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島外孤舟2-16
第084章 島外孤舟2-16
祖今夕看了眼外頭, 不遠處便是她們提前選好的客棧。
她似乎對方才吵架的內容毫無解釋之意,淡淡地道:“我和梅池先去前邊的修真客棧入住,丁師妹你找到游師妹再一塊過來便可。”
青川調一直跟着她們, 丁銜笛颔首離開了。
車馬緩緩向前,外頭食物的香氣傳入,梅池卻難得沒有東張西望, 她望向祖今夕, “阿祖, 游扶泠的意思我聽懂了, 她覺得你不是人。”
“你也不是餌人,我也明白。”
梅池抓住祖今夕的袖擺, 丹修不着天極道院的校服, 随身攜帶的衣物大多也是外頭丹修的常服, 不起眼。
如今換上修真家族婢女的衣裳,也顯得不卑不亢。
她病态的臉爬上些許笑意, “梅池, 我的确不是人。”
尖牙被她舌頭抵着,這些年祖今夕一直抗衡這股對餌人的吞噬欲, 隕月宗的弟子沒少背地裏罵梅池不知好歹。
此行出發之前,馬上要繼任隕月宗宗主的朝昌雪還送了祖今夕不少珍貴丹藥。
在她看來,祖今夕的戀慕堪比鐵樹開花。
只是看上的是根笨重木頭, 人若不化為海水, 恐怕無法托舉這樣沉重的懵懂。
梅池:“那你是妖嗎?”
她對妖族接受良好, “是妖也沒關系啊, 我大師姐也是妖, 二師姐還是蛇,你就算是醜醜的妖怪, 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阿祖無論變成什麽,都是阿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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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今夕的卷發盤在腦後的發髻,她一張臉素淨中帶着蒼白,實在談不上俏麗。
很多人想起她,先憶起的是祖今夕的氣質。
以前祖今夕不懂,她只是覺得這樣更好,吃掉也毫無負擔。
那現在呢?
祖今夕忽然問:“餌人算妖嗎?”
“餌人……我也不知道,但餌人就是餌人,變不成別的了。”
“小時候母親說我們族群天生難以切割,要打碎骨頭都能砸壞斧頭,凡人很難傷害我們。”
“修士……修士……”
她憶起被賣掉的姆姆,抿了抿唇,“師父說餌人沒有感情,很難入道的,我是特別的。”
祖今夕笑了笑,“你的确是特別的。”
梅池擰着祖今夕的袖擺的布料,看着上面的紋路展開,又擰緊,“以前我們的天敵只有白鯊。”
“後來……我發現父親能把母親賣了,也是敵人。”
“鬥獸場的餌人都是我的敵人,我要成為第一,才可以吃飽飯。”
“我沒有見過白鯊。”
梅池在旁人眼裏并不漂亮,但她天生珠圓玉潤,說糙也不過是言行舉止,誇人愛用食物形容,好吃和保持。
她看上去也很好吃,像是剛撈出來的湯圓,冒着熱氣,裹上黃豆粉或許會更好吃。
祖今夕距離辟谷只有一步之遙,她對食物也沒有興趣,有一口氣或者便好了。
梅池是她最大的食欲,食欲卻說:“現在我不覺得白鯊是天敵了。”
“西海都那樣了,餌人都被賣光了,指不定海底的白鯊也被修士撈走吃掉,皮肉做成工具。”
“當初公玉璀要殺死二師姐,也是要把她做成工具。”
“阿祖……”
車內很大,另外二人離開,越發顯得空寂。
香爐袅袅,掩蓋了餌人天生的味道。
“我忽然覺得……萬事萬物都是魚肉,沒什麽區別。”
風吹車簾,梅池在各種紛雜的味道中嗅到了熟悉的氣味。
街頭的海貨鋪,挂着一扇扇骨頭,墨魚骨、魚幹、魚皮和魚頭……
還有餌人的被風幹的肉和剔下來的骨頭。
祖今夕手背濕潤,她惶然低頭,先看洇開在她衣袖的淚水,看向眼前的餌人。
梅池哭了。
這是這麽多年,她第一次看梅池哭。
哭得她心也麻麻,口中苦澀。
她循着梅池的目光望去,海貨鋪上餌人的肉和白鯊的骨挂在一塊,有人問詢,也有人野狗叼走邊角料。
萬物為刍狗。
白鯊批皮化人,也學人的衣食住行、言行舉止,也食人類所食。
她們似乎沒有區別了。
祖今夕低頭,捧起梅池的臉,凝望餌人懵懂的眼眸。
她多年汲汲營營,憎恨人類,想要報仇,卻恐懼這是海中撈月。
因為她也是半個人,半只白鯊,人性和畜生有區別嗎?
