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着陸燈

第21章着陸燈

就像所有航空事故的根源問題總是幾毛錢的部件一樣,大事的起因往往再小不過。

和段景初飛這一路,沒有再出別的事情,可能是段景初被他滑行時候說怕了,後半程都是乖乖執行程序,駕駛艙裏面的氣氛有點尴尬,在巡航高度兩個人也沒說幾句話。不過,陳嘉予此刻到是樂得耳邊清閑。北京到香港來回四趟,他們已經在最後一趟上了,馬上這次任務就完成了。他需要一些時間調整情緒,也許和曹慧再聊聊天,能讓自己心裏不那麽難受。

這次,陳嘉予坐副駕駛,由段景初主飛回北京大興。到了北京進近,他撥進去頻率,聽到那邊一個悶悶的聲音還是上次那個管制,不是方皓。他暗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最近他真的是太反常了。

他看了段景初一眼,對方乖乖在按程序飛五邊了。他便如同之前幾千次飛行一樣,開始執行最終進近檢查單。

“進近流程。”

“進近流程已确認。”

“進近設定。”

“進近設定已完成。”

“空速。”

“空速220節。”

“EICAS。”

“EICAS已檢查。”段景初這接得有點快,陳嘉予頓了一下,他在想他是真的檢查了嗎?他側過頭看了一下引擎和警報系統儀表一切正常,就也沒說什麽,繼續往下念。

“着陸燈。”

“着陸燈開。”

“擾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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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擾流板已預位。“

“自動剎車。”

“自動剎車已設定。”

“襟翼。”

“襟翼5度。”

段景初縱着飛機,北京趕上了大雨天,但是飛機飛得仍然平穩。

陳嘉予想,就要回家了。

“北京大興塔臺,晚上好,國航,04號航道建立。”

塔臺頻率那邊是楚怡柔,她很快确認了陳嘉予他們的降落跑道:“國航,大興塔臺,盲降04號跑道。修正海壓”

過了一會兒,楚怡柔突然打開了頻道:“國航,你們着陸燈沒開。”

陳嘉予腦子裏嗡地一聲他第一反應就是去檢查着陸燈,着陸燈在縱面板的主駕駛那一側,陳嘉予這邊并不方便看到,但是他把身體側過來,果然是看到了,指示燈是滅着的。

“額……着陸燈打開。”段景初也尴尬了,擡手這才把着陸燈打開。

單論着陸燈沒開這一件事并不是什麽重大安全隐患。着陸燈的作用之一就是為了幫助其他飛行員在夜間可以目視其他飛機,在航班起落密度比較小又有塔臺和進近指揮的前提下,不可能僅因為沒開着陸燈就發生大事故。但是,這本是檢查單裏的一步,陳嘉予念了,段景初口口聲聲說執行了,卻沒有執行。這是能反映一個飛行員是否遵守章程的,這個錯誤這很嚴重。陳嘉予想,他從早上從北京出發的時候就有意識到了段景初不靠譜,那時如果他對孔欣怡騷擾嚴重,自己完全可以把他舉報了然後拉一個別的副飛臨時搭班。那件事,其實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陳嘉予啪一聲關上了無線電,片刻後,他冷下聲音說了三個字:“我來飛。”

段景初也讀得出這句命令的嚴肅程度,所以他也沒争辯什麽,立刻服從了:“你來飛。”

陳嘉予按下控制杆按鈕接管了飛機駕駛權,然後降空速、調襟翼20度,放下起落架、襟翼放滿、斷開自動駕駛,将飛機完美地放了下來。

下來以後,他才打開無線電對塔臺說:“國航,落地,前方P5道口脫離。”

楚怡柔确認了:“收到,”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那個……剛剛着陸燈沒開,麻煩下來以後來塔臺填個報告吧。我們有規定要報的。”她也認出來是陳嘉予了,此刻也有點為難。

陳嘉予在塔臺頻率裏只說:“好。”

段景初見他一言不發,心裏也打起鼓了:“我記得我調了着陸燈……”

陳嘉予瞥了他一眼:“你說是機械故障?”

