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島外孤舟2-12

第080章 島外孤舟2-12

今晚潼中城內有慶典, 由隐天司主持重建的城池看不出之前的破敗。

若不是偶爾經過幾處停靈之地,像是魔氣從未溢出過一般。

倦元嘉和丁銜笛打了半天,最後被加入的梅池揍飛, 嗚嗚嗷嗷半天讓丁銜笛賠錢。

堂堂倦家主君敲竹杠也是一等一的厲害,愣是掏走了祖今夕一大半錢袋子,換上了如今琉光最時興的百螺針花裙。

明明修真之人不畏嚴寒, 她還非要一件織錦的鬥篷。

明菁好幾次憋不住想罵一句蠢貨, 憶起倦元嘉幾次的一哭二鬧三上吊, 又咽了回去。

還是游扶泠忍不住, 替她說了:“好蠢。”

丁銜笛啧了一聲,狠狠一拽, 把一個兔耳帽子扣在游扶泠頭上, “小娘子嘴巴軟一些。”

衣坊總店開在遙州, 掌櫃的是個豐腴的婦人,一眼瞧出了這群人是修士, 使了個眼色, 邊上的陪侍一擁而上。

“幾位小真人,我們這店也有适合幾位的衣裳, 不如上樓再看看。”

“這位真人甚是可愛,最适合本店新上的……”

“本店還支持梳妝服務,今夜是潼中城慶典, 幾位若是不嫌棄, 我們也有烏篷船渡鵝川, 送你們前往最熱鬧……”

梅池對穿着毫無興趣, 這幾年長進了依然是飼料人改不了大胃, 離開天極道院更是放縱。

縱然倦元嘉富得流油,每日核對客棧賬單都咋舌。

祖今夕算不上家財萬貫也算隕月宗預備長老, 白鯊這些年混入人群攢的錢也即将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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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對上梅池亮晶晶的眼睛,她又把勸說咽了回去,老老實實給錢。

掌櫃娘子看人下菜,看出了梅池喜歡吃,把人帶上樓吃。

店內修士和凡人都有,牆上的影靈畫面和外頭的廣告牌內容不同,全是時下流行的女子衣裙制式,似乎還賣修士的修袍,也有單獨的介紹。

丁銜笛扯了扯游扶泠頭頂帽子垂下的飄帶,“好看。”

游扶泠沒好氣地扣到她頭上,“你自己怎麽不試?”

明菁都被倦元嘉拉走換衣去了,偶爾有修士經過,瞥見游扶泠的面紗,再看到丁銜笛的金瞳,又微微離遠了一些,小聲和同伴道:“那就是公玉家發懸賞令的……”

“你去嗎?”

“我去幹什麽,那日你沒瞧見她們是怎麽收魔氣的?”

“不是說隐天司開後門送她們的?”

“你信?我那天就在現場,那箭镞差一點就把她頭射穿了,那威壓強得可怕,這幾位有點本事。”

“是啊,你瞧見那靛青外袍的,她眉心的那點紅便是荒部使君留下的。”

“上古神木制成的弓箭都無法傷她,這修為絕對深不可測……”

“還是天極道院厲害啊,若我當年也選上……”

“我還以為那是朱砂點上去的呢……”

小聲的議論淹沒在紛雜中,凡人的掌櫃娘子聽不到。

丁銜笛湊到游扶泠耳邊,“我現在強得聞風喪膽,是不是很厲害?”

游扶泠手指戳開她,撩起帽子的絲縧,“還不是被追殺。”

“不是所有人都會被公玉家收買的,”帽子材質上等,手中綿軟一片,游扶泠忽然指了指牆上影靈畫面閃過的一襲華服,“掌櫃,這套呢?”

外頭是緬州的初冬,走動的凡人都穿着禦寒的衣裳,丁銜笛看了眼那套衣服,挑了挑眉:“太貴了吧。”

游扶泠:“我付得起。”

不再是窮酸劍修的丁銜笛就算薅了不少餘不煥的東西,也沒有奢侈到買一身衣服花一半財産的大方,她還想着在九州置辦些産業以備不時之需。

丁銜笛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點頭了。

游扶泠:“想說什麽別忍着,醜。”

一旁服侍的侍女笑了笑,很快掌櫃的差人送來了這套衣裳,“真人好眼力。”

她介紹起來沒完沒了,游扶泠打斷了她的話,指了指丁銜笛,“去給她換上。”

倦元嘉和換完衣裳的明菁下樓,正好看見被侍女圍着的游扶泠。

偌大的成衣坊像是被某煉天宗首席弟子包下了,捧着衣裳的侍女魚貫而入,屏風那一側丁銜笛換上層層疊得的衣袍,漆黑的發柔順垂下。

“這還是我們劍修倒插門嗎?哪家貴族小姐?”