或者說天道本就無情,弱肉強食,不論來處,歸處都是案板一張。
溫軟的氣息撲在梅池臉上,祖今夕吻去她的眼淚,枯槁的手摟住餌人的身體。
她為人骨架大,道院沒少人說她是行走的骷髅架子。
骷髅架子也能擁住溫熱的餌料,壓抑多年的接觸在這一刻襲來,梅池癱軟在祖今夕的懷中,嘴唇嗫嚅喊着她的名字。
阿祖。
祖今夕想:可我是刀俎的俎。
*
丁銜笛下車追着游扶泠而去。
她們從緬州出發,穿過昆侖鏡抵達距離西海最近的城池,又要換車馬途徑無數小城前行。
越是往西海,空氣越是濕潤。
她們腳程很快,年節過去,本該是春末的邊城依然冷冽。
小城白日熱鬧,不遠處似有凡人比武招親,游扶泠不愛熱鬧,往邊上走,正好被丁銜笛逮個正着。
一只手伸過來把她拉到牆根下,溫熱的軀體貼上來。
面容妖豔的女郎貼在游扶泠的頸側,一雙眼眨着,委屈都要随着眼淚落下來了,“這位娘子,何故丢我一人。”
“人生地不熟的,小女很害怕的。”
她說話怪腔怪調,游扶泠并不吃這套,推開丁銜笛,“別裝模作樣。”
“和你說話怎麽叫裝呢,”丁銜笛依然趴着不動,“阿扇,我第一次發現你吵架挺厲害,一次說了這麽多。”
游扶泠哼聲道:“你想和我吵架是嗎?”
丁銜笛搖頭,她方才下車還戴了帷帽,因搖頭晃動,掃過游扶泠的臉頰。
“我和你吵還是直接用嘴比較好。”
“別生氣了,我們偷偷親一口。”
“誰要和你親。”游扶泠別開臉,丁銜笛湊近,帷帽恍若婚禮的頭紗,遮住了二人。
巷道狹窄,只容一人通過,丁銜笛掀開游扶泠的面紗,額頭抵着對方的額頭。
人聲隔絕在帷帽落下的紗帳外邊,朦朦胧胧。
“那還有誰能和我親,我們不是合法的嗎?”
丁銜笛捏住游扶泠的手指,極為不要臉地把渾身的重量都壓在柔弱的道侶身上,聲音因布料阻隔聽上去帶着濃重的鼻音,“阿扇,不要生氣了,你再生氣又暈,暈了我們怎麽玩。”
“你不會想要我像之前醉酒那樣,被你翻來覆去,玩弄來玩弄去吧?”
她斷句和咬字都怪異無比,暧昧無處遁形。
游扶泠對旁人可以言出譏諷,直白無情,對丁銜笛向來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還能把自己嘔個半晌。
“是你想。”
她垂眼,掐了掐丁銜笛的耳垂,對方的耳飾繁瑣無比,垂在肩上,這麽勾着着實疼,丁銜笛哎喲好幾聲。
劍冢裏渾身浴血的人不喊疼,面對滔天魔氣,都要被箭镞穿腦而過,她也不喊疼。
這種時候哭哭啼啼,摟着游扶泠撒了個大嬌。阿扇和寶貝混着這個世界那個世界的親昵稱呼,像是攻城先行的木錐,游扶泠城門遮掩不當,很容易被丁銜笛率領的鐵騎長驅直入。
“疼啊。”
丁銜笛抱住游扶泠細弱的腰,“你不心疼我?”
