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0
季言之将車停在了公路旁靜谧無人的樹林裏,楚斐然推開車門下車,忍不住打量起了四周,待季言之繞過來時疑惑地看着他。
季言之笑着不發一語,牽起他的手,帶他穿過自然形成的幽深小徑,寬大的樹葉遮蔽了深處,徐徐涼風吹落了斑斓,少年仍舊随意地踩着帆布鞋後跟。
“我們去哪?”
“看海。”
季言之将他扣在身側,而楚斐然也跟着他的步伐規律走着。
兩人十指相扣,手臂随着動作輕晃,腥濕的青黃落葉鋪在兩側,灌木林茂密,高大挺拔的喬木林裏是鳥鳴,婆娑聲裏錯落着兩人偶爾的交談聲,随着兩人的步伐邁進,植物變得稀疏,幽綠的光線變得明亮,鹹腥濕潤的海風取代了土腥氣。
浩瀚的蒼穹,蜿蜒的懸崖,綿延的綠裏是波浪般起伏薰衣草花海,而盡頭是殘破老舊的燈塔,但楚斐然眼裏只有那無盡的藍。
——“為什麽小然你那時候要爬樹?”
——“我想看海呀,可是,我好像無論爬得多高都看不見。”
小楚斐然的頭靠着季言之單薄的肩膀,和他一起看海洋生物紀錄片,感受到後腦勺傳來的輕柔觸感,也聽見他說:“那我以帶你去,好不好?”
“其實,我後來有看過海,和那個家。”
海風拂起楚斐然的額發,他的頭靠着季言之不再單薄的肩膀,兩人坐在懸崖邊,連綿春草下是随風緩緩吐息的藍。
“我和你說過嗎,應該沒有吧,我有個弟弟。小我們三歲?還是四歲?忘了,是他在冬天把我關進倉庫的。”
“那時候他自己走上礁石,我趁保姆不注意,跟着他走了過去。”
楚斐然半眯起眼睛,仿佛看見了那個冰冷的夏季午後。
“他站在最高的那塊石頭上,個頭比我還小,而我站在他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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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藍天清澈,白雲如薄箔,但兩個男孩站在山崖下的陰翳裏,昏暗、陰冷、不明,那時候的楚斐然早已是少年,雖因營養不良而單薄,但他面色冷硬,繃緊的手臂是隐隐可見的肌肉線條,早已不見當年的柔軟——适者生存。
海浪洶湧地擊打着暗礁,小男孩天真地揮舞着雙手,看起來童真可愛,但只有楚斐然知道他的心和他的媽媽一樣惡毒。
楚斐然面無表情,靜悄悄地走向他,小男孩還在笑,而他嘴唇哆嗦,咽了口唾液後伸出了顫抖的雙手。
——如果用力一推,他就會跌下去,沒被淹死也會被摔死。
脆弱的骨骼會被折斷,纖弱的脖子呈九十度下彎,鮮血自掙破皮膚的骨刺爆裂開來,綻放成一朵絢爛的紅花,在不到一秒內被洶湧的海浪吞沒。
其實進少管所也沒關系。
只要他們的真面目被揭露。
海風呼嘯,顫抖的皮膚下是海浪般沸騰奔湧的血,就在他的手即将碰上去的那一秒,腦內突然閃過姥爺抱着他看晦澀難懂的醫學書的場景。
儒雅矍铄的老人戴着老花鏡,慈祥地問懷裏翻着厚殼書的小男孩,“小然以後想當什麽?” 楚斐然歪着頭想了想,笑着說:“想當和姥爺一樣的醫生!”
打架鬥毆的威脅和真的動了殺心是不一樣的。
暗綠色的曠野掀起層層起伏的波浪,點綴其中的薰衣草随着海風搖曳,延綿至海平線的蒼穹是被稀釋的淺藍色,在這浩渺的天地裏,在山崖邊相互依偎的兩人顯得孤寂。
但“世界”确實只有他們。
他們交握的雙手并不孤單。
“為什麽不推呢?”
