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第19章 019
019
這一場雪, 下得實在太久了。
雪粒子洋洋灑灑,自天上落下。
芊芊撐着一把淡青色的傘,自丹.墀拾級而上, 步子不敢邁得太開, 一點一點如蝸行那般走得極緩,低頭避着旁人若有似無的眼光。
翠羽哪不知道她身子的情況, 攙扶着她,含恨咬牙:“奴婢若是有金肩阿姊那般的身手,必然要……”
“噓。”芊芊拍了拍她的手, “翠羽,不要恨,更不要叫人覺察了你的恨, 這宮裏到處都是耳目, 但凡你的心思流露出一絲半點, 就全完了。”
翠羽立刻低頭說是, 她好像什麽都幫不了小主人只會拖後腿。
芊芊卻抓緊她的手, 語氣有些揮之不去的執拗, “我只要你活着。”
“陪着我。……”她眼神有些空洞, 落于虛空,“陪着我,這一路便不會這般孤獨, 不至于走不下去。”
女子脊背挺直, 卻又像是瓷器那般易碎,那一刻翠羽突然意識到,原來小主人也不是那麽無堅不摧的, 她也很怕,很無助。
曾經朝夕相處的心上郎君卻變成了那逞兇作亂的惡人, 将她當做那洩/欲的工具。
如若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翠羽輕輕打了個寒戰,她定然連活都不想活了。
感受着小主人袖口下戰栗的指尖,難以想象那般纖細嬌柔的人兒如今正處于怎樣的重壓之下、又經受着怎樣痛苦的折磨,她在那暗無天日的黑夜裏求救了多少次,在心底裏呼救了多少聲。
卻無人來救。
她只是強行地将自己撿拾起來,一片一片地拼好,若是仔細看卻能看到那蛛絲般遍布于她身上的裂痕……
小主人……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明媚鮮妍、被寵着捧着,泡在蜜罐子裏單純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寒風凜冽,雪裏夾着雨絲,如同細針那般刺骨,這場初雪從昨夜下到現在,仍然沒有停止的征兆。
看樣子,今年冬天應該是極冷的,比往年都要冷。
芊芊走到屋檐下,收起了傘。
景福依舊是神态平和,從前沒因為她落魄便冷待,現在也沒因為她得寵便熱絡,只恭敬地朝她說:
“陛下還在議事,娘娘不若先去偏殿候着,殿裏眼下燒着地暖,也不至凍壞了身子。”
這一次她卻沒像從前般應下,只輕輕搖了搖頭,她安靜地站在屋檐下,看那溫柔飄落的雪花,眼眸淡靜。
南照也下雪,卻與邺城的紛紛揚揚相比,要顯得更加細膩多情,它們總是輕柔地覆蓋在山川、街道和屋頂上,很快就會在陽光下融化,并不持久。
在第一場雪落下時,坐落于太和城的南照王宮便會舉行火把節,大家圍坐在一起吃古董羹,往那咕嘟咕嘟的紅油湯裏,涮肉和蔬菜,再佐以辣椒、花椒等調味品,美味又暖身。
也不知今日,太和城下雪沒有……
阿母,吃古董羹沒。
翠羽站在芊芊身邊,沒有打破這一刻的安靜,她知道,
小主人,想家了。
忽然,一縷降真香若有似無地纏上衣角。
降真香乃是道家常用的香,帶有花和墨汁的芳香,常混有微甜和微涼的氣息,倒是很像那些文人雅士所佩香草散發出的氣味。
“微臣項微與,見過戚妃娘娘。”
“有人……?”翠羽看向一側,啞然。
一位男子正巧也在屋檐下避雨,他身着绛紅色圓領纻絲官袍,目光穿過雨雪,落在芊芊身上。
他眸光澄澈,空無一物,眉心一點朱紅的丹砂痣,襯得他有幾分離塵的孤高。
這樣的眼神,似乎在哪裏見過。
芊芊倏地想起,女冠。
是了,那個賣她相思木的女冠,跟這男子的氣質很像,說是女冠,其實應當是個只為錢財的走商吧,用一個長命鎖在她與謝不歸身上兩頭賺,還诓騙她說取走了她一年的壽命。
雖與謝不歸蘭因絮果,但她也沒想着遷怒旁人,這臣子與那女冠應無甚關聯,只是剛巧同是修道中人罷了,是以她欠身,回以一禮。
“項大人。”
“娘娘不必多禮,”項微與收回了目光,靜靜地站在屋檐的另一端。
翠羽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道:“大人難道不冷嗎,為何不進去避一避風雪。”
項微與雖有官身,卻無半點架子,即便翠羽是一個宮女他也語氣溫和:
“這雨雪雖冷,卻也洗淨了塵世的喧嚣,叫人心境安寧,在這賞雪,也不失為一樁雅事。”
翠羽努唇,這般寒氣逼人,叫人只想快快地鑽進暖和的被窩,如何靜得下心來,這項大人倒真是一個怪人。
“大人似乎對這雨雪別有一番見解。”
在這外頭,等得也是無聊,芊芊索性與他攀談起來。
項微與凝視着前方道:“雨雪如道,無常而有常。”
他餘光若有似無地瞥了她一眼:“譬如,巫蠱之術,世人多有誤解,卻不知其深藏的奧妙,若能以道心觀之,便能發現其真正的價值。”
“項大人不害怕嗎?”