倦元嘉啧了一聲,又轉了一圈,問:“梅池呢?”

一旁的侍女機靈,這會便已記住幾位真人的名字,“小真人也去換衣了。”

倦元嘉和明菁穿着同款衣袍,随便掃一t眼都看得出她們有瓜葛。

平日總是素裝的明菁難得熱鬧了一番,口脂豔紅,眉眼都缱绻了幾分。

她極不習慣這樣的裝束,走兩步都煩躁,又不肯把佩劍收入儲物靈珠。

倦元嘉笑了半天,說她是土匪下山,被明菁掐青了耳朵才住嘴。

“游真人這麽大氣,是不是可以連我的也一塊包了?”

梅池還在上邊更衣,她死活不肯讓侍女拆掉腦袋上兩個包,加上力大無窮,還扛起了一個哭哭啼啼的侍女。

若不是祖今夕安慰得當,恐怕那侍女都要號啕大哭了。

梅池也很不好意思:“你別哭啦,我不想梳那麽高的發髻,你給阿祖梳。”

祖今夕退開一步。

她極厭惡人類靠近,奈何命定餌人壓制她輕輕松松,脆弱的丹修被輕而易舉扒了外袍。

梅池拍了拍手,“給她換身亮一些的顏色,阿祖總是穿綠色,怎麽不戴綠帽子呢。”

樓下的倦元嘉聽見這句差點噴出一口茶,明菁看梅池和看自己妹妹一般,但明瑕還比梅池更省心。

她看向游扶泠:“你們先去完成隐天司的任務,還是先和梅池去西海?”

祖今夕還在樓上飽受折磨,被侍女團團圍住的丁銜笛在屏風後反客為主,指揮侍女們按照自己的心意遞上配飾,不忘接話:“去西海,也不耽誤任務。”

倦元嘉如今已是倦家主君,半個宗族的情報網都在她手上。

她咬了一口杏子,望了眼成衣坊外經過的修士。

光一個不是公玉家的潼中城就已危機四伏,随處可見打量她們一行人的修士,若非丁銜笛那日震懾,恐怕她們會更危險。

現下已然水深火熱。

“公玉家如今在西海采礦,據說趙家的礦氣行也有摻和,”倦元嘉吃杏子不怕酸,明菁以為不錯,嘗了一口,酸得蹙眉,倦元嘉拿走了她手上那顆自己吃了,“不過他們本就是姻親,不足為奇。”

“你們若是去西海,恐怕會比緬州更兇險。”

明菁:“我們還是随你們一道去吧。”

她在道院表面是光風霁月大師姐,實際上沒有朋友。

明家是把她當死士培養的,明菁野心磅礴,想要至高無上的位置,也注定了她天性防備,很難全心全意相信旁人。

游扶泠給她帶來了神光盞也算說到做到,她反而沒有完成游扶泠的囑托,還要游扶泠親自深入劍冢救丁銜笛。

幾人的關系糾糾纏纏,早就掰扯不清誰欠誰,反而有了一致對外的敵人。

“不用。”游扶泠搖頭,“此次出行會有隐天司的前輩護送。”

倦元嘉:“不會是那日射箭的女人吧?”

游扶泠搖頭,“是另一個。”

明菁:“可隐天司的前輩随行,你們要如何先去西海呢?公玉家的眼線遍地是,修士喬裝也容易被法器照出。”

游扶泠低頭沉思。

裏頭的丁銜笛終于換好了衣衫,從屏風後出來還拿着一把團扇,結果幾個人相談甚歡,完全沒看她。

丁銜笛咳了一聲:“怎麽樣。”

倦元嘉:“不錯。”

說完轉頭繼續詢問游扶泠,丁銜笛坐到游扶泠身旁,“這麽苦大仇深做什麽,你不是對誰都殺了殺了麽?”

她說話總是歡快,明菁都快忘了她從前總是低頭走路,沉默寡言。

這樣的揭短也帶着親昵,分明是逗游扶泠,果不其然,戴着面紗的少女惡狠狠看向丁銜笛,一掃方才的端莊,“你有意見?”