段景初又慫了:“那有可能……我其實還在查EICAS,然後燈就忘記了,實在不好意思。”

陳嘉予沒肯定也沒否定,很中立地說:“關車,之後去塔臺說吧。”

兩個人下了飛機以後就去塔臺了,楚怡柔很客氣,給他們開門以後第一句話就是“嘉哥,實在不好意思呀。”

陳嘉予看不出表情,說:“沒事。找你們主任吧。”他心情不好,哪個四道杠機長因為沒開燈被塔臺叫來都不是什麽光鮮事,更何況是他陳嘉予。他可是從不出錯。

楚怡柔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比較複雜的表情楚怡柔是那種什麽東西都寫在臉上的人,她的情緒很好猜。陳嘉予看她這個表情,突然有點意識到了什麽。

果然,楚怡柔對他倆說:“那今天……是方皓。代班主任。你們去樓下找他吧,應該填個事故經過就可以了。”郭知芳早産還在醫院,一兩個月之內不會回來崗位,所以本來她的班就是方皓代了。

陳嘉予臉上也僵了一下。說實話,現在碰上誰都比碰上方皓要好,哪怕是遇到辦事從嚴的管制領導真的要寫報告交給公司。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肯定也不能轉身走人。

方皓之前就聽付梓翔說有兩個沒開着陸燈的飛行被塔臺抓到了要過來寫報告,他就嘆口氣這麽一來,又得晚回家。可他看見沒開燈的這兩個機長迎面走來了,居然有陳嘉予,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意外,除了意外還是意外。

他說:“怎麽是你?”他目光中有問詢,可又沒完全說破,大概是看段景初還在場。

陳嘉予深深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穿着飛行制服,襯衫衣服嚴絲合縫,帽子都戴的很周正,全身上下都有種生人勿進的氣場。

最後還是方皓先開口了:“那……進來填個事故經過吧。”他在辦公室坐着,從旁邊拿出了兩個平板電腦,放在桌上。

段景初見這個陣仗,也顯得有點六神無主:“我……我記得我做了呀。檢查單明明叫到了。”方皓的眼神在他倆之間徘徊一番,大概就明白這麽回事了。看來是段景初主飛,陳嘉予副飛的這一程。所以,是陳嘉予執行的檢查單,但是段景初不知怎麽卻沒做到這一步。

陳嘉予看到他遇事的慫樣,結合之前在滑行道那一出,也有點憋不住怒意,話也說重了點:“你想看證據證實的話,我們回去以後可以調飛行數據記錄看。”

這話其實是對着段景初說的,但方皓有點不愛聽,他皺了皺眉說:“楚怡柔說了她沒看到,這個也算證據吧。”

陳嘉予猶豫了一下,開口問:“有沒有可能她看錯了?”他問這話時語氣語調其實挺平靜。畢竟,不排除控制面板的着陸燈指示燈或者電路故障的可能。

方皓聽着這話,感覺他在質疑楚怡柔,陳嘉予态度看起來非常冷,讓他有點不太舒服,所以他也沒讓步:“塔臺瞪大眼睛就看你一架飛機,能看錯嗎。那行,你調數據吧,反正我沒意見。”他尋思着,陳嘉予也認識楚怡柔,楚怡柔叫他一聲嘉哥,他也叫她小楚,算是朋友相稱了。可是,到了觸碰自己利益的事情,陳嘉予怎麽就突然不信任她的觀察了?

陳嘉予聽他這話也不太高興,就解釋了一句:“我就是說,有沒有這個可能。”他沒在塔臺工作過,不知道夜晚又是雨天,他們視野多遠,能見度如何。

可方皓以為他這是護着段景初,看着段景初那個敢做不敢當的樣子,他也有點來氣,頓時拉下臉了,這回是沖着段景初說:“段副機長,你是不是以為這是小事。今天沒開燈,明天沒放襟翼呢?”

但是陳嘉予聽到他這個語氣,皺了皺眉頭說:“這個也輪不到你說他吧,方皓。”

雖然他也知道方皓說話比較直,這件事也确實是段景初做錯在先,可他把這話說的,好像飛行是多麽簡單的事情,自己撸起袖子就能做似的。明明之前兩個人還有過比較交心的談話,他袒露過一些心裏話,但是如今這個場合,方皓看見是他,也沒有問他你怎麽樣,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是從香港飛過來的。相反,他一副頤指氣使、興師問罪的樣子,恨不得早點把自己趕出辦公室早完事。陳嘉予面子上過不去,本來着陸燈沒開被塔臺指出來那時候他臉色都看着沒什麽異常的,現在臉色倒是很難看。

