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的音樂
第10章 他的音樂
有人來找洛嘉言,言語間頗為熟絡。席冷無心去探究洛嘉言另一位新朋友的身份,自覺退避,重回二樓。
酒吧搖曳的燈光晦暗不清,年輕的男女們舉着酒杯,搖頭晃腦,肢體交纏,沉浸于迷幻的音樂與歡聲笑語。
席冷如同一道不起眼的灰色影子,行走于其中。
晚上八點,圓形舞臺亮起一圈燈光,酒吧的駐場歌手抱着電吉他走上去,拖拽的電線如同一根根導火索,點燃下方的團簇的人群。随着他的腳步,笑聲、歡呼聲、掌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席冷則倚着牆,是整個熱鬧世界的局外人。
駐唱歌手和大家打完招呼,調整好話筒的位置便開了嗓。
第一首曲子是缱绻溫情的英語R&B,襯着微波般徐徐蕩漾的暖黃燈光,歌手面目柔和,氛圍暧昧而浪漫。
逃離那個家以後,席冷仍夢魇纏身,夜夜不得安眠。痛苦到了極點,他不得不去向心理醫生求助,花了攢下來的好幾千塊錢。
他做了一份又一份心理測試,開了一堆又一堆藥,可惜治标不治本。醫生也建議他用藝術宣洩擠壓的情緒,還可以聽聽舒緩的音樂,尤其是音樂,這有助于減輕他的耳鳴幻聽症狀。
可是,科學的音樂療法在他這兒完全不起作用。
他憔悴的面孔遮在淩亂過長的黑發裏,眼神空洞地凝視着地面上幻覺版的花紋圖案,被一種難以描述的沉重情緒壓在薄削的肩頭。
他說:“越聽那些音樂,我越覺得自己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結果,專業的醫生也拿他無可奈何,只能嘆氣,加大藥量,再嘆氣。
旋律曼妙的吉他彈唱終了,短暫的安靜中,席冷從回憶中抽離,見前方又有人上臺,模樣像剛才在卡座裏見過,洛嘉言的朋友之一。他低下頭與駐唱歌手耳語,大概是在點歌。
兩人商量完畢,接下來的伴奏一改剛才的舒緩輕揚,鐳射燈被打開,藍的、紅的、紫的,夢幻的光影缭亂交錯,營造出光怪陸離的幻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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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靜的駐唱歌手忽然一躍而起,在激昂的前奏裏振臂高呼,調動觀衆的情緒,那歡呼聲如浪潮般高漲,一浪高過一浪。這時,駐唱歌手彎下腰,晃動的身體打着節拍,手指靈活地掃動琴弦。
電吉他節奏感強烈,随着歌手的起伏跳躍,帶出陣陣電流,從聽着的耳膜鑽入,頃刻間便傳遍四肢百骸。
「恐懼無形,你給他命名」
第一句歌詞強勢地沖入音樂旋律。那一剎,席冷産生一種奇異的幻覺,音符似乎被撞碎、被拆分,帶着強烈的個人風格重新組合。
席冷怔了怔,宛如有一條帶電的導線,酥酥麻麻地纏住他,把他的身體拉直,下颌微擡,認真地看向熱烈演奏的人。
雖說藝術具有共通性,但專注于繪畫世界的席冷,對音樂興致缺缺,越聽那些美妙的旋律、大情小愛,他越發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沉疴難愈,靈魂的缺失,感受到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當了闵致那麽多年的假粉,他甚至,從未聽過對方的音樂。
「世界是你的投影,萬物皆你」
駐唱歌手沉醉地閉上眼,低聲吟唱。
席冷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幾步,試圖從強烈的鼓點中辨認出清楚的歌詞。
搖滾樂節奏感強烈,歌詞也被拆分成短促的格式,停頓多,咬字重,有力而直白。
「迷茫脆弱痛苦,你這樣書寫生命」
「自縛手腳,自我囚禁」
「白晝将燼,烈焰焚心」
「黑夜無盡」
「恐懼無形,你給他命名」
「世界是你的投影,萬物皆你」
觀衆的歡呼吶喊,好似全被一面無形的屏障阻攔在外,席冷位于被隔離出的真空地帶,感覺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以及視線所及的舞臺。他雙眼發直,耳裏反複回蕩那音樂的旋律,直擊靈魂的唱詞。
“阿昭!還好你沒走……”
席冷大夢初醒,看向小跑而來的洛嘉言。
“這什麽歌?”
洛嘉言眼睛裏洋溢着興奮和崇拜:“這是闵神的歌啊,他自編自唱的代表作——《恐懼》!”
而後又扁扁嘴,對駐唱歌手的演繹不太滿意:“我特喜歡這首,就是翻唱和原唱比差太遠了。”
席冷仍在怔神。
偶像的音樂正激烈演奏着,洛嘉言卻只期期艾艾盯着席冷,遞給他一個紙碟:“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和他們待一塊兒,所以我特意給你切了塊蛋糕拿過來。”
席冷看向手裏甜香的奶油蛋糕,雙眼卻并沒有聚焦在上面,心思仍随着音樂游蕩着,被高音抛起,又被低音震落。
“本來韓由他們答應我答應得好好的,說要給你道歉,我真沒想到,他還是那樣兒……”洛嘉言低着頭嘟嘟囔囔,“對不起,對不起阿昭,你生我的氣也好,罵我也好,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和他們來往了,好不好?”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近乎乞憐,可席冷沒能聽進去半個字,因為舞臺上的歌手又換了另一首歌,不同旋律的搖滾,極為相似的風格。
以及同樣直白大膽,恣意灑脫,無拘無束的歌詞。
大片的落地窗外,又是轟隆雷響,銀白的閃電如游龍飛速掠過。
“啊——韓由!你他媽瘋了吧!!?”