季言之看着懸崖下翻湧的海,想說,只要足夠隐秘,只要你還是個孩子,就不會有人懷疑。
低飛的海鷗掠成大海的漣漪,再飛向天海一線的盡頭,仿佛那裏就是生命的歸處,楚斐然看了良久才淡聲說:“就算再也不想救死扶傷,也不要用一條肮髒的人命污了姥爺一輩子的良善。我那時候是這麽想的。”
“然然。”
“嗯。”
季言之彎起眼睛,也順手折斷了腳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放進楚斐然的掌心裏,黑潭倒映着的他,“如果有人丢你一塊石頭你丢回去是沒錯的。” 他輕輕地把楚斐然的五指合攏,收緊,再攤開,掌心裏躺着被揉爛的小花,花骨扭曲,花瓣凋落,“就算把他們砸死,也是他們該得的。”
“把無法宣洩的恨轉移不會讓你快樂,你要針對的是讓你痛不欲生的人,憑什麽是我們痛苦而他們逍遙呢?” 他們逼瘋我,我怎麽能讓他們安生。
“你是個怪物,怪物,你這個怪物…” 江婉華在房門關上後忽而蜷縮到了床角無神地嗫嚅,斯文俊秀的少年含着笑緩緩地走過幹淨分明的樹影,沐浴在陽光下看着角落裏枯枝般瘦小的女人。
“媽媽。” 季言之叫得親昵卻不含任何溫情,溫柔笑意僞裝敷衍,蒼白得冰冷森然,“我是你兒子啊。” 少年颀長的影子拉得扭曲,在以溫馨色調為主的療養院病房裏詭異得不協調。
“兒子,兒子,兒子…”
江婉華呢喃着這個詞,突然陰郁古怪地笑了起來,又恢複了剛剛請別人出去時的陰鸷病态,不知自言自語了什麽後冷笑着擡眼看他,“所以你也會和我一樣。”
“你跑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你也會被抛棄,你愛的人也不會愛你…” 她的神情狠毒,聲音也漸漸低沉,耳邊是小孩日複一日稚嫩但又冰冷的童聲,那是她發瘋的前兆,是她崩潰的警示——“媽媽,我有話告訴你。”
他早就在怪物的撕咬下學會了優勝劣汰,學會了弱肉強食,學會了反噬,而這一切不過是因果死循環,逃不掉,躲不開。
江婉華眼白赤紅,咬牙切齒,神情戒備瘋癫,“我詛咒你…嗬…我詛咒你,你這個惡魔,你的餘生也只會像我一樣在這裏度過,我詛咒你…”
“我不會像你。”
少年淡色的唇張合,出聲打斷了她,收緊的拳頭脫力般放開後勾起了抹笑,和先前好多次那樣像個要和媽媽秘密的小孩子那般走進了她,明明是溫熱的人皮,明明是優雅的舉止,但倒映在江婉華瞳孔裏的王子帶着的是惡魔般的陰冷。
那天無聲且低畫質的閉路電視畫面裏是少年背對着走向瀕臨崩潰的女人的場景,封存在目擊者記憶裏的也永遠都只是想關懷媽媽卻被突然發瘋的媽媽大力推倒後目睹她慘死的兒子。
為什麽接受了那麽多治療仍無法痊愈?
季言之想到這裏,突然笑了起來,幫楚斐然把掌心裏花屍掃落,再次和他十指相扣,鼻尖也親昵地蹭蹭他的鼻尖。
“但然然不想也沒關系。” 我都會幫你解決,不會再遲到了。
“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我會保護你的。”
楚斐然和他對視了半響,湊上去輕吻他。
他們不帶着性欲接吻,也不深入,單純地用柔軟的唇瓣厮磨,鼻尖相蹭,感受脈搏,感受無束的呼吸,感受自由的海風。
“然然後來還見過他們嗎?”
“沒有。”
“開心嗎?” 季言之的眼睛裏是海浪溫柔的餘波,聲音也是溫柔的潮汐,“都要消失了,然然。”
無論是楚家,還是季家,
而我的夢裏也将再也沒有萦繞不散的女聲,昏黃的走廊和蒼白的病房。
季言之将楚斐然輕輕攬進懷裏再收緊,在楚斐然擡手摟住他時也貼着他的耳畔輕喃道:“也再也沒有不愛我的你。”
而我也會用永運愛你。
山間是一片墨綠的樹浪,簌簌飄落的葉子落到了車子上,紅褐的黴鏽纏繞雕花鐵門,爬山虎肆無忌憚地吞沒了建築物。
荒廢的富人區僅剩下茂密的植物兀自生長,雍容典雅的歐式別墅群變得破敗陰森,層疊的樹冠仿佛遮蔽了昔日的時光。
“咔當。”
銅鎖落下時敲着鐵門發出清脆的聲響,季言之低眸看着無法回神的楚斐然,輕帶着他走了進去,楚斐然情不自禁地抓緊了他的衣角,似乎在隐忍什麽般無法抑制的顫抖。
小花園因年久無人打理而長滿了野草,花圃荒蕪,籬笆失修,落葉鋪滿了紅磚小道,橫亘兩家的大樹仍舊挺拔卻早已不如往日那般高大,少年們踩着斑駁的樹影卻像踏着陸離的時光,餘光裏仿佛還是那個終日站在樹下,仰望着遙不可及的蒼穹的小男孩。
他們沉默地上臺階,在季言之拿出鑰匙要打開大門時楚斐然阻止了他,季言之微頓,而後像是明白了那般抓起了他輕顫的手,将手中的鑰匙放進他的掌心裏。
婆娑聲像是在訴說思念,因為太過于痛苦而塵封的記憶随着楚斐然轉開鑰匙,推開大門,走入昏暗的光與影裏時全都宛若拂去了灰塵的挂鐘那般重新轉動,光塵退去,蜘蛛網消逝,在模糊不清,恍惚交錯的時間裏,聽見了溫柔但蒼老的女聲——“小然啊。”
本盤腿坐在沙發上看着童話集看得津津有味的小男孩突然合上書,急忙塞到靠枕下,轉眼看起了《紅樓夢》,淡聲答道:“怎麽了,姥姥。”
楚斐然不禁笑了起來,抄着兜站在空曠的客廳中央,可眼前只有蓋了髒污白布的沙發和自落地窗灑落的光絮在打轉。
“我的乖孫啊。” 楚斐然聞言一頓,連忙轉過身,穿着套頭針織衫的老人微弓着背,站在庭院的屋檐下朝他招手,“來陪姥爺和姥姥喝茶。” 在他身側盤着發髻的老太太捧着點心朝他笑着道:“小然走快點。老慢吞吞的。”
楚斐然的眼眶發熱,邁開腳步想開口發出音節時卻被童聲打斷了,“來了!”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捧着唐老鴨造型的大杯子,徑自走過楚斐然,低頭看着熱牛奶慢慢走向了站在庭院等他的老夫妻。
“小然走路比姥爺還慢咯。”
“是牛奶很熱!”
