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看守所內, 簡姝表面沉着臉表情嚴肅一副專業姿态擺的十足，實際趁着人不齊暫時沒人注意她偷偷調整坐着的姿勢。

真服了，她本來就腰酸背痛, 昨天晚上又一晚上沒睡實在起不來床, 思來想去半天冒着葉絮肯定會在背後說她小話的代價, 今天早上還是請了假。

沈若禾出門上班之後，她又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睡着，本來以為這一覺起碼能讓她睡到下午, 沒想到才剛躺下一個小時不到就接到警察給她打電話, 都來不及抱怨，只能爬起來先去所裏拿文件材料再直奔看守所。

她不是專業負責刑辯的律師, 也沒怎麽接過這類案子，來看守所的次數不多，反正對方顯然是賠不出什麽款的，裏德森也不稀罕，直接按程序走就好了，本以為這案子很快就能解決，沒想到對方說刑法修正案剛發布, 最近國家正在嚴查“醫鬧”事件, 這一回的案件算是要抓典型, 尤其傷者還涉及到外籍，方便的話最好還是本人來一下。

簡姝用腳趾都能猜到裏德森要是收到消息, 管他方不方便, 肯定都是要來的。

簡律師看着一本正經實則心裏發愁，她本來還想着再拖拖的, 連裏德森的消息也是一條都沒回，現在被迫在她計劃之外提前見面, 一想到等會兒又要對付裏德森，簡姝就覺得自己不止是腰痛了，心肝脾肺腎連帶大腦一整個都痛了起來。

早知道當初就不熱血一上頭覺得案子沒什麽難度還方便她還男人恩情替裏德森接這個案子了。

簡姝喝了兩杯水企圖維持清醒但是沒用，困的都快在椅子上重新睡着的時候，門被推開了，警察領着一身寒氣匆匆趕到的男人進來。

簡姝和裏德森對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要完蛋。

男人一向是深沉內斂不顯山露水的，從面上永遠無法探知他心底真正的想法，但簡姝知道此刻在裏德森比以往都還要平靜的外表下，實則已經暴怒到了極點。

她從來沒見裏德森有這麽生氣過。

她是不是玩大了？

簡姝僵着身體有點不敢站起來，男人拉開她一側的椅子坐了下來，像是日常處理工作一般，簡潔明了，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也沒給簡姝多餘的眼神。

警察對私底下的紛争一無所知，見一方的當事人到了，理了理手上的材料：“既然現在我們0923懸濟醫院醫鬧事件的受害者和律師都在場了，那我和兩位簡單說一下現在的情況……”

簡姝頭一回在重要工作場合沒聽進去對方到底在說什麽，警察在講，她忍不住眼神偷偷轉移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瞟向一邊的男人，格外冷酷的側臉，鏡片後的眸光淩厲像是能看穿你的一切不自量力的僞裝與伎倆，讓人在他面前不自覺就開始緘聲默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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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姝的思緒有點飄，一半的心神在聽警察講案子，另一半在打量裏德森，對于一個工作多年的高級律師來說，這樣的工作失誤未免也太低級太不專業了。

簡姝目光飄的太明顯，連剛講完調查結果的警察都看出來坐在對面的律師老是看自己的當事人，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兩位有什麽問題嗎？”

簡姝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憑借這幾年做律師鍛煉出來的抽絲剝繭快速分析的能力，在自己心裏把剛才警察說的那些東西過了一遍，坐直了身體，剛準備開口，她身邊男人慢條斯理的聲音傳來。

“沒有問題。”

警察看看簡姝，再看看裏德森。

“我們不需要對方賠償，也不和解，就走正常流程公訴吧。”簡姝回過神來補充道。

對方看着也不像是缺錢的人，去醫院平白無故遭了這麽大一個無妄之災，這麽做也是正常的，更何況根據他們的調查結果劉大鋼當時是真的奔着殺人去的，但凡他們反應速度慢上一點，今天也就沒法坐在這裏了，估計得躺在隔壁的法醫室。

警察拿筆給他們簽字：“對了，劉大鋼說想見一見你們，想當面道個歉，他來這裏之後态度改正的還是比較良好的。不過要不要見還是看你們。”

一般而言受害者都不會想再見加害者的，管對方究竟是不是真心的悔過，錯誤既然已經釀成那些曾經的痛苦和傷害難道是輕飄飄的一紙道歉就能抹去的嗎，警察也只是幫忙傳個話而已。

簡姝自己還是對那天直面的雪亮刀鋒心有餘悸，要不是裏德森在，她真不敢想象她那天會是什麽後果，但同時她內心深處又尚有那麽一點對更不幸者天然的同情與憐憫，以及裏德森受傷的事情總要有個交代，人性往往是深刻且又複雜的，到底要不要見，這一刻她也拿不準主意。

裏德森簽完字，像是能洞悉簡姝的想法：“如果是道歉的話，那就見一下吧。”

看守所裏很安靜，只有開在高牆邊的一排窗戶能透進外面朦胧的天光照亮看守所內浮動着的霧蒙蒙的塵埃。

警察讓他們稍坐，很快有獄警帶着0923懸濟醫院醫鬧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劉大鋼出來隔着透明的擋板坐在他們對面。

