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醜聞
日光轉淡,天邊的浮雲剛被暮色吞了一抹黑,帥府的仆人們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往飯廳裏運盤子了。
相較于平時,陸家今天的晚飯開得格外早。因為陸流雲跟周衡西來得很趕巧,拿給廚房的幾樣打包糕點,非常貼心地省卻了和面時間,故而大師傅的精力全忙上了烹炒煎炸,不多時就樣樣好菜出了鍋。
陸元帥先時多日不見兒子,意外生出了挂念之心。如今這人活蹦亂跳地到了他面前,升溫的心情便漸漸趨于平淡,沒講兩句話就把兒子啐遠了,倒是轉過頭來跟周衡西多聊了片刻有關自己軍務上的瑣事。
陸流雲并不介意他老子厚此薄彼,橫豎一個是親爹,一個是被拐上門的新姑爺,怎麽看在這裏頭最吃香的人都是自己。
一忽兒,張媽過來張羅開飯了,女婿跟媳婦兒中間夾着老丈人,三個人走到飯廳裏跟大姨姐小侄子碰了面,互相都很和睦。琮堂先前已經跟兩位長腿先生打過交道,此刻也不認生,一聲小舅舅,一聲小叔叔。叫完人後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等長輩們都入了席,這才往陸雅容身邊的空位子湊。
他年紀雖然小,該有的習慣卻不含糊,不用人提點,上桌之後腰杆筆直,坐姿端正,一手扶碗,一手拎筷,米飯一粒一粒撥進嘴裏。除了陸雅容偶爾給他夾兩次菜之外,并不輕易挪筷子,面前來什麽就吃什麽,是個識趣規矩的标杆模樣。
陸元帥瞧這外孫很成氣候,神色嘉許地給他夾了一只大蹄膀放到碗裏。琮堂十分甜美地沖他笑了一下,眼睛餘光卻悄悄往陸流雲面前的一碟蛋抱蝦餃瞄。
“來,琮堂,這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兒,咱倆把點心換換。”陸流雲怕他窘迫也不把話說穿,笑盈盈地指了指拿在手裏的碟子,用眼神示意道。
琮堂看了陸雅容一眼,等到母親的點頭許可後,伸手把碟子接過來放在靠中位置,很有耐心地吃完姥爺夾給他的大蹄膀,這才把筷子伸到了蝦餃碟裏。
陸流雲被小外甥這副周全心思深深地折服了,同時心有所感道,“琮堂,這兒也是你的家,又沒外人在,你想吃什麽就直接說出來嘛。”
琮堂聽了這話看起來有些難為情,向他搖了搖頭,小聲回答道,“食不言。”
陸流雲被他這番高見驚嘆得“哈”了一聲,轉身向陸雅容脫口而出道,“得,大姐,孩子随姐夫了,不像你。”
他的本意是趁着此刻氣氛輕松,想開兩句玩笑話活絡活絡場面,沒想到卻意外觸動了陸雅容的心病。
“在南京的時候,褚文總不許孩子胡鬧,琮堂這是被他的大道理給帶出影子來了。”陸雅容寥寥一句把話題帶過,并不打算多提夫家的事情。
而陸流雲眼見他大姐笑得勉強,臉上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當即心中就覺得蹊跷。可還沒等他納完悶,已經被親老子在桌子下面踢了一腳。
“渾小子,一回家就念念叨叨的,低頭吃你的飯吧。”陸元帥沒好氣地又甩了兒子一個大白眼,顯然也不是個好探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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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衡西人在旁邊看得最清楚,不露痕跡地拉了拉陸流雲的袖子,擔心自家媳婦兒繼續多嘴多舌,會被老丈人給摁在盤子裏生吞活剝了。
而另一邊陸元帥不見兒子落寞,見了兒子心煩,家裏還多了個不省事的大閨女,真叫沒處愁去,索性把散了席後能打發走的先打發出了門。
被老子排遣上車的陸流雲,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回了家,躺在床上還不忘跟周衡西操閑心,“感覺情況不太對頭啊,你說我這大姐夫可真夠放心的,南京離天津這麽遠的一趟路,自己不陪着來吧,也不撥個人跟在老婆兒子後面照應着,這叫個什麽事兒呢。”
“沒準是你想多了。”周衡西翻過身來解他的睡袍,被陸流雲一把按住了手。
“你可拉倒吧,別人不知道什麽情況你也不知道?當初我這大姐可是把槍藏在裙子底下上的花轎。”陸流雲半眯着眼睛,越想越難安,“不行,我明兒還得回去看看。”
“其實,我覺得別人夫妻間的事情是不大好插手的。”周衡西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理智分析道,“而且大小姐也未必會把情況告訴你。”
“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又不能眼睜睜看着家裏人受罪,陸流雲心煩意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了。
