可不是小數目,這麽多錢,別說是在鹽亭縣買宅子,去潼川府買了宅子,還可以再買兩個小厮回家伺候,舒舒服服的過日子。

嚴大夫聞言,一臉欲言又止,上次他為了許黟得罪少東家,少東家故意找了醫館諸多麻煩。

他這次若還是出言勸說,怕是惹一身騷。

沈少東家冷眼看他,嗤笑說道:“看來嚴大夫在鹽亭縣當主事當久了,莫是覺得濟世堂是你嚴家的!”

嚴大夫惶恐:“嚴某從未有此心,我在來到鹽亭縣後,便一直恪守本心,一是看病救人,二是為沈家守着醫館,自不敢有任何他心。”

“哼,最好是如此。”沈少東家睨眼看着他,知道這人心裏向着那許黟,偏要讓他去傳這話。

“你且快去,別誤了我的好事。”

嚴大夫深深嘆了一口氣,無奈地只能認命。

他回到醫館的診堂裏,坐下來便喊一名學徒進來。

進來的學徒恰巧是那日接待許黟的那個,他笑着臉問嚴大夫有什麽事情吩咐。嚴大夫看他興致高,就把這送帖子的事交給他去辦。

學徒拿着帖子,就來到南街石井巷找人。

他随便拉着一個人就問許黟家在哪裏。沒想到這人十分熱情,主動地帶着他來許家尋許黟。

“許大夫,有人找你嘞。”那人把人帶到,深藏功與名地離開。

許黟出來一看,看到是濟世堂的學徒有些意外,便喊他進來,問道:“還未到交付消食丸的日子,怎麽過來了?”

學徒說道:“我是來送帖子的,我家嚴大夫想來見你,問你未時可有空。”

許黟挑動眉梢,嚴大夫要來見他,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在翠園裏惱羞嗔怒的沈家少東家。

許黟收回思緒,說道:“有空的,你告知嚴大夫,我在家中備茶等他。”

未時一到。

許家院子門外停了一輛帷帳牛車,嚴大夫撐着學徒地手下來,見着許家屋院,心裏感慨萬千。

與他認知的一樣,許家的家境并不富裕,不過看那嶄新的瓦磚,房頂似乎新蓋不久。便又覺得,他似乎也能體會到許黟的一些想法,年少傲氣,心中有懸壺濟世的想法,不打算賣藥方,不為上百貫錢心動,好似就能理解了。

“嚴大夫?”

許黟喊了兩聲,嚴大夫才緩過神。

看着他轉移視線過來,許黟緩聲道:“嚴大夫這幾日別來無恙,明日便是交付消食丸的日子,你即是來了,倒是合适把消食丸一并帶回去。”

“好說好說。”嚴大夫點頭,消食丸如今在濟世堂是暢銷藥丸,來買的人多,時不時就會斷貨。

許黟又只每五日提供四百顆,量還是太少。

他知道本家那邊想将藥方買了去,是知道這消食丸的好處有多大,二十幾個分號一起售賣這款消食丸,還不限量,月盈利還不知是個什麽數。

他自當是不敢把這話說給許黟聽的,也沒有添油加醋,自作主張地替沈家少東家說臉。就只表明,他是替沈家少東家來問許黟,出三百貫錢,想買他手裏的藥方。

“……”

許黟咂舌,怎麽過去好些天,這沈家少東家還不死心。

嚴大夫嘆氣:“少東家執意如此,老夫也只能是走一遭,厚着臉皮來問許小郎,這藥方之事,敢問許小郎是做何打算?”

“不瞞嚴大夫,這藥方确實沒法賣與沈家。”許黟沒有動搖,一百貫也好,三百貫也好,對他來說不是價錢的問題,“我也不拿話打發你,藥方是秘籍,非出自我之手,我只是借用罷了,非是我的藥方。”

嚴大夫聽了,沉着臉說:“這話極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這藥方在我手裏,我也不會輕易賣出,又怎麽能強求許小郎做違心之事。”

沈少東家不學醫,眼中都是商人利益,覺得只要出高價,別人就會順他的心意将藥方拿出來。

實在是可笑極了。

嚴大夫這般想,就也沒再多話,只目光落到院外,看着曬在院子裏的藥材,聞着空中飄着的淡淡藥香。

熱風拂過,他收回視線,對許黟道:“嚴某該回去了。”

許黟颔首:“那在下便不留嚴大夫了。”

……

送走嚴大夫,許黟目光落在小黃身上,心裏想着,這事可能還沒結束。

對方這麽執着,這次派嚴大夫過來沒能得到答案,也許下次,會是別的人過來。

許黟将這事記下來後,便沒有特意去關注,兩日後,邢岳森放旬假,來許家尋許黟玩。

他不是空手來的,還拿了兩本書籍,以及一刀富陽有名的竹紙,兩塊墨铤。

邢岳森道:“我來你家讀書,怎好用你的,這不都自備而來,好讓你也用用。”

“子騰兄還是客氣了。”許黟笑了笑,拿過他手中的竹紙一瞧,發現與他用的普通竹紙區別很大,紙張細膩光滑,柔韌,聞着有淡淡清香。

他好奇:“這竹紙?”

