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呼吸之間, 屋裏靜稍稍的,只聽得見張婆子低低的、壓抑着的喘息聲。

下一刻,許黟将手收了回來。

張村長緊張地詢問他道:“許大夫, 如何了?”

許黟說道:“從切到的脈象上看,嬸子的帶下之症頗為嚴重。”

“這……該如何是好呀?”張村長一緊張,說話都文绉绉起來。

這次許黟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而詢問起隔着床帳的張婆子, 問她可将帳子拉開, 他要“觀”診,需要看張婆子的面色如何。

對面一如既往地沉默, 許黟将目光看向了張村長。

張村長瞬間理解, 上前一步撩開帳子的一角, 低聲道:“老婆子你也聽到了,這病不能再拖了,許大夫是醫者, 他不會說出去的。”

又低低地說了幾句, 具體說了什麽,許黟沒有故意去聽。

過了好些時候,張婆子終于願意把床帳撩起來了。

她穿着很樸素的粗麻衣裳,不是短褐,類似于上下分開的褙子,不過料子卻要比尋常的褙子差很多。

茶褐色的外衣上面打着補丁, 裏面的衣物洗得發舊發白,不過四十歲出頭, 她梳着的發髻上卻有好些華發, 整個發髻上只有一支烏色的木簪。

許黟再去看她面色,張婆子的面色略有些蠟黃, 臉上有深深淺淺的曬斑,右臉頰骨與太陽穴相連處,有一塊發紅的瘤子。

在面對許黟的打量時,她很是不自在地緊抿嘴唇,粗糙的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處,眼睛微微垂着,不敢與他直視。

這是許黟頭一次接觸鄉野的婦人,和他想象的潑辣、野蠻等不一樣。

她拘謹,不安,身上每一處地方都透露着非常強烈的排斥感。仿佛是一朵深藏在昏暗的野花,突然被人給摘下來,放到了太陽底下。突然的光讓她無處是從,渾身上下都充滿不自在。

許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另一種女性。

一種叫“惋惜而愛憐”的情愫在心底緩緩生長,許黟知道,他泛濫心又犯了。

許黟輕聲問道:“腹部下可痛?”

張婆子聞言,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擡眼看向許黟,見他眼神中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嫌棄,才說:“有些。”

“是什麽樣的痛感?”許黟問完,怕她聽不懂,又解釋道,“是下墜的痛感,還是如同針紮的刺痛感?”

張婆子想了想,說:“一陣一陣的,就下墜的那種痛。”

許黟繼續問:“下方可有異味?”

張婆子震驚地瞪大眼睛。

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羞恥了,她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還是旁邊的張村長反應過來,替張婆子回答了許黟接下來的幾個問題。

他日日夜夜跟張婆子待在一塊,其實諸多病情都曉得,便是因為知道,他才覺得不能拖。

可鹽亭縣沒有女大夫,像這種婦科疾病,涉及到閨中問題,張村長以前也苦惱。

這不,今日他在聽到張鐵狗這事後,豁然想通,也許他不應該只想着這一處,而害了老婆子。

在知道張婆子的其他病情後,許黟沉思半晌,确定該用什麽湯方了。

“面黃是脾不好的表症,而嬸子的面部還長了紅瘤子,可見嚴重程度,下方有腥穢、淋瀝之物,乃敗血所化,兼尿竅不利,是膀胱有□□病。”許黟緩緩說道。

而後又對張村長說,“需先服用加味四物湯,加升麻、柴胡。服湯藥的時候,還需要兼服導水丸,服用一旬之後,且需再切脈,看還需不需要切藥。”

加味四物湯,是《醫宗金鑒》裏對治帶下門的湯藥之一,辯證不同,需服用的湯藥不同。

其中服用的導水丸,則是用牽牛、滑石、黃芩、生軍所制,主治濕熱。[注1]

張婆子的身體濕邪嚴重,加味四物湯和導水丸兩者兼服,應該能很快有效果。

但病得太久了,短時間想要痊愈幾乎不能,還是需要慢慢調理。

但他見張村長的家中陳設,并不富裕。

對于這樣的家庭條件,想要長時間的喝藥湯,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從張婆子在聽到吃藥後還要再脈診後的表情上,便能看出來。

她似乎想說話,勸說張村長她不用喝藥。

可張村長都踏出這一步了,總不可能在這個緊要關頭裏打住不再前進。

他咬咬牙,厚着臉皮問許黟:“能否問下許大夫,這病要想治好,需花費多少銀錢?”

許黟估摸了一下說:“若我開藥方,張村長你去醫館裏開藥的話,兩貫錢是要的。”

張村長深吸一口氣,他們家如今存着的錢,不足十貫。

而且很快,最大的孫子就要去隔壁的村學開蒙讀書,要給夫子送拜師禮,還有束脩,少說兩貫錢。

而小媳婦肚子裏懷着孩子,再過兩個月孩子便要出生,那會也要花錢……

如今農閑,家中有兩個兒子去縣城打短工,每日能領回來幾十文,但一家十幾口人,光是消耗的口糧就不少了。

張村長想到這些,最後化成一聲嘆氣,罷了罷了,有老婆子在家裏操持着,這個家就不會散。

老婆子的病,還是得治!