換下道袍的丁銜笛一身華服,很難想象她還有一段坐在城門乞讨的年幼時光。

倦元嘉也感慨連連,“劍冢深處到底有什麽,你的臉改得太過了,我都想進去了。”

細長眼的少女長發半披,手指捏着團扇上墜着的金玉,“人家之前就長這樣。”

倦元嘉想起道院內流傳的公玉璀之死真相,抽了抽嘴角,她和明菁都清楚丁銜笛的天絕身份,恐怕公玉璀的得到也是字面上的得到。

她仍然被丁銜笛這句話酸到了牙,一旁的游扶泠拿走她的團扇,果不其然,團扇下是一張笑得異常得意的面孔。

幾個侍女站在一旁議論修真界學生,掌櫃算着今夜進賬金額。

樓上的白鯊被扒了衣裳,侍女們看到灰敗的肌膚上寸寸宛如縫補的痕跡,驚呼出聲。

樓下的人眼睜睜看一群侍女連滾帶爬下來,都往上去。

一推開門,就看到室內屏風側的祖今夕沉默地拉上自己的衣衫,梅池坐在她身側還要湊近看。

這畫面……實在是失禮。

倦元嘉關上門,勾上丁銜笛的脖頸,“我怎麽覺得祖師姐在梅池身上一直讨不到什麽好處啊。”

“這犧牲也太大了。”

游扶泠腦子也是剛才那一瞥,她在明菁抽搐的眼神下戳破紙門,堂而皇之地看裏面。

明菁之前以為游扶泠好歹是大宗弟子,多少有些大宗風度。

當初宗門大比也是風姿盡顯,沒想到走近之後……

也不好說沒有禮義廉恥,至少也符合點星宗家學,祖傳的滿門畜生。

明菁咳了一聲,那邊的丁銜笛看過來,瞧見游扶泠這野蠻做派警鈴大作,迅速把人攬到身側,“你在幹什麽!”

游扶泠:“怕你小師妹強搶民女。”

丁銜笛倒吸一口冷氣,正要說點什麽證明宗門也算清流,門就開了。

換上梅池挑選衣衫的祖今夕完全撐不起這一身紅裝,尋常人穿像是成親,她穿出了冥婚的味道。

看得丁銜笛嘴角抽抽,倦元嘉扶額嘆氣,明菁直接移開了眼,佯裝數頭頂的雕花。

這的确像是被梅池狠狠淩辱了一番,丁銜笛組織半天,只憋出一句幹巴巴的祖師姐,“你……你還好嗎?”

“我師妹……”

祖今夕人長得白也不似游扶泠這種一眼的柔弱,要說形容枯槁,那也差一點。

她眼睛不明亮,性情溫和,像是你怎麽揉搓都不會生氣一般。

丹修系的弟子推崇祖今夕,都是祖今夕學業了得,不怕丹爐爆炸,什麽都敢于嘗試。

梅池也吓了一跳,坐到祖今夕身側,問:“阿祖,你身上怎麽這麽多傷?是自己縫的嗎?”

祖今夕沉默地理好衣裳,在偷看的游扶泠看來扭扭捏捏,不知道的還以為梅池愛搶了個死人成親。

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又狠狠瞪了丁銜笛一眼。

丁銜笛很是無辜,顧不上追問,又覺得幾個這樣的做派實在丢人,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離開。

祖今夕:“你知道的,我年幼時被一名散修帶走。”

“你看到的都是小時候留下的傷痕。”

她說話溫和也溫吞,梅池是個不愛思考的急性子,兩個人相處動靜結合,居然也算和諧。

一般人看都覺得祖今夕受苦,無論是梅池這逆天的扛躁外形,還是她異于常人的飯量,都不是尋常人能消受的。

“阿祖,對不起。”

室內燭火重重,還挂着無數成衣,吓跑了的侍女站在樓下,撥弄算盤的老板訓斥了幾句,又看向上頭,生怕幾位真人發怒。

祖今夕的發絲幹枯,抿過的唇色并不鮮豔,“你不要介懷。”

梅池哦了一聲,“我不會啊,就是怕阿祖生氣。”

祖今夕:“我有生氣過麽?”