邢岳森眨眨眼,說道:“我二叔去臨安城做買賣,順路去那富陽給我帶來的,說是好生名貴,一刀便要二兩銀子。”

邢二叔給他帶回來三刀紙,他一刀贈予師長,一刀留着自用,還有一刀就帶過來到許黟這邊。

許黟震驚,這竹紙好貴啊。

都說讀書費錢,可不是說說而已。

束脩在讀書的開銷中占比是很低的,買書本、文集、注解等,還有練字用的筆墨紙硯,才是長久開銷。

而在宋朝,因為印刷術的發達,書本的價格到了前所未有的低價,不少百姓人家是買得起書了,可随之而來的,還有各種其他的消費。

更多的人家是送孩子去讀兩年書認認字,好能找到一份體面不那麽累人辛苦的差事。

許黟想到那幾個小孩,期待着去讀兩年書後,就去主家讨一份體面的下人差事……

“黟哥兒,老師給我出了一道題,我一個人做着沒意思,你來陪我可好?”這時,邢岳森鋪開竹紙,笑着問。

許黟:“……”

不是,我都棄文學醫了。

他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對邢岳森說道:“子騰兄,我還是看醫書吧。”

邢岳森聽到這話,瞧了瞧屋子的陳設,只看到書桌上面放着的書籍,都是四書五經,還有一些經貼注解,哪裏來的醫書?

哦,想起來了,是有一本,他之前在祖父庫房裏翻出來的,特意拿來送給許黟。

突然,他想到一個問題,許家沒有醫書,許黟是去哪裏學醫的?

邢岳森心有疑惑,就問許黟,想知道答案。

許黟眉心一跳,想了想才說:“原先有所求便去書館借的醫書,還有以前在家伺候家父家母,問大夫的,他們那兒就有不少醫書。”

“你要看嗎?”說完,他就假裝問。

邢岳森搖了搖頭,笑說:“我光看這題就已頭暈,怎麽還讓我讀醫書了。還是黟哥兒厲害,藥理醫理可不是誰看了便會的。”

這事一打岔,許黟便知道自己不能空說樣子。

待到邢岳森帶着做出來的文章滿意離開,許黟也出了一趟門,買了好些紙回來。

他坐到桌案上,開始研墨,一邊思忖着從哪裏落筆。

許黟的記憶力不錯,當年為了學好中醫,他家讓他先把要學的醫書背誦下來,幾十本醫書,上百萬字,全部背下來,當然是不可能的!

但一些被他盤得包漿的,那還是能寫一寫的。

譬如《諸病源候論》、《黃帝明堂灸經》《素問》、《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金匮要略》等,這些醫書,單獨一本拿出來都有非常大的研究價值。

況且多數在宋朝之前就有的名書,許黟将它們抄錄下來,也能說出出處。

還有一些宋朝之後,明清出身的大家所著的醫書,就不太适合擺在明面上。

但他怕時間太久,将這些都給忘了。便打算以後,也一點點地補齊。

能寫多少,就寫多少吧。許黟着墨書寫,花了半天時間,把《傷寒雜病論》中十卷之一寫出來。

全篇有八萬多字,以許黟的速度,每天拿出兩個時辰用來抄錄,也要半個多月的時間。

*

十天之後,糖漬枇杷可以開蓋吃了。

三十多斤的枇杷,去皮去核,糖漬過後就只剩三分之一多。用幹淨的勺子舀出來放到碗裏,還沒吃呢,就先聞到一股清甜的果香味。

許黟用筷子夾了一塊吃進嘴裏,口感軟甜,好似黃桃罐頭,但味道不一樣,沒有黃桃罐頭濃郁的香味,反而吃着清涼可口,依舊有潤喉清肺的作用。

他很驚訝,連忙去到院子裏,摘了一把薄荷回來。

這薄荷是他從山腳下看到的,便挖回來種在院子裏,沒想到種活了。

薄荷能清利頭目、疏肝行氣、利咽等諸多功效,還可以用它來治風熱感冒,咳嗽,化痰……它有個土名叫“銀丹草”,有的百姓會拿它來當野菜吃。[注1]

當菜吃的話,可以拿來煮薄荷粥,炒薄荷飯。三月三時,有的地方民俗會用薄荷、九層塔、雞屎藤等剁碎炒飯,做出來的炒飯味香營養價值高,屬于藥膳之一。

許黟不做炒飯,他做的不好吃,他拿薄荷泡茶。

加入金銀花、白菊,再有少許鹽巴,喝着能神清氣爽、解毒敗火。[注2]

最近他夜夜挑燈抄錄醫書,睡得比之前的都要晚,他就連着三天摘薄荷泡茶,加上白菊,還能起到清目作用,一舉兩得。

摘回來的薄荷用清水洗淨,再拿開水燙過,放進到盛着冰水的碗裏,加入一勺糖漬枇杷。

沒一會,許黟獨創出一道香飲子。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他打算去請幾個相熟的人過來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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