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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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談起戀愛,音樂就能浸潤全身,其實這是戀愛病最确實的征兆。”*
*———太宰治*
“反社會人格障礙?”
“疑似。” 顧湘的聲音壓低了聲量,但還是被烈風帶給了躲在灌木叢裏的小男孩,“符合5項診斷标準,不過我們仍然要排除其他指标,比如像婉華的精神分裂症。”
玻璃花房隔絕了夏末的潮熱,植物吞吐出的濕潤涼意拂去了躁意,江語蹲在層層疊疊的葉子群裏,看螞蟻隊伍爬過柔金色的光斑,再爬過黴青色的苔被,小皮鞋踩着濕漉漉的落葉挪動,蒼白的臉上是汗珠的碎光。
“該怎麽排除?”
“目前沒有儀器可以診斷,只能通過觀察,常見的症狀是幻覺、妄想、行為異常等活躍性特征。”
季方鸠嘆了口氣,沉默了半響後說道:“如果是的話,能直接送進療養院嗎?”
葉尖落下一顆露水,跌入了江語的後頸,可他毫無所覺,面無表情地把揉碎了翅膀的蝴蝶扔在螞蟻群裏,看它們開始搬運後就拎起久握在手裏的石頭,砸爛了它們。
晃晃幾下,螞蟻四下散開,只留下滿地密密麻麻的黑色屍骸還有随風搖曳的深灰葉影。
“小語,阿姨問你一個問題哦,你在這裏除了常見到的我們,還有沒有認識到什麽新朋友呢?” 壁燈的淡黃色柔光輝映着色調暗沉的房間,今天的白噪音是燃燒着木材的噼裏啪啦聲,而顧湘帶着笑意的聲音像潺潺流過的小溪,這一切都讓人安心,但江語卻覺得厭煩。他低頭玩繞着自己的手指,兩條小細腿在半空中晃蕩,沉默了良久才擡眼,“什麽新朋友?”
顧湘聞言一頓,摸了摸小孩柔軟的頭發,溫柔地笑,“沒事,阿姨問問而已,走吧,阿姨帶你去花園玩。” 她站起身來朝小男孩伸出手,江語看了半響才回握住她。
兩人走出房門的時候,江語回頭望了眼他們剛剛坐着的地方,一頭束着鐵環的野獸幼崽匍匐在他的位置上,撕咬着顧湘剛剛坐着的沙發,棉花像腦漿迸裂,他眨了下眼睛,那頭野獸又消失了,沙發恢複原樣。
“怎麽了?”
江語看了幾眼才轉回頭,朝顧湘笑,軟糯的小白牙并列在唇瓣上,又甜又軟,“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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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
清脆的女聲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班上細碎的說話聲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耳朵,季言之擡眼對她笑,“什麽事?” 他淡色的唇瓣輕微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像個模版,可他眼睛看人的時候真摯又溫柔,以至于讓人忘了他過于完美的僵硬感。
“嗯…就生日快樂,還有…” 女孩紅着臉,朝他遞出了卷子,“能…能給我說說這題嗎?”
“謝謝啊。” 季言之的笑容弧度加深,爽朗又溫潤,“可以啊。”
圍坐在季言之身旁的男女孩從卷子裏擡起頭來,相視了幾眼就開始起哄,原本只有書頁翻動聲的實驗班突然變得熱鬧,“言之啊,說要學習所以不跟我們去慶祝生日,卻能抽出時間給校花講題啊!”
“行了行了。”
“言之害羞啊~”
“yooooooo”
校園就是小社會,以為是重點班就不會有群體劃分,但他們的陣營其實比差班更鮮明,早已懂得分辨誰能讓他們成為beneficiary,現實又冷漠。金字塔的頂端往往都是那些樣貌好、人際好、成績好的男女孩,而季言之更是他們的中心。
坐在前面幾排的幾個“普通人”悄悄地轉過頭來,“啧”了一聲,看似嫌棄他們的吵鬧,實際上眼底是毫不掩飾的羨慕——誰不渴望校園生活?誰不想活成他們那群人?