游扶泠嗤了一聲,“你的小師妹不心疼你?”
“這不是有你麽,梅池有人,用不着我。”
游扶泠:“別轉移話題,你難道不覺得祖今夕有問題?”
丁銜笛依然貼在她身上。
越往西海,氣溫也比之前高了些許,但是寒風依舊刺骨。
她身上的大氅毛毛戳着游扶泠的頸側,再清高冷傲的人也會癢,游扶泠躲了躲,卻被丁銜笛摁入懷中。
“是有問題,問題還很大。”
丁銜笛聲音慵懶,“你嘴也太快了,我本想過幾日再提的。”
“倦元嘉之前和我說,她懷疑祖今夕不是人,但沒有證據。”
“你倒是好,直接判定,證據呢。”
“就算她是壞人,那這段時日也沒動什麽手腳,再說了,這幾年梅池可是她養大的。”
“我就算不是真正的丁銜笛,現在也是梅池的二師姐,這樣的恩情,多少要顧念的吧?”
游扶泠:“你說我沒人情味。”
她下定義總是如此刁鑽,丁銜笛嘶了一聲,“我哪有這麽說,你怎麽老往我內涵你身上引。”
“你這人是挺狠的,又沒有狠到極致,總把罪責往身上攬,難怪總是氣急攻心。”
丁t銜笛還記得之前游扶泠暈倒的幾日,她自己昏迷好歹是有氣的,不像游扶泠,活像死了,身體冷冰冰,怎麽也捂不暖和,要不是有氣和身體依然柔軟,丁銜笛都怕她死了。
她在這個世界獲得了很多,唯獨游扶泠是不能失去的。
“轉嫁轉嫁責任吧阿扇大人。”油嘴滑舌的女郎嘴唇開合,游扶泠看了兩眼,手指點了一下丁銜笛的下唇,指尖登時多了一抹豔麗的紅色。
“都怪你。”
游扶泠盯着這抹紅,“沒有你,哪有這麽多事。”
“是啊,都怪我,穿書來就不應該和你相認,這樣我們就不會知道這本書不單純,知道明菁或許不是主角。”
“但是游扶泠。”
丁銜笛任由游扶泠手指戳在自己的臉頰,像是剜出了鮮紅的酒窩,又像是歌女的新裝,“我不後悔那日和你相認。”
她們進入了汀州地界,距離西海還有一段路程。
呼吸冷冷,似乎還混着海風的鹹腥。
這裏修仙者衆多,也不禁小型飛舟穿行,擡眼便可以看到不少私人飛舟迅速飛過。
礦石轉化成的礦氣催動舟槳,宛如發動機的轟鳴。
對面的賭坊下午開門,已經聚集了不少賭徒。
游扶泠:“漂亮話真多,所以你打算怎麽處理祖今夕,她是個隐患。”
“我托大師姐查過她的背景,和她與梅池說的過往也對得上。”
祖今夕的過去毫無漏洞,唯一的破綻就是她那日帶着梅池進入劍冢。
游扶泠和獸化的丁銜笛交合後升階再度引來天雷,她穿回去之前最後的意識便是丁銜笛叼住了自己,在天雷的攻勢下穿行。
最後那道天雷威力無比,還有兩股不同的靈力交纏。
游扶泠和丁銜笛在緬州都見過祖今夕出手,後來的路途也有驗證,其中一股力量便是祖今夕,剩下的一股是裴飛冰。
帶着梅池來尋找丁銜笛的祖今夕,為何會和裴飛冰對上,又為什麽加諸天雷。
若不是首座墳冢打開,分擔了這股融合後近乎毀天滅地的天雷攻擊,或許丁銜笛和游扶泠都會死在劍冢。
祖今夕是誰派來的人?