梅池想了想,“沒有,最會生氣的就是游扶泠,她總是要我二師姐哄她。”

門外偷聽的人哼了一聲,丁銜笛拉她都拉不走。

倦元嘉也愛這樣的熱鬧,不理會明菁的眼神,問她要不要也換一身紅的,明菁做了個滾的口型。

祖今夕得到傳承記憶之後一直想吞掉餌人。

修士令人厭惡,人類的欲望無窮無盡,還不如讓世界颠倒,一切秩序重建。

可是……

西海似乎只剩下她和梅池了。

餌人和白鯊都成了獵物,她的悲涼無可訴說。

“梅池,倘若你的族人都不見了,你當如何?”

“我只想找姆姆……”梅池還在西海的時候就不受待見,餌人也有等級之分,她是鬥獸場最小的獵物,往往能捕獵更大獵人,“姆姆是我的母親,她生下我後就失蹤了,父親把我賣給了鬥獸場的主人。”

“他是餌人的頭子,”梅池坐在祖今夕身邊,區別于祖今夕身上永不消散的丹藥苦味,梅池身上的香氣是為了遮掩餌人的味道,“告訴我只要做到第一,就可以見到姆姆。”

西海的鬥獸場窮奢極欲,看客除了餌人也有人類,修士要來也無妨,難以跨越的瘴氣也有地底的密道。

梅池從不往深處想,她寧願做一個目光短淺的人,只看到眼前的目标。

所以十歲那年,她做到了第一。

“他說我父親把姆姆殺了,”梅池摸了摸自己身上和祖今夕如出一轍的衣裳圖案,平日的懵懂趨近茫然,她似乎不會恨,“然後t分成一個一個部分賣給了好幾個賣主。”

“西海外有人高價收購餌人。”

“連那麽讨厭的鬥獸場主人都說我的父親喪盡天良。”

“他說早就把我父親殺了,禁止餌人相互買賣。”

梅池的來歷祖今夕知道,她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句,天降流火,她的師父從天而降,把她偷走了。

事實上那位真人放了一把火,燒了餌人的住所,趁亂偷走了傷害權貴的小餌人。

祖今夕嘴唇顫動,應該覺得荒唐嗎?

不,餌人和白鯊都可以被剖開作為材料,那人可以,修士也可以。

這個世道本就是亂的。

她天然的獸性總是與隕月宗數年修行聽進去的道理相悖。

“阿祖,我逃離西海,也沒想過餌人會失蹤。”

她揪住祖今夕大紅衣衫的袖擺,茫然得像是心口被剮了一塊,空落落的,吃再多的食物都沒辦法填滿。

“梅池,你說你的姆姆死了,那你還找得到嗎?”

“餌人的骨頭是拼得起來的,”梅池往嘴裏塞了一塊糖,二層窗外看得到潼中城連綿的燈火,“我記得姆姆的味道,我想把她拼起來。”

“雖然……拼起來的姆姆也不會活過來了。”

“阿祖,那你呢,那年和你一起被散修帶走的餌人,叫什麽?你也要找她的骨頭的嗎?”

祖今夕不敢看梅池的眼神,她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門外的幾個人偷聽也不遮掩氣息,完全是故意的,梅池都聽到倦元嘉的嬉笑聲了。

天極道院數年,祖今夕從不與人深入接觸。

她在隕月宗和朝家姐妹也只是點頭之交,人類太複雜了,越是深入,她就越困惑。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祖今夕自己都不知道了。

她是謊言鑄成的存在,早就無法回頭。

“是,所以我要給她報仇,也要替她去……看一看她的故鄉。”

梅池:“好呀,我也是,反正二師姐也跟我們去西海,就算是公玉家的人我也不怕。”

“如果族人是他們賣的,我也要問出賣到哪裏去了。”

她的語調輕松了許多,“阿祖,那今晚我們不要想這些了,先好好玩吧。”

“明菁和倦倦要和我們分開了,我怕我會很想她們。”

倦元嘉被明菁推了進來,瞧見宛如成親的兩個人,唉了一聲,“注意點啊,這不能洞房。”

丁銜笛也沖了進來,“不許洞房!梅池才多大啊!不可以不可以!”