但三六九等的劃分标準是個體出生就被打上的标簽,像季言之這種人,自帶“校草”、“富二代”、“紳士”、“學生會會長”等光環,根本不需要篩選就是人群的中心,是他們只能仰望的高度,閑暇時期的話題而已。
季言之接過她手中的卷子,低頭翻看,“我給你說了你哪裏不明白再告訴我。”
“嗯。” 女孩把發絲別到耳後,唇蜜為她增添了氣色,紅撲撲的小臉俏麗嬌憨,但這一切和季言之無關,耳邊清亮的嬉笑成了忙音,他垂眼看她手裏的題目,眼睛裏閃過一絲厭煩和疲憊。
江浙滬地區的冬天是灰色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随風搖曳的枯枝撕扯着陰沉的天空,楚斐然一只手撐着下颚,被并攏的手指蓋着的耳朵裏是無線耳機。他低頭随意地寫着物理卷子,會做的就填,不會做的就空,但是整份下來,會做的就沒有多少。
該給他送什麽呢?
青春期的愛情就是那麽莫名其妙,無所謂的日常可以涉及欲望,一獨處就想要唾液一直交融,體液一直混合,赤裸的肌膚一直相貼,可偏偏到了值得定義的日子就想要儀式感,性愛成了附屬物。
十二月三十一日,十六、七歲的最後一天雖然有四分之三都在專屬于高中生的牢獄裏度過的,但班上大半的同學都已經讨論好了晚自習後要去哪裏跨年,書包裏裝着的不是作業和卷子,而是待會要換的衣服。女孩子們也趁着自複躲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化起了妝,偶爾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清甜的香水味也似有若無地彌漫開來。
“你真的不去嗎?” 郝佳轉過頭來問楚斐然,楚斐然握着筆的手一頓,撩起眼簾看了他幾秒,搖了搖頭,“不了。”
郝佳的嘴唇張和,洩氣地摸了摸寸頭,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們班五十幾個人只有你沒有去,他們都想你去,你看到那群女孩子了嗎?他們本來不化妝的,可是一想到時間還沒有到可能還有反轉的餘地,現在都不怕主任巡班了,只想蠱惑你的芳心。” 說到最後音量都忍不住拔高,聲情并茂地勸說,努力地想要楚斐然再次融入團體活動中。
楚斐然知道他的好意,但今天是季言之的生日,他只能拒絕,“真的有事。” 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毫無說服力,畢竟他冷着一張臉,語氣無波無瀾,在郝佳眼裏就只是毫無歉意的敷衍,想要再次開口時就被打斷了。
“郝佳,你自己要楚斐然去就說,別拉我們!”
“哇唔,高冷攻和健氣受,好配哦!”
“為什麽不是忠犬攻和清冷受,不要逆我…”
“下雪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這麽一聲,桌椅一下子散了開來,班裏的同學無論在做什麽都蜂擁至窗邊,看細雪夾雜着雨絲,自灰暗的天空輕飄飄地落下,就像石川啄木的詩歌,是憂郁裏的詩意,是悲涼裏的浪漫。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哇…學渣的逆襲…”
“語文這次滿分了,清華還是北大?”