驟然被閃電照亮的酒吧內,喧鬧正從他們的卡座那邊傳來。
“對了!你送我的畫。”洛嘉言有點擔心,手裏捏着喬嶼森送的禮物還沒來得及拆,只好先往口袋裏一塞,又對席冷道,“阿昭,我過去看看,我怕他們弄壞你送我的畫——你記得吃蛋糕啊!”
而喬嶼森送完禮物仍不閑着,和闵致在三樓打了個轉,放着花費大價錢的包間不顧,又下來了。
以前他怎麽不知道闵致這麽愛看熱鬧?
他倒也樂于奉陪,看得津津有味。
闵致眉宇不展,看了半天,交代喬嶼森道:“那傻缺被惹毛了,不會輕易放席冷走,你待會兒去處理下。”
“我剛看到席冷了,他還沒走呢。”喬嶼森不緊不慢,“嗯?怎麽開始唱你的歌了?”
闵致的臉色頓變,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歌聲回蕩在酒吧內的每一個角落。
伴着歌聲,洛嘉言去而複返,就見韓由在那兒發酒瘋,掃落桌上的酒瓶杯盞,弄得一地狼藉,圍桌而坐的人一個個一蹦三尺高,尖叫斥罵,哪還有生日聚會的愉快。
韓由醉得腳步不穩,晃晃悠悠間,角落裏席冷送的畫撞入眼簾,他像是找到了目标,舉起酒瓶就砸了過去!
周圍的人四散而開,只有靜止不動的畫遭了殃。琥珀色的酒液潑漸在透明薄膜上,滴滴水珠彙合成串,蜿蜒而下。
他痛快地發洩完,眉頭卻越皺越緊。明明被酒潑濕,可畫面毫不受影響,酒液順着塑料膜滑下,薄膜下方的畫作仍完整清晰,色彩豔麗不改。
手一揮,韓由猛地把那幅畫掃落在地,跟滿地的玻璃渣和垃圾為伍,猶嫌不夠再擡起腳,準備再踩兩踩。
洛嘉言及時趕到,擋到無辜的油畫前,厲聲喝止:“住手!韓由!你做什麽?”
言罷立刻心疼地去撿席冷送他的畫,玻璃碎片自他指尖擦過,帶出一道殷紅的痕跡。
細微的刺痛讓他頓住,忽然憶起,上次在射箭館席冷是不是也傷到了手?他明明察覺到了不對,卻輕信席冷“沒事”的說辭,沒放在心上,不久後就忘了個幹淨。
徒手掃碎片的舉動很危險,韓由醉得不省人事,仍記得阻止洛嘉言:“不就是副不值錢的破畫嗎?還是臨摹的,只要你想,真跡我都能搞來送你!”
說着便伸手去拉洛嘉言的胳膊。
“你什麽都不知道。”洛嘉言反手格開,怒瞪回去,他沒醉酒,眼底也是一片暈紅,“別碰我!”
韓由不由分說去扣他手腕。
洛嘉言手臂高揚。
啪!
霎時全場寂靜,過來收拾殘局的侍應生也不敢再往前。
大腦被打得嗡嗡的,韓由懵了,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上邊正印着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哈哈哈,你快看,沒想到小嘉言也能發這麽大的火。太精彩了!”
喬嶼森樂得直笑,可一扭頭,不知道什麽時候,發小人沒了。
“哈……搞什麽?”
看個熱鬧,結果給自己看成小醜了。
*
臺下觀衆熱情高漲,駐唱歌手接受安可,第二次演奏《恐懼》。
闵致眉心越擰越深,獨自尋去舞臺,可他身份不方便直接上臺,只能尋找酒吧經理要求切歌,或者去切掉電源,或是關閉音響……
窗外雷聲轟鳴,暴雨淅瀝。
酒吧裏冷氣很足,漸漸地,也多了些雨夜的黏膩滞澀,和那繞梁的歌聲一起,叫人胸悶氣短。
激動的觀衆把舞臺圍得水洩不通,闵致連音響的影子都碰不到,恰巧迎面而來一對年輕男女,他唯恐被認出來惹上麻煩,忙将臉偏開。
這一偏,便是一愣。
那邊有條長廊,盡頭一扇玻璃門,連接戶外的露臺。
這邊音樂正嗨,那邊狂風急雨,當然沒誰會過去。
于是,他一眼發現那離群的高挑背影。
鬼使神差地,他腳尖一轉。
周圍的人越來越少,歌聲仍揮之不去。
眼看那人便要推門離開,一股莫名的焦慮席卷了闵致,腳步先于意識,快速追上。
席冷很是敏銳,在嘈雜的酒吧裏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開門的手暫停,駐足,回頭。
透亮的玻璃門外,電閃雷鳴。
銀白閃電劃破漆黑蒼穹,兩道視線平直地相撞,幾分錯愕,幾分意外。