簡姝擡眼打量着對面面色粗糙，攥着手局促不安塌下肩膀，褪去當時那股子兇悍，仿佛被生活的重擔給壓垮了脊梁，再也直不起身的男人。

他身上穿着看守所統一的藍馬甲，裏面那件自己的深灰色短袖早已經洗的發白邊緣泛毛，還有幾個明顯縫補後又開裂的破洞。

“你們有十分鐘的時間。”獄警說完，把這一方逼仄的小空間暫時留給了他們。

大門關上的動靜像是突然将男人從某種回憶中驚醒。

一方衣着齊整西裝革履工作體面傳統意義上的精英人士未來前程不可限量，另一方飽經生活的滄桑帶着手铐即将因為涉嫌故意傷害和尋釁滋事被提起公訴，簡直是天與地，雲泥之別。

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直到對面的男人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擡起眼看向他們，視線不确定地左右搖擺，像是在辨認哪個是當初在醫院被他砍到的人。

“劉先生，”簡姝輕聲開口，“這位是裏德森先生，那次……那次在醫院的時候受傷了。”

“哦是是，”半晌，劉大鋼才像是終于回憶了起來，遲緩道，“是是是，額想起來，好像是他沖出來踹了我，要不然侬怕是那天就要被我砍死了。”

簡姝臉色有些發白，裏德森握住她的手，不動聲色擋在了她前面遮住劉大鋼的目光。

劉大鋼看見他們的反應，忽然意識到自己怕是說錯了什麽話，他本來就不怎麽會說話，小地方來的人見到這些大城市的人總覺得氣短，他又不占個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吶吶低頭重複着：“踹的好，踹的好，該踹。”

“要不是那天你踹額，額差點就背上人命了，這要是背上人命了，我這下半輩子還也還不清了。”

男人絮絮叨叨，現在完全像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時拿着砍柴刀動辄就要殺人癫狂的樣子。

“你們的傷嚴重嗎，醫院給不給治啊，現在看病忒貴了，哪裏看得起。”

簡姝稍微放松了點，看了裏德森一眼，他的胳膊平放着穿着衣服看不出曾經猙獰的刀傷：“傷口确實挺深的，但是法律意義上還不算嚴重。”

男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無措地搓了一下自己泛舊的衣服，只能反複和他們說些“對不起，他也不知道當時怎麽鬼迷了心竅做出這種事”之類道歉的話。

裏德森神色平靜倒也沒說什麽。

大概是在看守所壓抑了幾天，道歉後一直壓在自己心底沉甸甸的石頭稍微松動了些，男人雙手搓了把臉，眼眶泛紅。

“害，還不是額家那老弟，看個病吃藥的錢說是一個月也要萬把來塊，哪裏來的這麽多錢。家裏幾個親戚朋友能借錢的都借遍了，還也還不上，也是一時想不開。”劉大鋼苦笑了下，“也是命苦。”

他一時沖動做出的事要蹲牢子也是自己該，就是放心不下自己弟弟，沒了他賺錢家裏幾個親戚為着那一屁股債也不待見他們，怕是以後的日子沒法過了。

劉大鋼絮絮叨叨講了挺久，都是被生活的擔子壓得透不過氣，還好裏德森沒出什麽大事，簡姝想起之前在醫院聽到的一耳朵他和他弟弟的事，也說不上恨他，多少對他還是有些同情的。

“那你也不該拿刀在公衆場合砍人，大家誰不是普通人好好過日子遇到這種無妄之災，真出點什麽事別人一家人都要毀了。”

劉大鋼沉默了下：“是，你說的是。”

十分鐘的時間過得很快，看上去對方也是真心實意悔過，但是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就只能在裏面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來，重新生活。

說實在話，劉大鋼确實也怪可憐的。

簡姝看了裏德森一眼，猶豫了一下。

裏德森交疊的十指輕輕點了點手背：“你弟弟什麽病？”

劉大鋼不知道他問這個幹什麽，喃喃道：“骨髓炎。”

“你弟弟治病的費用我可以出。”裏德森語氣很平淡，但是說出口的內容在男人聽起來不亞于石破天驚，像是菩薩閃着金光現身駕到，劉大鋼瞬間擡起頭張大嘴腦子卻沒有轉過彎來，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看守所待久了幻聽，要不然對面的受害者怎麽會反而願意出他弟弟治病的錢，而且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就是再打半輩子的工才勉強能還上。

劉大鋼覺得看病的錢是一筆大數目，對裏德森而言可能确實不算什麽一句話的事，和諾森每年要砸進去的那些可能沒什麽水花的科研經費相比，簡直是毛毛雨都算不上，但是裏德森也不是什麽聖母爛好人，別人砍他他還上趕着塞錢救人。

簡姝有些詫異地快速瞥了裏德森一眼，睫毛輕顫，抿住了唇。

劉大鋼有一瞬間的激動，但是怕對方只是随口一說後又猶豫了：“真的嗎，那可不老少錢了，有什麽條件？只要能救我弟弟，什麽都行。是不是要判我死刑？”

要是判他死刑能讓人支付他弟弟的醫藥費的話，他沒有問題。

簡姝深刻覺得在人民群衆中的普法教育任重而又道遠。

“十分鐘到了啊。”獄警推開門提醒。

裏德森從容地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起身離開。

“別走，等下。” 劉大鋼這下急了，站起身來手铐聲嘩嘩作響。

獄警一皺眉上前幾步厲聲道：“劉大鋼！”

“警察同志，沒事。”簡姝急忙站了起來，對着劉大鋼語速極快道，“錢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問題，他說了會付就是會付，也不要你怎麽樣，你就在裏面好好改造，改過自新。等出來後好好工作，要是賺上一點就還他，沒有也就算了，也不要你利息。”

“走了。”

交代完一切，簡姝在心底舒了口氣快步出門，轉身出門最後的眼角餘光似乎撇到劉大鋼重新癱坐回了位置上，似哭似笑，抱住了頭，渾身顫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