方皓看他這态度,他心裏的火也騰地一下就上來了,壓都壓不住:“我怎麽不能說?他要明天不放襟翼,或者落錯了跑道算誰的?不又得賴到管制頭上。”也是陳嘉予他們趕得不巧,飛行在明處,管制在暗處,飛的好都算飛行的功勞,出事故都算管制的責任,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他連值三天夜班,今天大雨天容易出事,值完班自己又要寫雷達失效那件事莫須有的事故報告,他情緒也是繃到了極點。

陳嘉予壓着聲音說:“怎麽飛怎麽降這個是我們的事。你們是管調配的。”這會兒,他還在忍着,算是勉強解釋了一句。

方皓更不愛聽了,他只覺得胸口一口氣不吐不快,就直接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抓你們?那也行,跟我領導反應吧,反正你是大名人,說不定最後我們領導聽你的。”他一時間說是說痛快了,可這話說出口那一剎那,他就知道有點過了。

果然,陳嘉予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裏面沒有任何情緒,然後他坐下來,拽過平板開始填事故經過。他大概兩分鐘就填完了,他龍飛鳳舞地簽上了名字,把平板合上,然後啪一聲扣在桌面上,就大步流星走出去了。

段景初看了看方皓,又看了看陳嘉予,他完全傻眼了。兩個人從頭到尾沒讓他插一句話,似乎争執的內容早和他自己無關了。他開口想說點什麽:“那個,方主任,我……”

方皓只是看着門外,過了大概幾秒鐘,他說:“你先等一下。”然後也追在陳嘉予後面出去了。他之前和陳嘉予再吵,也是波道裏面争一争勝負,從來沒有面對面互相嗆過。他心裏也有點打鼓。

外面,雨已經下得很大了。陳嘉予傘也不打,直接往航站樓停車場的方向走。

方皓跑了兩步追上了他,叫他的名字:“嘉哥,等等。”

陳嘉予停下了腳步。

方皓見有希望,就說:“剛剛,到底怎麽了?”

陳嘉予仍然忍着脾氣,說:“事故經過裏我都寫了。”

方皓也咬住不放:“我想聽你親口說。”

陳嘉予回頭,看了他一眼。方皓沒有什麽制服外套,是穿着襯衫出來的,此刻白色薄襯衫已經打了大半,臉頰也挂着水珠。

陳嘉予并不想說。無論自己這兩天來的情緒,重新飛香港讓他感覺到的深深的脆弱無力感,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着陸燈沒開恰巧趕上方皓值班來抓這件事,無一不讓他感覺到難堪。他只是克制地說:“你別管了。”

方皓此時倒是有些回過味來,他知道國航的行程單,所以試探性地開口:“是不是從香港過來這一路……”雨夜容易出事,他本來已經精神疲倦,加上要寫事故報告的心理壓力,實在是說不出別的悅耳的安慰的話。說到這個程度,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可陳嘉予是真的不想說。方皓的試探和執着讓他心煩意亂,所以他聲音提高了,神色也厲害了些,對方皓說道:“我說你別管了!回吧。”

言罷,他也不等方皓反應,轉身就走了。他料定方皓也不會再死纏爛打,再怎麽樣,能上來抱住自己不讓走不成?

等他走出去一大段了,他才舍得轉身,轉過身來才看到,方皓還站在那裏淋雨,和自己走開時候的姿勢一模一樣。距離得太遠,他看不清具體表情,但是他顯得很茫然的樣子。

陳嘉予坐到自己車裏的那一瞬間就後悔了。腦子裏反複閃回方皓在雨中愣着的樣子。他知道他是遷怒了,但是他不該。他氣段景初這個副飛心思不在飛行上,犯這麽基礎的錯誤,搞得兩個人都很沒面子,也氣自己在段景初當時明顯違反規定不專心駕駛,還去騷擾孔欣怡的時候,沒有直接打電話給公司舉報。還有,這個事趕上誰不好,恰好是趕上方皓是代班主任,要換其他人他可能也就直接一言不發走程序,廢話都不會多說一句。

但是他最失望的,是方皓最後諷刺他大名人的那句話。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方皓對他是怎麽樣的看法,到現在看明白了,他最開始顯得那麽冷淡有距離感,所有的要求都禮貌拒絕一下,明明也算是師兄弟一起吃過飯喝過酒,還跟自己這麽客氣,是因為不待見自己啊。

他在意方皓,更在意自己的在意。

他是想給方皓發個問他淋着沒有,又想跟他說這其實不是什麽大事,你做的沒錯。

可最後他什麽也沒說,他也是要臉的人,不想自讨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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