難道她也是公玉家的人?
連日來她們私下猜測得不出答案。
游扶泠厭煩了這樣打擾她和丁銜笛私下相處的閑雜話題,恨不得速戰速決,卻有梅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
“她要動手總有目的,若她想殺我,也要找機會。”
丁銜笛穿書至今,幻境百年過去,她也不能保證自己回到原世界還是那個自己了。
只有游扶泠近在咫尺,不容失去。
偶爾夜深人靜,她望着游扶泠閉眼的面孔,依然覺得荒唐,又很奇妙。
我不心動,但心自動。
她似乎也一樣。
那也沒什麽好多說的了。
“真到那個時候,你敢保證自己毫發無損?”
游扶泠掐着丁銜笛的下巴,敷粉的面容和記憶不同,眼神始終未變。
“毫發無損做不到,至少死不了,”被掐着下巴的人湊近,“反正你會在我身邊,不是嗎?”
“若是有一日你不要我了,那我才會千瘡百孔。”
丁銜笛眸光複雜,卻沒有懷疑,長腿隔着層層衣裳撞開游扶泠的雙腿,兩個人嵌在一塊,好似真會永不分離。
“那梅池呢,”游扶泠問:“你不是很心疼她,不怕祖今夕對她做什麽?”
“她啊……”
丁銜笛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你沒發現金丹期的修士都能被她甩開嗎?對付她除非先發制人,一般傷不倒的。”
“祖師姐和梅池認識多年,要下手早下手了,即便有所圖,恐怕也是無從下手。”
她不完全相信祖今夕訴說的過往,卻也不會百分百否定,這樣的世道,有難言之隐的人太多了。
“梅池嘴上說有未婚妻,身心都向着人家,這才不好辦。”
丁銜笛在原世界還很年輕,在這邊幻境百年,更是老氣橫秋,“萬一祖師姐剖開是個黑心的,小師妹已經離不開她,這怎麽辦?”
游扶泠:“那還不簡單,打斷腿關起來,時間一長,自然忘了。”
她放狠話一流,丁銜笛才不相信,再不對付的人也顧忌這種親眷關系,游扶泠對梅池多半還是恨鐵不成鋼。
“還好小師妹喜歡的也是女修,”丁銜笛揉了揉眉心,低頭瞥見游扶泠腰上挂着的蛇鱗香囊,憶起這條蛇大言不慚的女兒身份,“真是郁悶,我到這怎麽拖家帶口的,被我媽知道我多了妹妹,有了老婆,還有個送上門的不是人女兒,估計真要把我腿打斷了。”
游扶泠:“是啊,不然你強行分開她們,梅池還有了祖今夕的孩子,我看你怎麽辦。”
丁銜笛不敢多想,“絕無可能!”
她看游扶泠似乎消氣了,又賤兮兮地湊過去,問:“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一大家人生活不好嗎?”
游扶泠抽回自己的手,拿回面紗,“不好。”
“我會把她們都趕出去。”
丁銜笛不讓她戴面紗,游扶泠也可以易容,但先天的符咒改不了,只能變變樣式,這樣看還挺有異域風情的。
“就不能通融通融麽?”丁銜笛拖着語調問道。
這樣的假設是游扶泠以前最厭煩的,她的人生實在沒什麽多餘的設想。
死也一眼到頭。
丁銜笛不同,她太能躁了。
躁得狂傲,躁得山崩地裂,把游扶泠本就搖搖欲墜的城池推倒重建
也要霸占城池裏唯一的掌權者,哄開唇齒,刻下印記。
“不能,”游扶泠戴上面紗,煙波橫斜,“你若是縱容一群窮親戚投奔,我會把你一并趕走。”
她眼神倨傲,一如初見的高不可攀。
丁銜笛攀登過,也在高點插過旗幟,笑得頑劣,“是嗎?”
妖豔的假面貼上面紗,紅唇留下蠻橫又暧昧的濡濕,她點點頭,“那我只好多吹吹枕邊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