游扶泠哼了一聲:“操心這麽多。”

明菁剛才也聽見了梅池的一番話,終于明白為什麽梅池總問她借神光盞看看了。

比起明菁的母親尚有人照顧,梅池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屍骨都被拆分,要找談何容易。

明菁抱着手臂道:“梅池還小。”

梅池:“我不小了!我現在好大的。”

七年過去,餌人的身形也有變化。

倦元嘉看看梅池,再看看一襲紅衣卻面色慘淡的祖今夕,“是挺大的,都大過祖師姐了。”

梅池沒聽明白,丁銜笛把倦元嘉踹了出去,“滾滾滾,不許開我小師妹玩笑,要開找明菁去。”

倦元嘉對上明菁的眼神,“我敢嗎?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一行人鬧哄哄下樓,掌櫃娘子得了不菲的錢財,目送幾位離開,“真是熱鬧。”

潼中城的年節街邊不少攤位,夜晚降臨,各處發光,布告上還有循環的影靈畫面。

倦元嘉勾着明菁的肩,瞥見上面的人,踹了一腳丁銜笛,“那不是你?”

幾人紛紛看去,原來是公玉家的懸賞令。

懸賞令被新的布告遮住,只看得到丁銜笛的半張臉,依稀還是當年天極道院的麻子模樣。

游扶泠端詳許久,“真醜。”

丁銜笛喂了一聲,“非得我和別人說你親我麻子親得如癡如醉嗎?”

梅池被祖今夕捂住了耳朵,眨了眨眼。

明菁咳了一聲,“大庭廣衆的,這樣的話不要說。”

倦元嘉:“是你太正經了,真無趣,這種時候就該問如何親的,怎麽癡,怎麽醉的。”

這一幕似曾相識,可見倦元嘉這些年舉一反三用得不錯。

丁銜笛也不害臊,塗着口脂的嘴唇在光下還有些許晶瑩感,趁游扶泠還在看懸賞令,出其不意吻上對方的臉頰,“就這樣親。”

游扶泠給了她一腳,卻被丁銜笛勾了回去,摟在懷中。

“至于癡和醉,你請我們吃頓飯,我讓我家阿扇給你演示。”

她在原世界好歹不缺吃喝,唯一清楚丁銜笛的游扶泠皺眉,“我少你錢了,到處讨飯?真乞丐情懷啊?”

這話丁銜笛聽了不生氣,倦元嘉打圓場,“這有什麽的,一頓飯而已,我當然出得起。”

“道院禁酒,我們好不容易出來,當然得大喝一場了。”

梅池:“我喝過一次!隐天司的……”

祖今夕:“什麽時候?”

丁銜笛看向倦元嘉,“這可是你說的。”

堂堂倦家主君還要征求道侶意見,誠懇地詢問明菁:“你允許嗎?”

明菁轉身先一步離開,“無聊。”

只是她身着的并不是平日的修袍,衣裙層疊繁瑣,轉身差點穩不住身形。

同樣的衣裙,倦元嘉卻穿得随意,足以看出這位主君在家族中是如何生活的。

倦元嘉挽起明菁的手臂,“這位娘子還是跟着我比較安全。”

丁銜笛啧了一聲,“顯得她了。”

她們一行人站在鵝川河道邊上,臺階下是放燈的凡人少女,對岸還能看到背着法器的修真者。

再遠一些傳來修真界常用的女聲,提醒修士遵守修真界的律例,玩普通游戲不要作弊。

潼中城最高的酒樓杯盞碰撞。

本地的酒名為喜相逢,是緬州山林的一種青果所釀造,上酒的時候倦元嘉還提及這酒的典故。

梅池不愛聽故事,率先嘗了一杯,辛辣嗆鼻,她咳嗽好半晌。

這一樓冬夜不給凡人開放,實在太冷。

修士不畏寒風,披着大氅的倦元嘉哈哈大笑,“小梅池,我還以為你什麽海量,都喝過隐天司的酒了,這都不行?”

梅池不服輸,“再來一杯。”

祖今夕不愛這些酸甜苦辣,但梅池給的,她也會試試。

明菁坐在一旁查閱天極令的消息,明瑕祝她年節愉快。

游扶泠的天極令也嗡嗡作響,丁銜笛一看盡是煉天宗的消息。

她捏着酒壺喝酒,背靠欄杆,擡眼看夜晚綿延的燈火,嘟囔一句:“想家了。”

游扶泠撩起面紗飲酒,也被辣得直咳嗽。

她實在太脆弱,酒換成了青梅飲。丁銜笛一人喝兩杯,手指勾着白玉壺,漂亮的臉頰浮上紅暈,眼神迷離,似乎有些醉了。

倦元嘉問:“你不是乞丐出身嗎?家在何處?”