許黟突然道:“張村長。”

張村長眼睛看向他。

“我适才說的是去醫館開藥需要的錢。”許黟道,“要是由我來配藥,銀錢還能省一半。”

張村長一驚:“!”

“許大夫說的可是真的?”

許黟淡淡道:“我不騙人。”

待幾日後,張鐵狗的腿傷痊愈了,他應該很快就會常來百裏村。

既然都要來百裏村了,那多跑一趟村長家,也不算麻煩。

不久之後,許黟抱着一捧狗尾巴草走在鄉野路上,他看着午後柔和的日光,心情複雜地往張鐵狗家去。

……

張鐵狗在院子裏,跟阿旭講他是怎麽設置陷阱抓住麻雀的。

“這時候田裏的水稻還沒熟,雀兒沒東西吃,就四處跑,可容易抓了。”張鐵狗說完,就直接當着阿旭的面,做了一個簡易的陷阱。

只用了一個小竹籃,一根棍子,一把稻谷,一條麻繩。

麻繩系在竹籃的一端,另一端則用木棍支起來,再裏面放上稻谷。

張鐵狗拉着麻繩,喊阿旭跟着他躲到旁邊,很快,就有兩只麻雀出現。

它們蹦蹦跳跳地停落在竹籃周圍,察覺到周圍沒有危險後,一步步地靠近竹籃裏的稻谷。很快,就傻乎乎地進入到陷阱的範圍裏。

下一刻,張鐵狗毫不猶豫地拉住麻繩。

“咕”的一聲,竹籃穩穩地将兩只麻雀罩住。

“抓到了!”阿旭高興地跳起來,跑過去看情況。

見裏面的麻雀撲騰着翅膀掙紮着想要逃出來,阿旭看向跟過來的張鐵狗,問他:“鐵狗哥哥,這麻雀怎麽抓出來?”

短短不到半天,阿旭對張鐵狗的稱呼已經從“張獵戶”進階成“鐵狗哥哥”了。

張鐵狗對這個名字很受用,憨實地笑着說道:“不急,看我怎麽抓住它的。”

他對抓麻雀這活太熟了,直接快準狠,在撩開竹籃的瞬間,一雙厚大的手掌就将那兩只想要飛跑的麻雀抓住。

抓住後,他得意地在阿旭面前晃了晃。

阿旭羨慕地拍掌:“鐵狗哥哥,你好厲害呀。”

張鐵狗嘿地說道:“那是,我可是咱村裏唯一的獵戶,抓獵物誰能比得過我。”

聽到這話,阿旭歪了歪頭:“可郎君能抓住野山豬,郎君比你更厲害的。”

張鐵狗:“……”

瞧瞧,這是小孩子能說出來的話?肯定又是從那車把式嘴裏聽到的吧。他也是從那車把式聽到的不少關于許黟的事跡,越是知道一些,越是想了解。

“你跟我說說,你家郎君平時都在做什麽?”張鐵狗蹲下身,平視地和阿旭說話。

阿旭想了想,說道:“郎君素日裏很忙的,他每日都要在屋裏制藥丸,曬藥,挑揀藥材。五日之內會上山一趟,回來後,還要教我和阿錦讀書識字。”

張鐵狗瞪大眼睛:“他還會當夫子?”

“嗯!”阿旭重重點頭,認真道,“比我們村學的大夫講得好呢,郎君說的我都聽得懂,那夫子講的,我偷聽了兩回都不知道說什麽。”

張鐵狗“啧啧啧”好幾聲,這還是人嘛……

“那他在家裏可練武嗎?”

這次,阿旭閉上嘴巴,沒有回答。

郎君說了,練武的事不可以告訴別人,這樣別人就不曉得你會武功,可以在遇到危急時刻出其不意。

郎君還說,這個叫“兵不厭詐”,是孫子兵法。

阿旭眨眨眼,說道:“郎君的事,我也不知道的。”

張鐵狗:“……”

他怎麽覺得,這孩子有事瞞着他。

張鐵狗有些煩躁地撓撓頭發,上回兩人的打賭,他還是很期待的。可作為漢子,他又不想被許黟輕易打敗,那樣就太丢面子咯。

得不到回答,張鐵狗就問他要不要吃烤雀兒。

“我做的烤雀兒可好吃了,外面可吃不到這樣的美味。”張鐵狗炫耀道。

“可以等郎君回來嗎?”阿旭咽了咽口水,不忘記得許黟。

張鐵狗自然答應,缺不了許黟一口吃的。他們沒急着處理麻雀,繼續用陷阱抓了十數只才罷休。

之前躺在牛車歇息的車把式,這會早已經在張鐵狗院子裏躺着了。

他拿帽子當蒲扇搖了搖,聽到他們要烤雀兒,說他也想吃。

“行嘞,阿翁你且等着,我去把雀兒毛給拔了。”張鐵狗豪爽喊道。

剛一腳踏進張家門的許黟聽到這話,疑惑開口:“拔什麽毛?”