“怕?”
男子想了想:“微臣不怕。”
宮中誰不是對蠱,談而色變?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斯正面的評價,而這評價,出自于一個大魏官員的口中。
“世人對巫蠱之術多有偏見,人人避之不及。為何大人卻有此看法?”
男子伸出手,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項微與的掌心:“正如這雨雪一般,所謂巫蠱之術,也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世上的事物本身并無善惡,關鍵在于人心如何運用。若能以善心施為,便能救人于水火,哪怕是被視為不詳的巫蠱之術也能化為良藥,救人于無形,反之若心懷不軌,即便是救人的醫術丹方,也會淪為陰暗之源。”
“微臣始終覺得,巫蠱之術若能用于正途,其價值不亞于任何一門學問。”
這是芊芊首次在邺城人士中,接觸到如此開放的心态,暗暗吃驚:
“大魏的臣子,都是如大人一般麽?”
“什麽?”
她搖了搖頭,微笑:“多謝大人指點。”
忽然,她斂起衣裙,鄭重地行了個禮,
“娘娘這是何意?”他面露困惑。
芊芊道:“大人方才那一番話,猶如海上燈塔之光,冬日之暖陽,令妾身心中陰霾一掃而空,這還不值得感謝麽?”
女子行禮的姿态娴雅,那一雙清亮的眸,含着微微的笑意,項微與一怔,與她錯開目光,突然道:
“臣聽聞南照先王女,精通蠱術,技藝之高超令人嘆為觀止。她所養出的蠱,甚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用,為無數南照子民驅散了病痛與苦難,比之中土的醫學也毫不遜色。”
“娘娘既是先王女的同胞姊妹,想必對此也有一定鑽研。微臣對此術頗感興趣,不知可否請娘娘賜教?”
宮規森嚴,此人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表露出對巫蠱一道的欽賞,所贊還是與她一母同胞的親人……
芊芊不禁生出幾分親切與好感。
她面露歉意道:“大人謬贊。只是蠱術實非我所專,南照王室中,能将之運用到登峰造極境的也寥寥無幾。
我年少時因體弱多病,被送往谷中療養,與阿姊接觸甚少。阿姊一生精研蠱術,實為蠱術一道的天才……卻未聽說有何傳世之作……只怕要讓大人失望了。”
尤記當初,阿母尋來教養過阿姊的草鬼婆,來教授她蠱術,但她不僅沒學會還大病一場,八歲之前的記憶都忘掉了。
她阿姊卻是這一道不可多得的天才,垂髫之年便已幾乎掌握了所有蠱術,只可惜一場意外,永遠奪去了阿姊年輕的生命。
阿姊的逝去,也是阿母心中永無法言說的痛。
小時候她沒少跟阿母争吵,總覺得阿母念念不忘阿姊,給自己的關切和愛意不夠。
阿母政務不繁便會耐心哄她,若是繁忙便送她些小玩意兒解悶,後來更是将她扔給草鬼婆一走了之。
然而,自從那夜她差點從高處墜落後,阿母便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抱着她摸着她的腦袋說,“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從此,阿母再也不逼着她去學那蠱術了,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就行。
那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見着阿母落淚。
也是那一天她才知曉阿母對她的愛其實一點兒也不比對長姊的少,所以她才那般篤定,不會是阿母給她和謝不歸種下的情蠱。
還是那般害人的亡國夏姬。
南照先王女,卒于十八歲……項微與嘆息:“先王女如此年紀逝去……實為蘭摧玉折、玉碎香銷,不能與之結交,引以為小臣平生一大憾事。”
芊芊嘆道:“大人之哀思,妾身心領,阿姊生前才德兼備,宛若天上明月,今雖暫隐雲後,光輝猶照人心。”
她正色看着項微與,“君身居邺城,與之相隔千裏,卻仍能記着阿姊,悼念阿姊,此情令妾身縱使身在異鄉,也倍感慰藉。有道說,情人易尋,知己難得。”
“阿姊在九泉之下知道還有大人這樣的知己記挂着她,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和高興的吧。”
“娘娘過譽,臣不過是以道心觀世。”項微與道,“修道之人,本應心懷天下,悲憫衆生。娘娘之言,令臣愧不敢當。吾之悼念,不過滄海一粟,娘娘若能因此而感到一絲慰藉,吾心甚慰,只願先王女在天有靈得以安息,娘娘亦能常懷喜樂。”
多少謾罵和诋毀,她都未曾淚下?
卻為此刻風雪之中,這一點微末的善意,而紅了眼眶。
芊芊輕輕側過身去,道:
“多謝項大人。”
這聲音清柔孱弱,語帶一絲哽意,他微惑看去,卻只見那白皙的側臉,弧度光潤。
他移開視線,拱手道:“風雪已止。微臣先行告退。”
而此刻,含章殿的議事也已經結束,朱紅色的殿門緩緩地向着兩邊打開。
最當中的那人白衣金冠,負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朝她看來。
景福:“娘娘,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