點星宗連宗門都沒有,這也是人盡皆知的。

丁銜笛攏了攏毛絨披肩,一雙金瞳泛着潋滟的水光,靠到了游扶泠肩頭,抱住對方的腰:“家在這兒啊。”

滿桌的人皆無話可說,只聽得到梅池吃奶酪的聲音。

倦元嘉幹笑兩聲,“我真是甘拜下風,你上哪學的情話。”

“這需要學?”丁銜笛眯着眼,不是麻子的臉也可以是星星,“遇見阿扇就無師自通了。”

游扶泠心海浮沉,眼看靈氣就要洩露,迅速撈起剛送上來的冰鎮楊梅汁,灌進丁銜笛的口中——

“醒醒,我不是你外頭的嬌嬌。”

“游扶泠臉紅了。”倦元嘉指着游扶泠道。

梅池看了一眼,“她不是戴着面紗嗎?哪裏紅了?”

明菁難得加入起哄,正經颔首,“眼尾都紅了。”

梅池叼着酒杯撐着臉肆無忌憚地打量游扶泠,“好吧,是有一點。”

被灌了好大一口冰鎮楊梅汁的丁銜笛渾身哆嗦,雪白的毛領都染成了梅色,她差點跳起來,“你這人!怎麽這樣!”

游扶泠:“給真正臉紅的人降降溫,你喝多了。”

丁銜笛:“我好着呢,你分明是故意的。”

她搭上梅池的肩,“師妹要不要嘗一口楊梅汁。”

梅池拒絕,“我不喝酸的。”

丁銜笛抿了抿唇,“不酸啊。”

倦元嘉笑得抽搐,一塊醋肉掉到了明菁的筷子上,在桌下被踩了一腳。

“你喝當然是甜的。”

從前游扶泠聽不懂這些暗示,現下倒是明明白白,“什麽酸的甜的,愛喝不喝。”

梅池一聲嘆氣深得丁銜笛真傳,“二師姐你辛苦了。”

二師姐搖頭,“習慣了,這種煩惱希望你永遠不懂。”

倦元嘉特別捧場,“那是,懂的人是祖師姐。”

今夜風冷,街道燈市熱鬧,遠處的影靈廣告都有年節的氛圍。

哪怕在座的人對祖今夕有所懷疑,在這個瞬間眼神真摯,誠心相邀,“希望祖師姐和梅池一如既往。”

這算不上祝福,梅池問:“什t麽叫一如既往?我和阿祖可好了。”

倦元嘉:“好到什麽程度?”

梅池也不是不懂,再次強調:“我有未婚妻的。”

連一向對旁人不感興趣的游扶泠都忍不住問:“你未婚妻到底是誰?你們師父說的,也得有個相貌吧?”

丁銜笛倒在椅背,解開了襟口,露出紅了的脖頸,“是啊,小梅池你就這麽深信不疑?”

梅池:“師父說我有的。”

具體師父什麽長相她也很難形容,畢竟被師父從西海帶回去之後,梅池就和丁銜笛待在一塊。

丁銜笛問:“沒有別的提示了嗎?”

她坐也沒個正行,撐着的臉眼神迷離,坐在一邊的游扶泠餘光瞥過,有種回到原世界的驚心。

真是個混賬。

父親是這麽說丁家人的,游扶泠也不懂心口蔓上的酸澀,也這麽想罵她。

如果這麽罵了,丁銜笛肯定會露出無辜的表情。

像從前無數次那樣蹭過來,黏黏糊糊地喊自己的名字。

阿扇都不夠親昵,她喊親愛的,喊這個世界沒有的稱呼。

親熱、狂熱,燒出親吻、狂吻,和游扶泠的掠奪欲。

不能讓她走,離開我的視線,我的世界。

不然她就是別人的了。

但這麽想不正常,丁銜笛會有朋友,就像現在。

樓閣晚宴,偶爾飄過來的孔明燈和坊市之間的礦燈燭火如此矛盾,夜晚的飛舟隆隆開過,這裏不今不古。

“師父還說那個人會對我很好,好到可以把什麽都給我。”

梅池說得懵懂,問丁銜笛,“是我想要全天下最好吃的,她都會做給我?”

倦元嘉:“那不得是個廚子?”

她撐着臉看向明菁,“你覺得呢?”

