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老板
楊慶宗臨時躲進龍王廟老家避難,把自己退化成了一條不見光的黃颡魚,只一味在青天白日裏休養生息,專門等到月黑風高的時候,才想要舒展筋骨伺機活動。
夜半時分,他不聲不響地出去了一趟。路上風大,吹得衣角呼啦作響,楊慶宗出門前事先用大毛圍巾裹住了臉上的刀疤,此刻看起來,倒也勉強能算上個正常的畏寒模樣。
楊慶宗擔心路上被人跟蹤,每次經過大道的時候總要兜兜轉轉繞幾圈,如此這般走了三趟,再穿了條對街的暗巷子,終于艱辛抵達了千町酒店的小後門。
他站在外面扣着門環輕輕敲了一下,然後換成右手又重新敲了三下,緊閉嚴實的後門突然“吱呀”一聲,拉開一條小縫,原來早就有人留在門後等着接應。
“慶哥。”站在後門的小平頭,把手裏的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擡頭跟楊慶宗老老實實地打了個招呼。
“勝子,我今天要見大老板,方不方便?”楊慶宗把圍巾從腦袋上拉下來,大汗淋漓地坐在門檻上累得喘了口氣。
“方便,大老板今天沒出去見客人,套間裏到現在還亮堂着呢。”名叫勝子的小平頭接過他手裏的圍巾,口齒伶俐地答話道。
“那就行。”楊慶宗臉上有了笑模樣,偷偷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
他低着頭跟在勝子後面慢慢往前走,沿途走來,一路可見扛着□□待在附近站崗的日本士兵。這不奇怪,千町酒店是日本人開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親日勢力在華的一處小型據點。
“等一下,你們兩個給我站住。”站在大廳樓下的日本士兵,挑起刺刀攔住他們的去路,一臉不客氣地對楊慶宗呼喝道,“站到旁邊接受檢查。”
勝子回頭使了個眼色,楊慶宗順從地抱着腦袋站到旁邊接受安全檢查。
“走吧。”日本士兵從上到下仔細搜了一遍,沒發現這刀疤臉的身上有什麽異常,就揮了揮手放他們兩個過去了。
“自從我們的人上次在洋碼頭失手後,事情被姓陸的鬧到了領事館,日本人就加強了日常戒備,生怕再被人捏到什麽把柄。”勝子走在前面長出了一口氣,壓着嗓子跟楊慶宗小聲說道。
“事情鬧這麽大,大老板有沒有跟下面的人吩咐什麽?”楊慶宗辦砸了上頭的交代,心裏面沒底,聽了這話試探性地向勝子打聽道。
“這倒沒有,領事館那邊已經把事情壓下去了,大老板跟日本人好交代,還不至于鬧到那份上。”勝子腳步輕快地邁上三樓,領着楊慶宗到了大老板的套間門口,“慶哥,到了,大老板就住在樓上這一間。”
“哦,好。”酒店裏暖氣開的很足,楊慶宗穿着厚袍子出了一頭一臉的熱汗,站在那裏像條水淋淋的大鲶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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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哥,把臉擦擦吧,這麽着進去了,大老板見了不好看。”勝子想起大老板喜怒無常的德性,心有餘悸地提醒了他一句。
去年冬天的時候,大老板前腳不知道在心煩什麽事,楊慶宗後腳進來撞上了氣頭,被大老板抄起煙灰缸直接照腦袋砸出了血,罵他是紮眼睛的“寒碜東西”。
楊慶宗聽了勝子的話點點頭,拿起大圍巾認真仔細地把自己的頭臉擦了一遍,低頭陪着小心擰開門把手進去了。勝子站在外面嘆了一口氣,心想下面的人日子就是不好過。
推開門,屋子裏果真是燈火通明,天花板上裝着櫻花形狀的水晶吊燈,地上立着接好電線的假紙燈籠,米白色的光暈暖意融融地照在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上,幾乎能反射出人影。
楊慶宗站在外間夠着腦袋往裏看了一下,大老板武越州身邊偎着兩個青蔥似的日本少女,統一脫得露肩坦背,一邊幫他按摩身體,一邊嬌滴滴地跟他用日語調情。
他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套間裏面用屏風隔出了一個小型的會客臺,中間鋪上了羊絨地毯,藝伎穿着厚底木屐站在上面翩翩起舞,聽不到半點聲響。
楊慶宗猶豫一下,還是直接踩着布鞋進去了,對武越州來說,他的腳可能還不如鞋幹淨。
“越州。”楊慶宗低下頭,輕輕跟對面那人打了一聲招呼,私下見面的時候他從來不喊武越州“大老板”。
武越州不看他,拍了拍手示意場中央的歌舞停止,身邊的兩個青蔥少女應聲而起,半蹲着站起來,踏上小碎步跟着藝伎溫順地退了下去。楊慶宗偷眼瞟到日本女人這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心裏覺得挺有意思。