楚斐然站在喧鬧裏又像是不在,擡手想要碰一碰窗外的飄搖的小雪,指腹撫過玻璃卻被凍得瑟縮,他蜷縮起手指,趁着別人不注意,悄悄地離開了人群。
他知道該給季言之送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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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博爾赫斯*
楚斐然躲着攝像頭來到了廢棄藝術樓,寒風在空曠的密閉空間裏像人的哀鳴,玻璃窗搖搖欲墜,青苔恹恹地爬着牆角,他在底層給季言之發了訊息後就踩着碎石塊上了樓。
建築物昏暗,只有偷來的光,楚斐然小心翼翼地避過水泥地上碎石,抄着兜左顧右盼,終于在走廊盡頭找着了他要找的那架廢棄鋼琴。
光絮在一片深灰色裏飛揚,被蒙上了一層塵土的直立式鋼琴失了優雅,僅剩下黯淡,潮濕的空氣滋養着角落的青苔,窗框的縫隙裏都是經年累積的黑青色污垢,自寬大的窗戶看出去,也只有遠處斑駁的公寓樓兀自林立在濛濛細雪中。
楚斐然看了好一會兒才走向那架鋼琴,面前的琴椅吐着褐黃色的棉絮,但他只是捂着口鼻随意地掃了掃上頭厚重的灰塵,見塵土薄了幾層就坐了下來。他掀開琴蓋試音,短促的單音節響起,沉重,有些差強人意,但還是原本的音色。他低着頭輕笑,打開手機搜出琴譜,腳踩上踏板,十指撫上琴鍵,見自己一本正經有模有樣的樣子就壓不住笑意,也忍不住鼻頭的酸澀。
他好久好久沒彈過了。
“小然,這是你滿月的時候,你媽媽給你彈的歌,姥姥教你,以後遇到愛的人了可以彈給他聽。”
窗外是細雪紛飛,很薄很輕,卻也讓植物褪去了往日的色彩,僅剩下枯枝單調的顏色,楚斐然坐在如春的屋子裏,擡頭看身旁的姥姥。老人銀白的頭發盤成了發髻,老花鏡垂吊的銀鏈輕輕搖晃,忽閃的碎光像她眼裏的淚光,“要彈給愛的人啊…” 她坐着的時候也不佝偻,修長的脖子像高雅的天鵝,但歲月無情,而她優雅知性的外表下是在經歷喪女之痛後留下的催老疲态。
“來,姥姥教你。”
稚嫩的音符一天天地響起,細雪也一天天地落下,磕磕絆絆的琴聲慢慢奏成了流暢的樂曲,而春芽适時破開了凍土,大地恢複繁榮的生機,有個人也來到了他孤獨的生命裏。
*Liebestr?ume*
是愛之夢。
激昂的旋律自十指間流淌而出,小男孩也長成了少年,場景也迅速變換,不再是溫暖的大房子和春季,而是灰色廢墟、老舊鋼琴、發黑青苔和寒風冬雨。
可那段記憶裏,那個人殘留下的餘溫,随着楚斐然的琴聲再次燃起,滾燙的愛意将他包裹,隔絕寒冷,他閉上眼睛回憶着,描繪着,沉浸着,将往日的春風送來,掠成了冬海的漣漪,姥姥說:“彈給你愛的人。” 他曾經想過他是不是也像媽媽,可他覺得不是。
季言之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安靜地聽。
廢樓裏沒有春光斑駁的碎片,可季言之還是聽見了鳥鳴、風聲、婆娑,小男孩原本站在陽臺,而後落到了他懷裏,滿鼻是奶香和樹葉潮濕的清香。小男孩帶他看溫暖的火光、長輩的微笑、精致的蛋糕、無聊的動畫,再随着旋律長大,牽着他看雨景、街景、地鐵、音樂室、聖誕樹。
前半段是姥姥姥爺給的,後半段是季言之給的——楚斐然用愛譜寫樂章,将他出生至今感受到的所有愛意都交給了季言之當生日禮物。
很無趣,很簡單,很虛無,很莫名其妙,十年後回想起來還會嘲笑當初的不切實際,但這是十七歲荒誕的浪漫,庸俗的儀式感。
誰還沒傻逼過。
“生日快樂,也祝你不止生日快樂。”
琴曲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楚斐然轉過頭來看季言之,寒風呼嘯,戾氣和兇狠被模糊,僅剩下當年的清冷和矜傲,仿佛那個小男孩從未經歷過傷害,仍然在愛裏長大。
季言之沉默地朝他走進,彎腰捧起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鼻尖,低聲問他:“然然,如果我把你撕成了風,你還會纏繞在我手上嗎?”* 如果我瘋了,你還會希望我快樂嗎?
我看青苔的枝桠像要把你抓走,我看打轉的光絮像要把你帶走,我看迷蒙的雨霧像要把你掩蓋,甚至是看血色的鐵鏽,我都聽見它們說你要逃走,可你還是帶着琴聲回到了牢籠,抱着我說你還愛我,但為什麽,我仍舊戰戰兢兢,滿心猜忌,想要把你咬死後吞進肚子裏。
我好怕你會像爸爸一樣,知道了媽媽的病就不再愛我。
“然然?”
楚斐然看他眼尾的淚珠,擡手溫柔地揩掉,只留下随風幹涸的淚痕。
“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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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訓:下次想搞凰就好好做個俗人,不要高估自己
*摘自“絕對占有,相對自由”—陳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