“郎君,你回來了!”阿旭快速地跑過來,嘴兒叭叭地說着,“鐵狗哥哥要給我們烤雀兒吃,這會他在給雀兒拔毛呢!”

許黟:“…………”

不是,這事還沒過去???

他看着在角落裏蹲着忙活的張鐵狗,突然一陣頭大。

野生麻雀身上容易攜帶一些病毒,要是烤不熟吃了,很容易出問題的。

對于許黟來說,不到萬不得已,他是萬萬不會吃的。

但張鐵狗的熱情來得熱情而猛烈,一定要許黟也嘗嘗他的手藝。

他烤雀兒,先用兩塊磚搭起個臨時的烤架,只用柳枝條削了皮當叉子,将那一只只洗淨的麻雀做成串,便可以放到烤架上。

下方的口子丢入一些細木柴和幹枯的葉子,把火燒得旺盛。

等上面架着的雀兒烤得“滋滋”冒響,張鐵狗在裝豬油的罐子裏挖了幾勺豬油膏,塗抹到雀兒上面。

“滋啦滋啦”,沒多久,雀兒開始冒着豬油香,張鐵狗開始撒調料,茱萸碎、鹽巴撒上以後,香味立馬飄了出來,饞得一旁等着的車把式都走過來瞧個究竟。

一見張鐵狗烤個雀兒都用上這麽多豬油,啧啧出聲,好闊氣呀,不愧是不缺肉食的獵戶。

“好後生,這肥的雀兒給我可好?”車把式腆着臉問。

張鐵狗爽朗道:“一只哪夠,你多吃幾只。”

車把式笑呵呵道:“多來幾只也無妨,要是有酒的話,那就更妙了。”

許黟:“……”

他們是不是忘了,他還是個大夫。

傷口還沒痊愈時不合适飲酒,不過時下的酒水度數都不高,張鐵狗要是想喝,也不是不行。

不過許黟在孝期內,他拒絕了兩人的邀請,而阿旭還小,許黟不讓他喝。

後面,就張鐵狗和車把式兩人,一邊吃着烤雀兒,一邊痛快飲酒。

他家裏的酒不過是最便宜的散酒。奈何車把式是個老酒鬼,每日回家都要小酌幾杯,幾乎無酒不歡。

張鐵狗豪爽肆意,酒量自不在話下,如今又有酒伴,更是喝得起勁。

待一壺散酒入肚,兩人還想繼續再去開一壺喝,被許黟攔住了。

“你傷還沒好全,飲一些便罷了,酗酒可不行。”許黟目光堅定,不許他胡鬧。

張鐵狗扁了扁嘴角,到底還是聽他的,沒有繼續再喝。

……

翌日。

許黟帶着藥箱再度來到百裏村。

昨日他去村長家裏問診,到底還是被百裏村其他村民們知曉了。

許黟乘坐着牛車剛進入到村口的泥土路,就見兩個村民見着他後,樂颠颠地跑過來詢問他,問他去村長看啥病了。

大夫對經手的醫案,皆是屬于隐私,不可随意示人。

面對他們的問題,許黟含糊地帶過去,又話鋒一轉,笑着對他們道:“要是諸位有哪裏身體不适,都可來找在下,在下看病價格公道,不會胡亂收取銀錢。”

村民們:“…………”

聽他這麽說,都有些生氣,這大夫怎麽說這話,是咒他們生病不是!

頓時,看向許黟的眼神都沒那麽和善,但想着這人要去村長家,只能老老實實地散開。

見他們識趣地離開,許黟面色不改的坐在車上沒有動。

旁邊的阿旭看着,小聲問他:“郎君,他們怎麽都跑了?”

許黟解釋道:“人都是趨向于更利于自己的事,他們想知道的是村長家裏誰有病,有什麽病,而不是想自己看病。我一說這事,對他們來講反而是忌諱,所以才生氣離開了。”

阿旭聽得點點頭,問道:“那……郎君我以後要是也遇到這情況,也能這般說嗎?”

許黟沉默一秒。

他道:“能否做一件事,取決于你有沒有這個實力去應對。要是你說了對方不愛聽的話,對方想打你怎麽辦?”

阿旭回答:“我會跑!”

許黟笑着搖了搖頭:“跑不掉呢?”

阿旭聽後愣住,他沒想過跑不掉的下場。

許黟看着他,淡淡說道:“力能則進,否則退,量力而行。”[注2]

說罷,他就跟阿旭解釋,這話便是在說做任何事情都要根據自身的能力去做,不能莽撞行事。

他沒有特意教阿旭什麽大道理,只是這事正好碰到了,那就跟他說說。

就是不知阿旭,會聽懂多少。

牛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幽幽鄉野小道上,他剛話音一落,張村長的家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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