明菁:“或許是富商。”

倦元嘉湊過去看她天極令的消息,只掃到了丁銜笛的名字明菁就捂住了。

二人鬧作一團,梅池唉了一聲,“廚子?道院的廚娘對我很好,難道她才是我的未婚妻?”

本就沒什麽食欲的祖今夕筷子戳進一塊豆腐,燈下一張臉更慘白了。

丁銜笛眯着眼看梅池苦惱的神情,追問道:“沒別的了?”

梅池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會還是說了:“師父還說那人會竭盡全力保護我,用盡所有。”

丁銜笛:“這不是應該的嗎?”

倦元嘉被明菁揪了耳朵,捂着一只道:“什麽世道了,竭盡全力很難的,時下追求大難臨頭各自飛。”

“你倆這種情比金堅都算少見的了。”

丁銜笛:“我和阿扇?”

倦元嘉颔首,“我可不會多誇一句,也別告訴我是天階道侶的驅策。”

“我才不知道天階道侶是什麽滋味呢。”

後半句多少帶一些哀怨,丁銜笛诶了一聲,看向明菁:“你真不考慮和她做天階道侶,只賺不虧。”

“像你一樣當然只賺不虧。”游扶泠接道。

丁銜笛:“沒說我們,說她們呢,你能不能不拆臺?”

她雙頰生紅,光影下眼睫随着眨眼翩飛,游扶泠又想起方才那句話,好不容易平複的心緒又開始慌亂。法修掐住手心,生怕靈氣再溢出,被丁銜笛看到又成了她動心的鐵證,那又輸了。

“我陳述事實。”

“好好好,我賺了,妻美若天仙,還自帶金山銀山,堪比一夜暴富。”

明菁抽了抽嘴角,心想不愧是讨飯出身的,吉祥話真多。

游扶泠轉移話題,看向明菁:“所以為什麽?”

丁銜笛:“人家的選擇,你問這麽多。”

起頭是她,說游扶泠不講道理的也是她,倦元嘉都喂了一聲,頗為同情地看向游扶泠,“辛苦你了,攤上這麽一個……”

坐在對面的劍修一身矜貴華服,耳墜都燦若晨星,仿佛天底下一切昂貴之物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倦元嘉捂住眼睛,“算了,你也樂意。”

丁銜笛得意洋洋颔首,掏出的團扇扇柄撩開游扶泠半邊面紗,“你也不虧啊,我現在和你站在一塊,誰敢說不般配?”

梅池小聲嘀咕:“說不般配的也只會被她殺了。”

游扶泠還來不及瞪她,丁銜笛就深有同感點頭。明瑕還在詢問姐姐今日在潼中城的年節,又說她如今在倦家,得到的年節贈禮比明家豐厚許多,大有誇贊倦元嘉之意。

明菁掏出一枚松信,虛空刻下了年月日。

松信浮空,宛如緊閉的松果打開。

恰好鵝川對岸燃放煙火,隐天司為了慶祝緬州封魔井壓制,特派了飛舟灑下年禮,遠處喧嚣,近處氣氛輕松。

但她們馬上要分別了。

倦元嘉舉杯:“你們此去西海,我和明菁便不同行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不過明菁身上還有未解開的咒術,我定然還會出來的。”

她第一個站起來,明菁也站了起來,“加印任務多謝幾位相助。”

丁銜笛不是很想起身,側着身子抱着木椅扶手,嘀咕道:“怎麽忽然這麽嚴肅?這又不是斷頭飯。”

倦元嘉給她倒滿了酒,“你不能說些吉利的?”

丁銜笛仰頭先喝完一杯,“想說前程似錦,發現你們二位已經前程似錦了。”

“那就祝大家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她看梅池還給游扶泠倒了酒,迅速搶走,換成了酒樓小孩子喝的果飲,“你不許喝。”

丁銜笛已有了零星醉态,語調含笑又帶着悵惘,倦元嘉擺了擺手,“這也太吉利了,我族中的長老才這麽說。”

“一般這麽說還會給點東西。”

丁銜笛:“我沒東西給你。”

倦元嘉:“太不客氣了吧?”

兩個人拌嘴許久,最後真的碰杯卻無話可說。

風吹卷簾,寫滿凡人心願的燈在風中晃晃悠悠。

隐天司的飛舟灑下年節符箓,天際炸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焰火。

鵝川河燈飄蕩,邊上售賣河燈的女子忽見攤上的河燈飛向樓閣,緊接着眼前掉下一袋銀兩,有碎銀也有銅板,都足夠買下她的攤子了。

修真者随處可見,攤主見怪不怪。

丁銜笛:“一個一個,寫吧。”

梅池沒玩過這個,問:“寫了就會實現嗎?”