周衡西看不得他這苦大仇深的模樣,索性伸手擰熄臺燈,把人撈進被子裏滾圈兒去了。
次日,陸流雲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從床上爬起來,周衡西早已穿戴整齊,踏着皮鞋神清氣爽地往他屁股後面拍了一巴掌,險些把媳婦兒拍炸了毛。
“我說,你今天還真要回去啊?”周衡西幫他把毛衣的袖子翻過來,低頭在陸流雲的雪白臉蛋上親了一口。
“對啊,昨天不是就商量好了嘛。”陸流雲動作利索地往腳上套襪子,忙裏偷閑觑了他一眼,嘴裏笑道,“再說了,我晚上又不是不回來。”
“敢不回。”周衡西聽完這話也笑了,把人抱在腿上來回颠了一下,挑着眉毛意味深長道,“反正少了的最後都得雙倍補回來,自己看着辦。”
陸流雲聽了這話,當即就情不自禁地捂着腰哎喲了一聲。
到了吃早飯的時間,周衡西接到教務處的電話,穿上外套就匆匆出了門。陸流雲嘴裏叼着半只油渣燒餅,也忙着走到路上望風去了。周公館沒有多餘的車子給他開,遇上這不方便的時候,只能出去叫黃包車。
陸流雲颠了兩條石子路,總算回了大帥府,然而家裏除了一幫下人,就只有琮堂一個人,自己的老爹跟大姐俱是不知去向。
“小舅舅。”琮堂獨自坐在客廳裏玩耍,手裏抱着個小小的西洋音樂盒,無聊得都快睡着了。忽然看到陸流雲來了,不可謂不高興,當即就站起來響亮地跟小舅舅打了一聲招呼。
“琮堂,你起得挺早啊,吃早飯了沒有?”陸流雲笑眯眯地蹲下來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我早就跟媽媽一起吃了呀。”琮堂奶聲奶氣地對他說道,心裏是很樂意跟陸流雲聊一聊。
他近來無人玩耍,又看出這舅舅是個有童心的大男孩,便自作主張将其視作知己,獻寶似的把手裏的音樂盒拿給小舅舅看。
陸流雲鄭重地把音樂盒接在手裏,轉過來一看,發現底部印着日文字符,居然還是個很有價值的舶來品。把音樂盒交還給琮堂後,陸流雲旁敲側擊道,“天津城的熱鬧玩意兒可多啦,你媽怎麽不把你一道帶出去逛逛?”
“媽媽今天去外國劇場見朋友,說有小孩子跟在後面不方便。”琮堂撅着小嘴不滿地跟小舅舅發牢騷,因為感覺自己被嫌棄了,語氣就十分委屈。
陸流雲把孩子抱起來哄了一下,心想琮堂話裏說的外國劇場,應該就是商業街那家時興舞臺劇演出的“瑪特劇場”了。陸雅容當年是音樂學院的校社社長,每次搞評優活動的時候,總會去那裏租場地。
可他轉念一想,大姐這麽多年來根本沒回幾次家,裏裏外外該生分的都生分了,不該生分的也生分了,又打哪兒來的朋友呢?
想到這裏,他把琮堂交到張媽手裏,轉身去找老管家拿車鑰匙,準備親自趕過去瞧一瞧。
天氣有點冷,陸雅容穿着鵝黃色的羊絨大衣從霧氣中走出來,浸潤在薄光下的背影很纖柔。她在出門之前把自己打理得很有神采,臉上不總是那片單一的雪白顏色,略施了些脂粉膏子,尚可恢複往昔的少女模樣。
不遠處,瑪特劇場的售票窗口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客人,考究的定制西裝外面罩着厚呢大衣,頭上低低壓了一頂寬沿爵士帽,恰到好處地遮住了臉面,只露出一個高高的直鼻梁。
陸雅容走到“直鼻梁先生”面前擺了擺手,俏皮地“嗨”了一聲,招呼還沒打完,就被其半路截住了話。
“欸——密斯陸,讓我考考你,今天應該稱呼我什麽呢?”“直鼻梁先生”風趣地攤了攤手,向她張開了懷抱。
“雪先生。”陸雅容不理他,只抿着嘴笑,像是拿這位我行我素的雪先生沒辦法。
“聰明。”雪先生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輕輕一吻,看來還是個慣于調情的風流胚子。
陸雅容不曾把手抽回來,由着雪先生挽住了自己的胳膊。兩個人走到後面的窗口取了票,便有說有笑地向場內走去,看起來活像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小情人。
如果這副羅曼蒂克的畫面,換兩個角色落在陸流雲的跟前上演,大概會讓他覺得十分養眼。可是眼看着自己已然成家的大姐,跟一個陌生男人肩并肩走在一起逛劇場,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陸流雲心裏很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跑出來攪這趟渾水,同時也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裝聾作啞,把大姐的“醜聞”給妥善保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