“事情搞砸了,還有心思想女人。楊慶宗,你的膽子蠻肥嘛。”
武越州騰出空來看他,把這“寒碜東西”一抓抓了個現行,不由得從嘴裏“呵”出來一聲冷笑,心裏越發覺得楊慶宗上不得臺面。
“沒辦法,孫師長打草驚蛇,被姓陸的發現之後,帥府那邊的人就提前留了一手,等着給咱們來個甕中捉鼈呢。”
楊慶宗硬着頭皮給自己找臺階下,不想今天冒着生命危險趕過來,已經受了武越州的白眼,還得接在後面挨上一頓狠揍。
“老狐貍夠癫狂的。”武越州赤着腳,站在羊絨地毯上來回踱步,嘴裏恨罵道,“陸瑾和這個王八蛋,仗着現在城裏城外人人喊他一聲‘陸元帥’,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麽了。”
楊慶宗趁着武越州分神痛罵陸元帥,無暇注意自己,擡起頭貪婪地盯着眼前那張不再年輕的側臉,覺得看了這麽多年還是沒看夠。
“越州,你又在鬧了。”
這時,武越州身後的屏風被一雙雪白的玉手輕輕拉開,露出了支在後面的榻榻米。被他金屋藏嬌的秀色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從榻榻米上半撐起身子,一雙秋水含情的鳳眼裏似嗔似怨。
“怎麽了,寶貝兒?”武越州也不顧有旁人在場,走上前把這塊溫香軟玉直接摟進懷裏。
“怎麽了?你吵我。”
“溫香軟玉”捏起雪白的拳頭軟綿綿地捶上武越州的心口,嘟起嘴巴打了個精致的小哈欠。
被視做空氣的楊慶宗,站在原地尴尬地咳了一聲,對面前不成體統的一老一少,是十分地看不過眼。
他翻了翻眼睛,暗地裏啐了一口,心想武越州這麽大個人了,眼看年紀就往半老頭子奔了去,居然被個不男不女的白米蛀蟲給勾住了魂,可真不夠給自己做臉的。
其實這話說的多少有些冤枉,武越州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傥,如今雖然有了年紀,保養得體的身材卻也未見走形,把兩鬓的白發染一染,還是很有資本充當大齡美男子的。
“玉琦,我辦正事呢,你先回去躺會兒,我處理完了就來陪你睡覺。”武越州拍了拍“溫香軟玉”的手背,端着耐心溫柔哄道。
“去吧去吧,早點辦完早點過來。”
“溫香軟玉”聽了這話,側過身用被子蓋好了自己,也就不磨着武越州閑扯了。
武越州哄好了“美人”如釋重負,這才得出空來繼續拿捏楊慶宗。
他坐在地毯上想了想,開口吩咐道,“陸瑾和去領事館鬧了一頓,現在日本人看我跟看釘子似的。三浦家那些老東西說我拖累了他們,急着要跟我劃清界限,我看這棵外國樹是靠不長了。你去給我多拉幾個關系戶,只要跟“財”跟“權”有一樣搭邊的都可以。”
“那姓陸的那邊,還用繼續找機會下手嗎?”楊慶宗理了理思緒,覺得事情好像偏離了當初預想的軌道。
“狗命難取,老子兒子都克我,暫時先留着這一大家子,等我解決了手裏的麻煩,再跟陸瑾和慢慢算賬。”
武越州眯着眼睛靠在軟墊上擺了擺手,對楊慶宗做了個無聲的退下指示,再沒給他留一句話。
他轉身走到後面的榻榻米上,往被子裏那張水靈靈的瓜子臉上輕輕捏了一把,嘴裏一邊喊“玉琦”,一邊喊“寶貝兒”,開始嘻嘻哈哈地胡鬧。
楊慶宗擡腿離開的時候,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倒在榻榻米上恣意糾纏的二人,布滿老繭的手藏在袖子下面,無聲地攥緊了拳頭。
武越州在這頭颠鸾倒鳳地忙着快活,日本領事館的行政要員——真田永一在樓上的包間裏,對着桌上發過來的加急電報,卻是一籌莫展。
明面上洋碼頭的暴動事件可以歸咎于中國權貴跟流匪的私人恩怨,可暗地裏卻牽扯出了三浦家族跟他們家趕出去的落魄少爺。
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遠在東京的三浦東晖,得知私生子受傷的事情之後,“為大頭利益舍棄私情”的天平開始嚴重傾斜,竟然萌生出撂下攤子跑到中國探視兒子的想法。三浦家族找不到合适的方法來阻攔,這時候就把主意打上了這頭的領事館。
真田永一現在忙得焦頭爛額,還得分神庇護一位被趕出日本的落魄少爺,他覺得自己快要過上把辭職信壓在枕頭底下做噩夢的日子了。
他“啪”一聲把手裏的急報砸在桌上,心裏頭是恨毒了武越州。歸根結底都是這條“雜魚”惹了禍端,沒把屁股擦幹淨,才會留下爛攤子讓他受到陸元帥跟三浦家族的雙重施壓。
如果不是因為“雜魚”身後靠的大樹是三浦家族的副社長跟大公子,他早就把這個窩在酒店裏當縮頭烏龜的混蛋,揪出來替自己當活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