祖今夕:“這條鵝川流經青州,幾經輾轉,最後彙入西海。”

梅池沒想到溪流的盡頭會是西海,嶄新的毛筆尖沾上酒液,在上面寫——

希望大家天天開心。

祖今夕看了很不是滋味。

她的出現就是一場騙局,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如果她和梅池是這世間最後一只餌人和白鯊,她還要堅持翻海麽?

或者,她真的做得到嗎?族人已死,她要去何處尋找剩下的傳承呢。

“心願?我想想啊。”倦元嘉看了眼明菁的,果不其然關乎母親。

明菁:“不許寫我的。”

倦元嘉笑了一聲:“你怎麽知道與你有關?”

游扶泠從小不相信這些,她無話可寫。

沒想到丁銜笛拿走了她河燈上的紙。

一般人寫一個,她寫了好多,看得游扶泠無言半晌,指着「和阿扇一塊回家」後跟着的「明菁心想事成」,“為什麽還要寫明菁的?”

丁銜笛:“不止明菁的啊,還有梅池永遠開心,祖師姐一心向善百世流芳,倦元嘉從一而終……”

字密密麻麻,游扶泠眯着眼看,問:“那我呢?”

丁銜笛:“你和我一起回家,還不夠嗎?”

“我們是并排的。”

游扶泠:“我的名字要在前面。”

她這純屬無理取鬧,丁銜笛不理她了,最後摁着游扶泠的手指在對方嫌惡的表情下沾上果醬汁,留在了紙頁上。

游扶泠:“惡心。”

丁銜笛擦了她的指尖,“擦幹淨了還罵人。”

河燈從高樓落下,彙入鵝川的河燈遠去。

一行人在夜色中前前後後往修真客棧走。

明菁只喝了兩杯,倦元嘉和丁銜笛猜拳還多喝了一壺,路上就東倒西歪。

丁銜笛理智尚存,但走路踉跄,游扶泠不得不死死攥着她的手。

“棺啊,今天的月亮好圓。”

“是比梅池的臉還圓。”

“阿扇,前面好黑,我是不是瞎了?”

“是燈壞了。”

“那又是什麽,現在的飛機長得和船一樣。”

“丁銜笛,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我酒量天下第一,我媽都說我……嗝。”

若不是其他人都走在前面,游扶泠真想甩開丁銜笛。

平日老黏着丁銜笛的梅池精力旺盛,還拉着祖今夕去逛街邊的炸魚攤,倦元嘉被明菁背走了,路上行人熙攘,叫賣聲零星。

丁銜笛渾身滾燙,發髻淩亂,耳墜撞擊的聲音泠泠,開始說起胡話來。

游扶泠問:“你知道我是誰麽?”

她掙脫不開丁銜笛的手,怎麽有人的指縫都是滾燙的?

蛇不應該是冷血動物麽?

丁銜笛停下腳步,觑眼望着游扶泠。

游扶泠沉默地和丁銜笛對視,“認不出我就把你丢下去。”

邊上就是鵝川的水t,深夜鴨鵝都睡了。

慶典散去,像是總是會走到終點的故事。

她們依然游離在故事之外,宛如一次次逃過命運的圍剿,卻又不可避免陷入循環的編纂結尾。

“我的……”

丁銜笛頭昏腦漲。

苦酒入喉,刺激得她渾身發熱,眼眶泛紅,游扶泠不知道天絕到底能聽到多少聲音。

山川湖海,河燈漂流,字跡都成為呢喃,那是對神的期待。

“骨頭……”

丁銜笛剛說完,游扶泠就把她打暈了。

轉頭回來明菁正好看見這一幕,靠在她肩上的倦元嘉揉了揉眼睛,“我看錯了嗎?”

明菁又轉身繼續往前,“沒有看錯。”

倦元嘉:“我真的怕那天丁銜笛幹了什麽,游扶泠把她殺了。”

“都說天階道侶很難殺死對方,但游扶泠……不好說。”

明菁無法反駁,嗯了一聲。

拖着丁銜笛的游扶泠站在鵝川旁,盯着對方的面容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

“那麽會取外號,不會取個好聽的,又是骨頭又是棺材,你上輩子收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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