“我的乖寶,姥姥明明給你放涼了…”
老人和小孩的身影消失了,餘音仍舊回蕩在楚斐然耳邊,但他卻像是驚醒了一般,突然環顧起昏暗無人的宅子,蒼白的臉上是驚慌失措,嘴唇哆嗦,像是因迷了路而彷徨迷茫的小孩那般快要哭出來了。
“然然。”
楚斐然剛轉頭就被季言之攬進了懷裏,顫抖的背脊被輕拍着,他因止不住眼眶的淚水而開始抽泣,依戀地躲進了抱着他的人的懷裏,不停地顫聲叫他,“言之…言之…”
季言之抱着他,柔聲道,“然然,我在這。”
“我在這呢。”
“言之啊…言之…” 楚斐然将臉埋在他的肩窩,抓着他的衣服,肩膀止不住顫抖。
窗外是老樹新葉,而當年繁茂的綠葉早已化作滋養這片土地的養份,偌大的別墅殘舊,污黑的水跡落滿了牆紙脫落的牆,随風卷動的白紗窗簾已泛黃,老鐘雖然重新轉動但還是太老了,空寂裏只有布滿了灰塵的沉重家具,小孩長成了少年,房間門框的劃痕、庭院盛放的花、閣樓裏打轉的浮塵、老人溫暖的手,皆随着童年的逝去早已不複存在,陳舊褪色的過往終究還是僅停留在心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逝者已逝。
楚斐然也早已将當年的自己埋葬。
“然然,別怕,我還在。”
但有一個人還在。
幸好。
幸好,他還在。
季言之牽着楚斐然走到庭院,慢悠悠地走過小道,影子相互眷戀,楚斐然餘光瞥見大樹,突然停了下來,兩頰潮紅,面無表情地拉了一下季言之。
“季言之。”
“嗯。”
“你能到隔壁去嗎?”
“為什麽?”
“去就對了。”
楚斐然看着季言之走到隔壁,在聽見了銅鎖落下的聲音後深吸了口氣,爬上了樹。
季言之推開隔壁的鐵門,也在聽見摩挲聲後擡頭。
楚斐然溺在斑斓的春光裏,小心翼翼地蹲坐在樹上逆着陽光,長開的少年身體艱難地蜷縮着,但季言之在迷離昏黃的光裏仍舊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個午後。
風和葉脈摩擦,仿佛在相互訴說着情話,兩個男孩對視,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但樹冠早已無法遮天蔽日,陽光刺眼得不行。
“喂,當年那個說要接住我的小孩。”
“嗯。”
“你長大了。”
“嗯。” 季言之笑了,楚斐然也笑了。
“那這次我跳下去,我們還會完了嗎?”
不會了。
人間所有,正彼此相愛,
他們用力地活,
他們輕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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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林婉瑜
完結。
剛開文就追的小可愛大概都知道我改過小季的背景,要說的話我改了至少五六次才終于定型,因為我想要保持他的“惡”也想讓他“被救贖”,直到某天我看了A brilliant madness和幾個關于精神分裂症的Ted talk(尤其是I'm not a monster-Cecilia Mcgough)終于得到了啓發。
但在此,我必須糾正的是“惡”從來都不與精神分裂症或者是任何一種精神疾病挂鈎,生理疾病是中性的,生理缺陷是中性的,個體才有善惡。
小季是惡,然然是善,“精神分裂症”是小季的果,是父母的果,“兩性”帶來的惡意也是然然父母的果。
小季父母是現實在小說裏被放大的縮影,小然的童年pua也是許多孩子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落所經歷的噩夢。
雖然三觀不正又變态,ghs之餘也也把想要表達的表達了,不是什麽高偉正的東西,我無憾了,也謝謝大家的堅持和喜歡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